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天底下最大的势要豪右,朱翊钧要不做点什么,他还当什么皇帝!是个阿猫阿狗,都要把主意打到他的产业上来了。
必须要出重拳!
“太仓琅琊王氏。”汪道昆简单的说明了情况,太仓琅琊王氏,是琅琊王氏的本家,而且在南衙拥有莫大的影响力,即便已经不是门阀时代,但如王阳明,也是琅琊王氏的分支,三槐王氏。
“朕记下了。”朱翊钧十分平静的说道,这次南巡又多了一个目标,这内帑因为驰道要修建,会立刻瘪下去,银子堆着心慌,没有银子堆着,更心慌!
被皇帝记到小本本上,就绝对不可能躲得过,最好这个太仓琅琊王氏遵纪守法,腚底下一点脏事儿没有,否则指定被陛下掀个底朝天。
“度数旁通以来,大明取得了许多突破性的进展,具体而言有造船厂的造船精确、农桑之中育种的温度、杀青,还有极为重要的清丈、厘清税基、税赋改制、绘测堪舆图,文教之中的算学推广等等,这些都是度数旁通的成果。”王国光在诉说自己的功绩。
度数旁通,就是以用具体的数字去度量天下无穷万物,才能触类旁通,让大明变的更好。
这是万历维新极为重要的一环,是大明数理思想的应用和实践。
“陛下,矛盾说告诉臣,万事万物一体两面,不光是有好处,也有坏处,度数旁通的恶果也在突显。”王国光话锋一转,转到了自我批评之上,亲自告诉皇帝陛下,度数旁通不仅仅有好处,还有坏处。
朱翊钧眉头紧锁的说道:“比如呢?”
王国光平静的说道:“比如,泰西在新世界的种植园里,奴隶一年可以吃120斤肉,400斤的各种粮食,如果按照6斤饲料长一斤肉去计算,这个奴隶一年可以吃掉1120斤的粮食,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这不是典型的谣言吗?”朱翊钧一摊手,嗤之以鼻的说道:“京营锐卒一天大约消耗为1.5斤米,四两肉,油三钱,盐三钱,菜一斤,折算下来也就是一天2.4斤的米,一年也就876斤粮食。”
“合着,京营锐卒还不如奴隶吃得好是吧!”
朱翊钧不信,京营锐卒的伙食朱翊钧心里有数,这伙食已经是整个大明最好的待遇了,这还是振武大势之下,能够提供的待遇,朱翊钧每天都去北大营,军兵吃的什么,他一清二楚。
现在,帝国的账房先生告诉朱翊钧,奴隶比大明锐卒吃的还好,朱翊钧不信。
“真的吃的这么好,他们还能瘦的皮包骨头?”朱翊钧又不是没见过奴隶,黎牙实这个信徒,都会为了在新世界作的恶而忏悔,当然忏悔归忏悔,该压榨还是压榨。
“但这是真的,至少在度数旁通上而言,这是真的。”王国光深吸了口气说道:“这是一个种植园的账本,总产量减去卖出的量,减去种植园奴隶主的消耗,最后每个庄园内所有人,包括奴隶在内进行了平均,进而得到了这样一个离奇的数字。”
新闻学上大分,统计学也会上大分,只要你改变了定义,就会发现了数字也是会骗人的。
王国光继续说道:“这看起来很合理,但其实这种算法没有代表性,首先就是这个种植园的效益极好,属于撒把种子,就能收获的良田,其次,账目上有作假,稍微拨一下算盘,就发现这是为了避免收税官收税故意做出来的账目,收支是对不上的,还有,就是该种植园里有酿酒,但酿酒不在账目上。”
“最后,这么平均算是不对的。”
账目上选择的样本是单一的,而且是效益良好的孤例,为了避税进行了售出造假,酿酒的粮食没有计算,不能平均。
“事实上,这家种植园的奴隶,一年吃不到一次肉,哪怕他们是生产这些的人,而一年一个人的粮食消耗,大约在200斤上下,盐是粗盐,一日也不过半钱左右。”
“在具体处理国事的时候,我们不能盲目的相信统计数字,需要践履之实的去深入了解,综合判断。”王国光做了最后的总结。
粗盐是一种皇帝根本接触不到的食盐,大约就是海水直接晒干之后的产物,这种盐苦涩无比,但再苦也得吃盐,不吃盐没力气干活,不干活,奴隶主的鞭子就到了。
朱翊钧每次操阅军马之后,都会有一碗大碗凉茶,凉茶是甜的,也是咸的,因为要补充糖分,也要补充盐,大碗凉茶也是民间重体力穷民苦力的无上饮品,当然能冰镇最好。
“200斤,人,真的会饿死的…”朱翊钧又不是五谷不分,大明一个成丁一年要消耗掉四百斤的粮食,只要一个地方的粮食产量低于这个标准,并且没有补足,立刻就会闹出饥荒来,会饿死很多很多人,如果是低于三百斤,就会闹出民变来。
平均是平均,这里面还涉及到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那就是分配。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亘古未变。
朱翊钧想到了宋仁宗的宝岐殿,在收获之前,宝岐殿的宦官都会为了哄宋仁宗开心、为了制造祥瑞,去把双穗的麦子移植到宝岐殿,最终创造一个产量神话出去。
“安南人在广西杀人案,已经被两广巡抚王家屏调查清楚。”刑部尚书王崇古说起了一件案子。
安南人在大明杀的是安南人,案情并不复杂,安南人会从偷偷进入大明砍甘蔗和砍树,砍甘蔗一天30文,砍树一天是20文,是那种飞钱,但是大把头要抽掉15文和10文,这样一来,这样对半抽成。
这抽成本来就奇高无比,大把头贪得无厌,还要压了三个月的工钱。
“到底是大把头被杀了,还是砍树、砍甘蔗的苦力被杀了?”朱翊钧问起了被害者的身份,发现尸体之后,大明衙门很难搞清楚具体的身份,朱翊钧在去年十月份收到的奏疏,是极为模糊的,只知道是因为劳动报酬内讧。
“大把头把苦力给杀了。”王崇古面色极为难看的说道:“这大把头,借着自己在大明有亲戚,能找到活儿干,直接抽佣一半,还不给钱,这也就罢了,有人反抗,这大把头就鼓噪其他的苦力,杀了敢于反抗的苦力。”
“大把头许诺,把刺头杀了,就把工钱发了,结果刺头被杀,大把头依旧没发工钱。”
“这大把头逃回了安南,王家屏传信黎越僭朝,让安南国把人犯给交出来,在大明地界行凶,理当大明明正典刑。不交也行,在安南境内斩首示众,传首广州府。”
之所以要放到廷议上讨论,是因为这个案犯,跑回去了。
王家屏索要人犯,在王家屏看来理所当然,但是在安南看来,这是安南人杀了安南人,大明也要管?是不是管的太宽了些。
“安南如何答复的?”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如果不把这个大把头明正典刑,广西那些个大把头都会有样学样,广西也会受到影响。”
朱翊钧之前就退了一步,不要求安南交出人来,他们自己斩首示众也行,总之要明正典刑,广西的生产活动不能被破坏。
大宗伯万士和低声说道:“安南的黎越僭朝在装傻,不作回应。”
之所以叫他们僭朝,是因为安南国王对内自称皇帝,对大明则称臣,不作回应,当无事发生,安南这种拧巴的反应,也是安南比较尴尬的现状。
真的事事听大明的,过不了几年,安南百姓敢到大明京师告御状,敲登闻鼓;但是不听,大明又要武力威慑,为了一个人渣,又不值得。
所以,就只能不作回应了。
“不肯交出人犯,还不肯自己明正典刑是吧!下旨安南都统使,圣旨到算,一个月内,必须把人犯移交广州府,否则后果自负!”朱翊钧吐了口浊气说道:“这安南非要跟莽应里一样,朕就成全他们!”
大明的要求过分吗?从法理上讲,安南没有王国,安南是属地,安南都统使莫氏是大明秩二品的世袭土司,作为属地,朝廷要求移交一个人犯是合理的;从律法上来讲,安南人杀安南人,大明愿意查案,愿意给个公道,这是为了维护公正。
在大明看来,完全合理的要求,在安南看来,就是大明手伸的太长了,又不敢明确反抗,就只好装糊涂,但朱翊钧不给他们装糊涂的机会,要么把人犯交出来,要么直接跟着人犯一起死。
广西的甘蔗可是支柱产业,容不得被人破坏。
万历十三年的第一次廷议,格外的漫长,以致于跟着皇帝来听政的潞王朱翊镠都打起了哈欠,才终于结束,因为以留守身份监国的缘故,朱翊镠必须要早起听政了。
“终于结束了。”朱翊镠伸了个懒腰,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皇兄要是让我监国,我就第一时间对那些个摇唇鼓舌的贱儒下手!大明京师的聚谈,太过于自由了!”
朱翊镠意图以退为进,试图用荒唐来达到自己不留守,和皇兄一起下江南的野望,他选了个很明确的目标,摇唇鼓舌的贱儒。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你随意,既然让你留守,只要不是规定的藩王、外事、维新大事,一切庶务都是你来做主。”
“朕不对他们动手,是朕怕他们倍之,捂嘴这种事,很容易被官僚们搞成道路以目,你动手就正好。”
“朕支持你。”
朱翊镠眼前一亮,立刻说道:“那行,这北衙留守,我干了!”
第660章 从来没有成王败寇,只有寇败王成
得益于永乐年间,仁宗皇帝朱高炽以太子身份长期监国,大明制度设计里,对于监国的权力,都有清晰而明确的规定,朱翊钧直接把永乐年间的旧案翻出来就可以用了,不用进行制度建设。
大明皇帝朱翊钧,对于所有大明人而言,他是皇帝,但对于朱翊镠而言,是皇兄。
朱翊镠对父亲的记忆已经极为模糊了,毕竟那时候他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小孩,他能够学习、模仿的对象就只有皇兄,长兄如父,朱翊镠亲眼看着自己的皇兄,十二年如一日,浴血奋战、勤勤恳恳的为着大明再兴废寝忘食。
在朱翊镠心中,自己的皇兄是伟岸的,圣君明主也就这个样子了,在朱翊镠心里,整个大明的圣君明主,陛下是第一人,因为陛下这个时候还活着,朱翊镠只见过皇兄。
皇兄左手矛盾说,右手阶级论,有张居正辅弼,戚继光在侧,依旧是如履薄冰,始终小心翼翼的履行着一个身为皇帝的职责。
这些贱儒!他们非但不感念圣君在朝,整日里放罗圈屁!骂陛下是暴君!是亡国之君!是独夫国贼!
朱翊镠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种指责!
他不知道皇兄留下这些个摇唇鼓舌的贱儒干什么,但让他监国,他片刻都无法忍受这些贱儒的胡说八道,让他们如此畅快的活着,他不接受!
“你打算怎么做?矛盾还没有激化到要杀人的地步,他们的发言虽然逆天,但依旧是万历维新,万历大思辩的一部分。”朱翊钧好奇朱翊镠要打算干什么,杀人的话,过于极端了些。
“皇兄,我不杀人。”朱翊镠十分肯定的说道:“不能往死里弄,但可以让他们生死不如啊,皇兄,我构思了几个办法,写了下来,皇兄过目一下。”
朱翊镠一甩袖子,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奏疏来。
朱翊钧眉头一挑,这么多年拿了,这是朱翊镠第一本奏疏,大明皇帝拿过了奏疏看了看,越看越是心惊,里面都是些折磨人的法子,比如什么铃铛抹蜂蜜放蚂蚁、什么大缸加热水泡个澡、什么猪毛刷刷腋下之类的。
阎王爷见了都得考虑重新修一下十八层地狱。
“你怎么能这样呢?夫子说要仁,这样吧,蜂蜜加点糖,要不蚂蚁呢,不会聚集,还有啊,你为什么不让人抓点马蜂过来呢?用蚂蚁是不是太小孩子气了?”朱翊钧义正言辞的训诫着,帮朱翊镠修改了折磨法子。
小孩子才用蚂蚁,大人都用马蜂。
落到潞王手里,死?太奢侈了。
朱翊镠监国,定要让这帮贱儒见识一下什么叫封建专制的铁拳。
“你玩的时候稍微收敛些,不要把人弄死了,到时候又说咱思想禁锢,见鳝而以为蛇,遇鼠而以为虎。削刚正之气,长柔媚之风。此于世道之心,实有影响。”朱翊钧还是语重心长的叮嘱了一番。
“那要是把人弄死了呢?”朱翊镠眉头稍皱的询问道。
“那真的该死,弄死就弄死吧。”朱翊钧颇为无奈的说道:“镠儿你还小,下手没什么轻重,到时候咱这个大哥,再找补就是。”
朱翊钧给朱翊镠放开了权限,朱翊镠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他很清楚皇帝留着这些人的目的,也知道冤杀之后会搞出多大的风浪来,朱翊镠会掌握好其中的分寸。
万历十二年正月初七,熊廷弼顺利回京,和熊廷弼一起回京的还有辽东巡抚侯于赵,宁远侯辽东总兵李成梁,李如松前往了蓟州接自己的父亲回京叙职,而熊廷弼则是由全楚会馆的大管家游守礼去接。
所有人都叫他游守礼为游七,时间长了,游七自己也忘了自己本名游守礼了,但陛下记得,陛下去全楚会馆蹭饭,就是称呼守礼。
李如松带了五十骑,赶到了蓟州,焦急的等待着父亲,进入李如松视线的不是高头大马,而是一辆车驾,这是陛下御赐的车驾,里面有最新的液压减震,可以极大的减小颠簸,再加上驰道已经修到了吉林,李成梁回京这段路,算不上什么车马劳顿。
“孩儿拜见父亲。”李如松赶忙上前见礼。
“你小子,干得不错。”李成梁下车看到了李如松,露出了一个宽慰的笑容,从车中抽出一根拐杖,杵在地上说道:“儿呀,咱家就指望你了,我呢,已经老了,打不动咯。”
侯于赵从车上下车,看着那根拐杖,气不打一处来的说道:“装什么老迈,过年前非要去黑龙江打熊瞎子,熊瞎子打了不少,骑马跑了半个月都没到黑龙江,险些迷路,遇到了两只大虫,还被你给杀了,你老了?想学司马懿是吧!”
李成梁气急败坏的说道:“老赵,你别以为你是个书生,我就不敢揍你啊!骂人就骂人,司马懿之类的话,骂的太难听了!!”
对一个武将最大的污蔑和攻讦,就是说他像司马懿。
侯于赵知道李成梁装的,侯于赵拜在了万士和门下,根据万士和的消息,李成梁这次入京很难如愿,李成梁准备回京就不走了,不再驻守辽东,但大明方面没有合适的人选,只能让李成梁接着干下去。
李如松不行吗?还真不行,不是李如松不能打,相反他太能打了,父离子继,这辽东就成了国中之国。
“我这还不是为了朝廷大计?辽东设道之事已经两年有余,迟迟不能往下推行,不就是因为我这把老骨头拦住了设布政司之路?”李成梁愤愤不平的说道。
“你真的是为了这个?”侯于赵嗤笑一声说道:“门户私计罢了。”
“辽东真的不能再待下去了,那帮番夷打不过我,就给我来阴的,他们叫我辽王!这话传到朝廷御史的耳朵里,明天,我,李如松,我全家老小,都得去菜市口,你老赵给我收尸?!”李成梁这才说了实话,他的确是为了门户私计。
这些东北方向的番夷、外喀尔喀七部、海西女真、野人女真,都把李成梁叫辽王,这就是诛心之毒计,李成梁没有应对的办法,只好麻溜回京了。
李成梁绝对不能真的做‘辽王’,因为戚继光年纪渐长,李如松正在逐步接掌京营锐卒,父子二人一个掌辽东,一个掌京营,皇帝就是再大的心脏,晚上也睡不着,他李成梁就是不想当安禄山,下面的人也会逼着他。
的确是门户私计,也是为了朝廷大计国策。
“总之呢,这次回京,我就赖着不走了,我打算跟着陛下一起下江南,我老李打了半辈子仗,也到江南看看大好河山去。”李成梁当然知道回京很难,但他决定耍无赖,为了让儿子进步。
“我知道,我知道,老赵就是觉得我走了,辽东没人能镇得住,这看起来辽东离不开我一样,没那回事儿,那应昌总兵王如龙,人如其名,如龙似虎,他到了辽东,辽东保证没事,安心,安心。”李成梁十分清楚侯于赵的担心。
一腔心血忍付东流?
好不容易垦出来的田,被豺狼虎豹侵占,再次抛荒;好不容易拓开的商路,因为李成梁离开,人心涣散,导致货料不足;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营堡,因为没有强兵镇守,只能放弃;好不容易才吸引到辽东的流民,再次流离失所。
侯于赵担心很多事儿很多事儿,他从离京之后,就一直在大宁卫、辽东垦荒,东北就是他第二个家乡,他深爱着这片黑土地。
这也是李成梁这种军头,喜欢侯于赵的原因,侯于赵当官从来不是为了当官,为了往上爬,而是为了真的做点事儿,这就很对李成梁的脾气。
久在边方,李成梁很厌恶内讧,内讧就是内耗,对外就会少一分力打出去。
“王如龙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但他是戚帅的人。”侯于赵当然考虑过人选问题,他觉得王如龙不合适,和李成梁认为自己不适合继续在辽东的理由一样,戚继光掌了京营,帐下大将又掌辽东,皇帝要睡不着了。
李成梁不停的敲着手里的拐杖,不停的笑,笑的前俯后仰,笑的都有点肚子疼了,指着侯于赵,笑着说道:“你呀你,确实不适合当官,没人敢在朝廷里说戚帅一句不是,你这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戚帅结党,哈哈。”
“哪有谁是谁的人,都是陛下的人啊。”
侯于赵又又又与多数逆行了,戚继光这个大将军、奉国公,朝廷已经没有人敢置喙了,连私下议论都不会,因为兹事体大。
当别人指责你造反的时候,你最好有造反的实力,这样一来,就没人敢指责了。
但侯于赵这个人不一样,说他蠢吧,他能把辽东打理的井井有条,说他聪明吧,总是和人逆行,别人不敢说、不会说、不能说的话,侯于赵总是张口就来,不是陛下护着,他侯于赵早滚蛋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