而此时冯保正在燕云楼里,低声的跟着陛下说着什么,说的就是辽东来了封信,送到了李成梁的手里。
李成梁离开了辽东,所有的活动都在东厂番子的眼皮子底下,辽东来信之事,冯保当然知道的一清二楚。
“不必管,宁远侯自辽东长大,又在辽东建功立业,朕相信,他比朕更爱辽东。”朱翊钧的手指在桌上敲动了两下,选择了置之不理,这也算是一种信任,李成梁人都走了,他要是给新任辽东总兵王如龙下绊子,也有这个本事,但没有收益。
真的要体现辽东离了他玩不转,那他就不该主动离开,大明皇帝反复几次让李成梁回去,是他自己选择留在京师,扈从南下的。
燕云楼,是大明皇庄在胶州的产业,和燕兴楼、燕正楼一样,算是连锁的酒楼,这大酒楼不光是买酒,也做点别的生意,但接待皇帝的时候,自然不会做哪些碍眼的买卖。
“陛下,宁远侯求见。”一个小黄门匆匆的走了进来,俯首说道。
“这说到就到了?宣。”朱翊钧笑了起来,他笑是高兴,自己的信任没有错付,李成梁没有瞒着皇帝做什么小动作的打算。
李成梁来了,戚继光也赶了过来,毕竟要对辽东戎事进行定夺,他这个大将军还是必须在场的。
王如龙刚到辽东,有些人不信任王如龙,毕竟王如龙没有带着他们胜利过,但李成梁作为老上司,有情况奏闻李成梁,算是一种习惯。
王如龙需要证明自己,给他机会,他自己要中用。
“臣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李成梁没有废话,直接将书信交给了冯保,转递陛下。
“朝鲜国王,真的是好胆!”朱翊钧看完了书信,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朝鲜国王李昖父子,在历史上戏耍了万历皇帝,明明请大明出兵,说好的播迁到大明内附,万历皇帝下旨准许,到了战争结束,李昖玩了一出金蝉脱壳,禅让给了自己的儿子,说当年说的话不算数,大明刚刚打完抗倭援朝,已经无力承接,被迫接受了这一苦果。
“陛下,臣之错也。”李成梁再拜,声泪俱下的说道:“陛下啊,臣在辽东,没有恩威并施,才让蕞尔小邦轻视我大明,臣罪该万死。”
“宁远侯,有没有人说过你的演技真的很差?你这干哭不掉泪,多少有点欠缺诚意了。”朱翊钧摆了摆手说道:“起来说事,别动不动就学贱儒那套,罪该万死,有罪的又不是你。”
李成梁在辽东有土皇帝之名也有土皇帝之实,他不需要跟谁演戏,所以演技差很正常,硬要把朝鲜的不恭顺,归罪到李成梁没有宣威朝鲜,是贱儒行为。
和戚继光的判断一致,朝鲜国王的联袂辽东诸部成功了,但这种成功,多少有点让人啼笑皆非,是一个极为松散的联盟,本来按照朝鲜的规划,应该是要挑一个人当先锋,进攻大明,试探下大明的虚实。
但联袂卡在了这一步,没办法继续向下推进了,谁都不愿意当那个排头兵,这完全就是送死,各部认为朝鲜起的头,朝鲜第一个做,朝鲜却无论如何不肯,大明又没打他,出师无名搪塞了过去。
大明军不好惹,谁都知道,造反之前,口号可以喊得震天响,说,谁都会,但真的到了实事上,要实践的时候,就开始扯皮了。
“联军?一盘散沙。”朱翊钧看着书信里的内容,即便是没什么军事天赋的他,也能看得出来,这一盘散沙,根本没有什么成功的可能。
“不过是为了争取一些筹码,跟大明扯嘴皮,真的扯旗造反,朝鲜是不敢的,但是借着造反的名义,搞点小动作的胆子还是有的,而且很大。”李成梁眉头紧蹙的说道:“还是要下令让王如龙小心戒备,毕竟吉林在长城以外,出危险,一定就在吉林。”
“戚帅以为呢?”
李成梁询问戚继光的意见,现在辽东总兵是王如龙,李成梁还过问辽东之事,看似是有点手伸得过长了。
“宁远侯久在辽东,所言有理。”戚继光在这件事没有多嘴,而是采信了李成梁的说辞。
打仗这种事,赢就是赢,输就是输,赢才是关键,事后分配军功,那是内部矛盾,打输了,那全都要倒大霉。
大明不好惹,人尽皆知,但番夷的事儿,谁都说不清,他们有的时候,有些决策不太拟人,真的让正常人类看不懂,比如莽应里进攻大明这种决策。
“宁远侯也少逛点窑子,多关注点辽东的情况,也多跟王如龙书信来往,告诉他辽东的一些经验,战争,从来都是赢家通吃。”朱翊钧看着李成梁,还是决定让李成梁多给王如龙一些建议,至于谁的人不谁的人这种问题,那是打赢以后论的,打不赢一切都是扯犊子。
“陛下,臣有个主意,断了辽东互市的盐。”李成梁眉头一挑,低声说道:“陛下,没盐就没力气打仗,王如龙本身就是历经大小战阵五十多场,再加上断盐,那辽东的局面,臣不敢说稳如泰山,至少也是固若金汤。”
“哦?”朱翊钧看向了戚继光,戚继光也是惊讶的看着李成梁。
李成梁略显尴尬的说道:“和戚帅那种堂堂正正不同,臣打仗,都是无所不用其极,赢了就好,至于怎么赢的,臣不管,臣通常都会在要动手的半年前就开始断盐,抓私盐贩子,等到打仗的时候,他们就虚弱无力。”
“臣眼里就只有输赢。”
“陛下,一个不想赢的将军绝不是好将军。”戚继光赶紧为李成梁找补了两句,想赢,为了赢不择手段,在军事冲突中,不是什么缺失大义的行为。
“断盐这招,妙啊!”朱翊钧由衷的说道:“宁远侯这招好的很。”
怪罪?哪有怪罪,只有称赞。
大缺大德?战争的时候,谁跟你讨论这个?日后的批判是日后的事儿,打输了,那是满盘皆输。
根据皇家格物院、解刳院的联合研究,在自然界,动物界往往要为了盐要去拼命,盐碱地是盐碱地,盐碱地不是食用盐,吃了肝肾功能衰竭,在自然界就是找死。
放牛郎熊廷弼曾经对朱翊钧说,每天放牛的时候,都要饮牛,就是给牛准备一桶水,里面要专门撒一把盐,有的时候,熊廷弼自己会偷摸的喝好几碗,才给牛喝。
大明卖给草原的商品里,有一种叫做舔砖,就是用各种稻谷秸秆、青储等物砌成砖,而后里面加盐,也属于大宗商品之一,没有盐草原的牲畜真的会死。
而人因为丰富的汗腺,对盐分的需求更大,战争更是一项剧烈的运动,没有盐,打仗?动都动不了。
这一点,朱翊钧深有体会,他操阅军马之后,如果只喝水,反而会越喝越渴,只有加点盐加点糖,才不会,而且剧烈运动,很容易头晕目眩,四肢无力。
建州女真、海西女真、野人女真,都没有独立制造盐的能力,而且朝鲜因为维度的原因,其制盐能力,自己都不够用,更别说给别人了。
这就是物理手段限制了东夷的战斗力,为大明军战胜敌人,增加了筹码。
“还有什么手段,宁远侯尽管言来,吉林不能出事,大明好不容易才开拓到了吉林,无论是谁,都不能破坏大明王化辽东。”朱翊钧开始和李成梁讨论辽东占据。
比如辽东有一种冰墙的防御手段,不是在城墙上洒水,而是弄个不太高的土坯墙,洒上水,基本就能保证营堡的安全,冬天越过这种一人多高的冰墙是一种巨大的挑战。
比如棉服,辽东都司所在的辽阳还好一点,但是到了吉林,那冬天活动,都得用皮草,可是皮草不够用,就只能退而求其次,若是真的为了惩戒性的减丁,就在互市减棉服供应,一个冬天过去,能冻死很多的番夷。
这些小手端看起来不起眼,但是累计起来,对于东夷而言,每一件事都是极为致命的。
“臣还有个想法。”李成梁犹豫了下,低声说道:“陛下,朝鲜有西人党和东人党,西人党有黄允古、领中枢府事金荣贵、右承旨申碟、及修撰朴东贤等主要骨干,西人党的主张是反对事大交邻的国策,认为倭寇绝对不会入寇朝鲜。”
“而东人党则是李山海、金诚一等人为首,东人党则是以事大交邻的祖宗成法为主,认定倭寇必然侵犯朝鲜,要事事遵从大明的旨意,上次陛下要求朝鲜国王入京,东人党一直鼓噪让朝鲜王尽快前往,引起了朝鲜王的不满。”
“陛下,扶持西人党。”
朱翊钧一愣,疑惑的说道:“等会儿?朕听你的意思,西人党亲倭恶明,东人党亲明恶倭,怎么要扶持西人呢?”
李成梁面色一冷,低声说道:“陛下,大明朝里有些人对朝鲜抱有幻想,以为朝鲜这个九章衮服的国王恭顺有加,是孝子,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就是因为亲明的东人党存在,只有东人党彻底没有了根基彻底消亡,我大明朝中大臣,才能彻底放下不切实际的幻想。”
“凶狠的野兽露出了肚皮,藏起了爪子、獠牙和野心。”
“朝鲜之事,从不在朝鲜本身。”
东人党在朝鲜不断地式微,这和历代朝鲜王刻意拉偏架有关。
朝鲜的样子,好像是孝子,但其实真的不是那么的孝顺,对于大明仍然是警惕大于恭顺,之所以表现的如同孝子,不过是能从大明捞取到了足够的好处。
“陛下,当年东南倭乱,这倭寇里面,也有不少朝鲜的花郎。”戚继光告诉了陛下他知道另外一件事,海寇的成分并不单一,大明亡命之徒、倭寇、红毛番、黑番,还有朝鲜花郎。
“有理,那就扶持西人党。”朱翊钧思索了片刻,认同了李成梁的谋划。
第670章 都是这些势要豪右,害苦了朕!
申时行到任松江府之后,开始试点航海保险之事。
因为海贸必然存在的风险问题,保险在这种环境下诞生了,这是从泰西低地地区尼德兰传来的一种降低海贸风险,增加船只出海积极性的办法。
安特卫普这个尼德兰最为繁忙的港口,船只保险最远航程为三万三千里,而保险商人根据吨位、数量、水文风险、海盗等综合因素制定保费。
而大明最远航程的保险业务是十万里,是超长的环球贸易保险,其次就是五万里的远洋贸易保险,以及三万三千里的大明领海保险业务,以及一万里的近海保险四种。
随着松江府的航海保险试点成功,密州市舶司紧随其后,设立了官营的保险处经营保险,鼓励出海。
这本来是良政,是为了鼓励出海。
朱翊钧在胶州湾并没有遇到哭驾,王一鹗没有安排哭驾这种环节,但大明皇帝还是看了胶州的卷宗。
“从这个案子里,朕看到了金钱对人的异化。”朱翊钧放下了一堆的卷宗,这些卷宗是一系列的案件,所有的案件都围绕着一个话题展开,骗保。
大明航海回航超过了95%,也就是说每一百条船出海,就有95条以上的船只可以顺利返航,满载而归,这是得益于大明优秀的造船技术以及商贸的范围仍然局限在了马六甲海峡之内的南洋范围,再加上大明朝廷对海寇不余遗力的进行清缴,创造出来的神话。
海贸保险的范畴正在不断地扩大,大明海贸保险平均收益也达到了惊人的5%,除了赔付之外的结余能达到所有投保总资金的5%。
海贸保险就像是个巨大的赌场,而大明官营的保险,就是庄家,既然有庄家,那必然有出老千的存在。
即墨县有刘氏,也是世代海商,就把主意打到了保险赔付之上,最开始的时候,刘家的家主刘平海,还小心翼翼,不敢过分,将一些老化船只进行不正当的操作,最终导致船只在码头、港口发生了各种事故,获得理赔。
任何新鲜事物发展之初都是蛮荒生长,海贸保险也不例外,有司诸官,人员不足,不能对事故进行详细的勘验,发现了的确是事故甚至沉没,按照条例,照章执行赔付。
刘氏一开这个头,整个大明的商贾都像是闻到了腥味儿的猫,闻风而动,很快,申时行就发现大明船只回航和收益率在下降,稍微发现了一些端倪之后,五大市舶司驻司保险处就开始打补丁,加入了年限,也就是说,船只的保费会跟随年限增加而增加。
大明保险业务整体依据安特卫普保险商人的制度建设进行构建,年限因素,是大明实践中的总结。
泰西的船只普遍不存在年限的问题,泰西的海寇实在是太多了些,有些船根本活不到老化的那一天。
超过十五年的船只,就没必要投保了,每年投保的钱,都够买一条新的三桅夹板舰了。
刘氏刘平海见到没有漏洞可钻,并没有放弃,因为他看到了大明官营保险的漏洞。
官营的保险处,没有侦缉事权,无权传见船员、无权搜查、无权抓捕等等,也就是说,大明官营海贸保险,无法对事故进行全面调查,刘氏利用这一漏洞,胆子开始大了起来。
这一次,刘氏选择了新的打法,拆船。
投保的甲船并没有在海上沉没,伪造了人证物证后,由乙船带回港口进行理赔,而这条本该沉没的船,开进了拆船厂进行拆解,而后分批售卖,一鱼两吃。
刘氏的做法非常隐秘,但刘家有个大舌头的儿媳妇,将这件事告诉了自己本家,很快,本该秘密的事儿,变成了公开的秘密,利用官营保险规模大、稽查困难的种种原因,大明海商们开始了掏空本该属于公共的保险金。
很快,王一鹗就发现了这一件事的端倪,因为发端于密州市舶司,所以密州这边情况最为严重。
官营的弊端就出现了,官营代表了朝廷和皇帝的脸面,很多时候,明知道可能有问题,但为了不至于过于僵化,不至于颜面尽失,就需要所有事故进行调查,人手不足的情况下,让官营保险变得有些举步维艰。
不得已,王一鹗和申时行书信往来之后,把各地的稽税院、稽税房接入了官营海贸保险。
船沉没沉,大海或许不知道,但贸易会说话,你船沉了货也该沉,你货还在,你船怎么会沉?稽税院和官营保险处打通了程序上的所有关节后,这股伪造人证物证,将船只隐匿、拆解之风,终于被遏制。
万历十二年秋,不甘心的刘氏刘平海,胆子变得更大了,不劳而获习惯了,就会这样,刘平海觉得自己这么干,都没什么事儿,行为越来越大胆。
这一次,刘平海开始了贿赂保险处诸多官吏,伪造保单,套取保险金。
空手套白狼,一条实际不存在的船,却手续齐全,投保之后,很快就会沉没,一切都合规合法,但保险金赚到手了。
而刘氏贿赂的时候,总是有一句话,特别能打动人:反正不是你的钱,那是公家的钱,你不拿有的是人拿。
怎么把公家的钱变成自己的钱,就是刘氏在整个案件里,不断变得肆无忌惮的起始动机,也是整个骗保案件的基本逻辑。
纸包不住火,万历十二年年终大计,这种骗保被审查了出来,很快,密州市舶司有关官吏全部锒铛入狱,而刘氏也落了个被抄家的下场,刘平海出海外逃,还没出港口,就被拿下。
倒霉的只有刘氏吗?是所有海商都跟着倒霉。
五大市舶司为了不至于公家的钱变成私门的钱,整个赔付流程开始变得冗长,很快赔付的周期开始变长,赔付要求必须有稽税院的完税证明,也必须要有稽税院、海防巡检的结案证明,这让赔付的时间,从三个月拉长到了一年的时间。
所有人都抱怨流程的冗长,但这就是斗争的结果,所有人都要一起承担这个恶果,没人可以例外。
“陛下,这个案子,颇有代表性。”张居正面色凝重的说道:“如果刘氏得不到审判,那么保险这个本该促进海贸繁荣,为危险的海贸兜底的制度探索就彻底失败了,有的时候,就需要出重手惩戒。”
“朕也不想天天被人骂独夫民贼,朕也不想天天动不动就杀人,但先生,你看这刘氏干的这些事儿,朕能怎么办?朕只能杀了他们了。”朱翊钧略显感慨的说道。
这刘氏不是找死吗?保险池子里的钱,那是公家的钱不假。
但所有开海事,皇帝的内帑占了一半的股,这是政以贿成,但也是朝廷探索中为了保证政策顺利执行的一种妥协,保险池子的钱的确是公家的钱,大家的钱,但同样,是皇帝的钱。
朕也不想的,都是这些势要豪右害苦了朕!
张居正发现了陛下是一个成熟的政客了,看看这话说的,忒不要脸了,一点都不心虚。
“坐罪论死者七十二人,流放者四百余众,此案之后,朕希望能够稍抑骗保之风,当然他们非要继续,那朕也可以陪他们玩玩。”朱翊钧看向了冯保说道:“抄没刘氏家财,就用于开封到嘉峪关的驰道吧。”
“臣遵旨。”冯保俯首领命。
开封到嘉峪关的驰道又多了一家赞助商,西土城遮奢户们因为庆贺皇帝陛下离开,被朱翊镠逼着捐了不少,天津阴结倭寇、私设海市、贩运阿片的河间章氏,也贡献了一部分。
张居正眉头一皱,发现大明皇帝这次南巡,怕是奔着抄家去的!就是为了补足开封到嘉峪关驰道的亏空!这一趟南巡,开封府到嘉峪关驰道的巨大投资,恐怕就能回本了。
王一鹗说解决一些问题,需要用强而有力的手段来保证向下分配,才能保证内需。
“陛下,臣能不能捐一点,不多,家里还有余财二百四十万银,这银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为陛下分忧,为朝廷解难,此应有之义。”王崇古有些跃跃欲试的说道。
朱翊钧看着王崇古问道:“在嘉峪关给次辅立个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