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不给出指示,是因为朝廷不在浙江,对浙江的情况不了解,不是特别清楚,需要浙江巡抚做出判断。
申时行用最快的速度吃完了热了三遍的午饭,开口说道:“纳入大计。”
“我知道,这会儿纳入了大计,他们就会哭穷,他们就会想方设法的继续用出各种办法,从穷民苦力身上敲骨吸髓榨出这部分的损失,但你要知道,这是最合适的机会了,浙江地面刚刚经历了兵变,还有比这个更合适的机会吗?”
“反对的声音肯定还有,巧设名目也会存在,这是个长期斗争的过程,大不了就让九营军兵再次、周期性的进城剿灭坐寇好了。”
“我也是这个想法。”阎士选十分确信的说道:“斗争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不能再退了。”
申时行对着阎士选说道:“杭州府内所有水窝子、粪道主都是吴善言的狗腿子把持,现在既然吴善言倒了,不能再这么继续了,仿照松江府之事,成立一个官办水肥所,专事供水和粪道,这件事你盯紧点,吴善言要死,但他不能白死,浙江必须做出改变。”
“朝廷对浙江始终忌惮,这种忌惮已经成了一根刺刺在了陛下的心里,要消除这种忌惮,这是最好的机会,将浙江彻底打扫干净,也好让朝廷放心,让陛下放心,让浙江百姓放心。”
申时行对吴善言进行了查补,他不认同吴善言的选择,但是他可以理解。
朱纨、张经、李天宠,两任浙抚、一个兵部尚书死在了浙江地面,吴善言选择和地方宗族、乡贤缙绅、势要豪右同流合污,就不意外了,但申时行不认同这种选择,换成是他,他宁愿跟这些人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可能会有人觉得他的想法幼稚,但他觉得这可能就是当年拼死考中状元的目的。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而乐为弘。
万历十二年十一月七日,申时行来到了杭州府永昌门外的刑场,观刑之人围满了刑场,而刑场从永昌门排到了钱塘江边。
陈天德带着海防巡检,拉着六辆游街的车,上面挂着吴善言等人,走过了杭州府的大街小巷,来到了永昌门前,才把吴善言这些官吏给放了下来,扔到了刑场之上。
而后是繁杂的流程,需要验明正身,每个人都需要检查,验明正身首先判断就是指纹,其次就是身上的疤痕、黑痣等,而案首验明正身需要申时行亲自验证。
“申时行!你好大的威风!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我今天能被陛下斩首示众,明天你也是如此!”吴善言有些蓬头垢面,他的牢狱之灾已经持续了一个半月的时间,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斯文君子了。
陛下曾说过,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
吴善言一直在等死,每分每刻都在煎熬着,现在终于来到了这无尽地狱结束之日。
吴善言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厉声喊道:“你难道指望陛下一直英明下去吗!那唐玄宗开元盛世有多辉煌,天宝乱世就有多么生灵涂炭!世宗皇帝励精图治二十年,又如何呢?还不是躲在西苑里深居简出了?”
“皇帝是个人,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皇帝老儿现在励精图治,那是被张居正约束的!等张居正没了,陛下懈怠了,我看你是什么下场!”
“我在黄泉路上等着你!”
申时行端着手看着吴善言,愣了下神说道:“先生虽然很厉害,但陛下是先生能约束的人?你看看你,你就不懂,先生始终是个臣子罢了。”
“至于陛下懈怠?”申时行深吸口气闭目思考了一下,看着吴善言说道:“我不后悔!就像是你到现在都没有为你的罪行悔过,人都是这样,自己选的路,自己走下去就是。”
“拉去刑场!”
对于吴善言临死前恶毒的诅咒,申时行正面回应,哪天陛下真的懈怠了,不像现在这样斗志昂扬了,躲在通和宫里,对国事不闻不问、垂拱而治了,那申时行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了,他这一生对得起父母、对得起陛下、对得起大明,对得起自己,这就够了。
选择,是个人的自由,做出选择后,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松江镇水师提督内臣张诚甩了甩拂尘,两个小黄门拉开了圣旨,张诚吊着嗓子喊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遭时多难,志匡权逼,天未悔祸,运钟屯险,群凶肆丑,专窃国柄,祸心潜构,衅生不图。”
“朕倚吴贼为心腹,吴贼以权佞报恩!此獠朋比为奸,豺狼丑类,敢悖天常,不知覆露之恩,辄辄猖狂之计。拒捍成命,诖误我升平百姓,残伤我赤子军兵!县邑黎庶,哀鸿遍野。朕,人父母,天下君,社稷主,得不兴愧?”
“得赖国之义士,纠枉矫偏,入城剿坐寇、灭凶逆,得闻此獠巢穴尽覆,朕心慰藉,正其刑书,与众弃之,兹为国典!”
“今日,永昌门外,代领浙江巡抚申时行监刑,吴善言及其支党,皆斩首示众,以明正典刑,军兵民共睹,人神共鉴!”
“累朝成宪,布德施惠,诏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圣旨里面有一句格式是不对的,应该是吏部郎中巡视松江、浙江申时行,但郎中是个五品官,再降一级,申时行还不如重新参加科举来的痛快,大明皇帝给申时行留了个面子。
申时行从正堂签筒里抽出了令签,写上了吴善言的名字,而后扔出了令签,面色严肃的说道:“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令签落地,刽子手上前,将吴善言插在脖子的犯由亡命牌摘下,亡命牌上本该写罪状,但罪状实在是太多,容不下,就写了个一个死字,刽子手扔掉亡命牌后,将斩首刀拿了出来,灌了一口酒,喷在了斩首刀上。
刽子手将斩首刀杵在地上,从腰间拿出了一柄宽两指的撬骨刀,摸到了吴善言的脖子处,数清楚了脊椎后,将撬骨刀插了进去,轻轻一撬,嘎达一响。
吴善言只觉得脖子处一凉,就完全无法感觉到自己身体了,他闻到了一股屎尿的味道,这是脊椎断了之后,身体不受控制,就会出现的场面,吴善言想要哭想要笑,想要喊疼,但其实都做不到了,身体已经完全不受控制了。
其实这个时候,他已经死了。
刽子手看了看太阳,高举手中斩首刀,猛然挥舞落下,砍在了吴善言脊椎断开的地方,将头颅砍下。
吴善言头颅应声滚落,他其实还有些意识,只感觉天旋地转后,看到了一群穿着短褐的百姓,他用力的眨了眨眼,自己的一生,如同走马观花一样的在眼前闪过,而后所有的感知消失,陷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
吴善言在人生最后的时候,后悔了。
因为他看到了嘉靖四十一年,鲜衣怒马的自己,那时候的他,刚刚中了进士,意气风发,那时候的他,一心想要用自己的双手,让天下变得天朗气清。
后来,究竟是什么时候,自己向着深渊滑落?
不知道,吴善言自己都不记得了,就离开了人间。
“杀得好!”
人群中爆发出了喝彩声,随着喝彩声响起的是刽子手们挥舞手中长刀,反射着正午的阳光,一颗颗人头应声落地。
一千二百斩首示众的行刑,在午时三刻这一刻钟内完成。
马文英捡起了吴善言的脑袋,放在了一个檀木盒子里,将其送到了永昌门外的忠勇祠前,将其埋在了人人都要经过的门口,这是陛下的要求,背叛了皇帝,背叛了庶民的奸臣,世世代代受万民践踏。
将头颅放入之后,马文英开始填土,填的是石灰,也就是搅拌好的水泥。
混凝土可以更加长久的保存头颅。
“抚台,造船厂那边出事了!”师爷拿着一封信张皇失措的递给了申时行。
申时行看完了书信,看着阎士选愣了许久,他发誓,这辈子都不要做阎士选的顶头上司了!
第654章 没有矛盾是鼎建大工不能解决的
“出什么事儿了?”阎士选惊讶无比的问道。
“小事,有艘船翻了,快速帆船无法顺利交工了。”申时行面色虽然平静,但心里翻江倒海,恨不得把阎士选踹到刑场上去过一遍刑。
松江造船厂出事了,出了点小事,今年本该完成的七艘快速帆船,无法顺利完成了,因为从安南、暹罗等地运送的一批柚木,在路上翻船了,无法顺利抵达。
快速帆船的甲板都是用的柚木,最为硬实,如果用更次一等的橡木,可以如期交差,但是以次充好,申时行不想进步了才这么干。
柚木是一种十分珍贵和稀少的木材,大明没有柚木,所有的柚木都依赖海贸。
这意味着,本来的功劳成为了罪过,意味着今年官降三级的处罚还会伴随着申时行过年,意味着申时行还要被人笑话一年!
就差一点点柚木,差一百方的柚木,他申时行就能官复原职了,不说升官,至少不会以五品官巡抚松江、浙江两地。
申时行那个气啊!他看着阎士选,这个家伙,确实有点东西。
“船翻了,跟我没什么关系啊。”阎士选小声的说道:“君子怎么可以迁怒他人呢?”
“这条船本该停靠双屿港,因为浙江乱了起来,这条船只能直接去松江府了。”申时行有些无奈的说道:“这一绕行,就遇到了诡浪,唉。”
跟阎士选有关系吗?看起来没有关系,看起来又有关系。
“啊,这,我…”阎士选也说不出来什么,只好沉默,这根本就是申时行时运不济,和他阎士选有什么关系,子不语怪力乱神!
申时行还有很多事儿要做,他没有办法去松江府处理此事。
松江远洋商行的商总孙克弘,得知了这一情况后,送去了一百方的柚木料,解决了申时行的燃眉之急,这是松江远洋商行压箱底的柚木。
保证了快速帆船的生产,就无法保证画舫的生产了,画舫的甲板被替代为了橡木。
反正这些个势要豪右在船上享受的时候,也不会注意到脚下的甲板是什么材质,而且大部分的势要豪右压根分不清柚木和橡木的区别。
当然松江远洋商行这批木料是按照市场价出售,这是一笔生意,当然也有政以贿成的想法,多多少少希望申时行能照顾一二。
申时行忙忙碌碌中,终于搞清楚了用于浙江地面官僚们,要用以‘泄洪’的鼎建大工。
浙江各级衙门都有庞大的隐性收入需要赶在大计之前分配出去,这很难,所以在吴善言的主导下,一个项目出现了,修运河!
京杭大运河的起点在杭州,大运河通钱塘江,将大运河从杭州修到宁波去,就是这个泄洪的项目。
“吴善言要大兴土木,将运河修到宁波去,但他压根就没想着要修通,就是弄这么个鼎建大工在这里,把每年庞大的杂职官聚敛所得,用一个合理的名义分配下去而已,如果真的想修通,他就不会为难九营军兵了。”
“要知道九营军兵出巡抗汛,干的最多的活儿,就是修堤疏通沟渠。”阎士选颇为肯定的说道。
修运河的时间都是以十年去计算,尤其是这条纵贯钱塘江、曹娥江、甬江,总长超过了480里的水道。
把浙江九营逼走,上马宁波到杭州运河,而后进度缓慢,就可以缓缓图之,各级官僚、乡贤缙绅等等,把各级衙门的银子一点点的掏空,留下一个贻害无穷的烂摊子,无法摆脱的烂摊子。
烂摊子没法收拾,吴善言也是绝对不会管的,反正那时候,他肯定已经被调走了。
“吴善言已经被斩首示众,浇到了忠勇祠下,关键是这个宁波到杭州的水道有必要修吗?”申时行对此非常赞同,吴善言但凡是有一点良心,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了。
申时行询问的是这个项目,有没有继续推动的必要。
鼎建大工,有很多很多的优点。
比如可以以工代赈,搞一个这样的项目,流民就有了去处,不让流民闲着就不会生事;
可以对下分配,如何让白银流入穷民苦力的手中,是白银堰塞主要难题;
可以增加官厂,修运河可以营造无数官厂来养活百姓,这也是衙门影响力的具体体现;
可以制造一批肉食者,支持朝廷的肉食者,来对抗老财主;
可以设立钞关增加地方的税收。
如果为官一方,不知道如何入手地方,就从修桥补路、从疏浚水路开始,这是利益的分配,同样也是掌权的过程。
比如海瑞到南衙做巡抚,第一件事就是在整修吴淞江、白茆河,通流入海,有了现在的黄浦江,有了繁荣的上海浦。
海瑞从来不是一个只知道袖手谈心性的空谈之辈,相反,他在应天巡抚的位置上做得很好,就是做的太好了,才被迫升官致仕。
“国之大计,黄金水道。”阎士选言简意赅的形容了这条从杭州到宁波运河的意义。
整条运河途径绍兴到宁波,宁波是双屿港,是整个大明天然良港之一,修通了这条水道,就意味着彻底打通了海运和河运,北煤南下,南银、货北上,就彻底成为了通途。
阎士选极为感慨的说道:“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陛下将京杭大运河称之为大明经济之命脉,绝非虚言,如果真的到运河看一看,就知道什么叫舳舻千里,络绎不绝,漕船靠右而行,首尾相连,一眼看不到头。”
“内河河运的价格是陆路运输的六分之一,其价格极为低廉。”
隋炀帝把大隋给亡国了,不是修运河大兴土木导致的,是他在攻打高句丽的时候,吃了三次败仗,搞得人心思动。
这个时候吃了败仗的杨广,在大业十二年七月,回到了洛阳。
那个时候杨广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从洛阳回长安都城,稳住人心,励精图治,与民休养生息,高句丽之仇,徐徐图之;一个是继续留在洛阳东都,调集勤王军,将所有山东(崤山以东)的民乱平定。
这两个选择,无论选哪一个,隋朝都亡不了。
但杨广偏偏都不选,他选了南下江都,也就是扬州,他跑了,他这一跑,直接就把隋朝的国运给断绝了。
所以隋炀帝亡国,完全是个人能力和野心不匹配。
大明的大运河是大明自己修的,从洪武年间开始,一直到永乐十九年,才算停止了大规模修建,但自宣德年间开始,大运河的疏浚每年都在进行,所有的水利设施都是需要维护的,超过二十年不维护,就彻底不能用了。
“趁着能修的时候赶紧修。”阎士选给出自己最后的意见。
矛盾说讲万事万物发展的循环往复,在国力上升的时候,这种大项目最好赶紧上马,修好之后贻泽无穷,国力下降的时候,想修都不可能了,虽然循环往复说起起落落,但多数时候,都是起落落落落。
“有理,奏闻朝廷。”申时行最终同意了阎士选的意见,以浙抚的身份,奏闻朝廷。
申时行做浙江巡抚的时间不会太长,但就是这短短的代领时间,他给浙江带来了驰道,带来了宁波到杭州的运河,打通了大明的河槽和海运。
申时行奏闻朝廷要修运河,朝中廷臣的第一反应是反对,反对的理由很简单,太贵了。
驰道一里7500银,这已经是贵上天的价格了,而运河一里就要一万五千银,是驰道的两倍!总计投入将超过五百万银,极端保守的大明朝廷,都非常反对修这条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