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78节

  张居正不认为宦官会有这种才能,有这种能力利用矛盾扩大战果。

  “元辅先生所言有理。”朱翊钧清楚张居正在讲什么,不仅在讲矛盾说,而且在讲如何利用矛盾说来斗法,而且还用吴兑的案子,演示了一遍,应该如何里挑外撅,使敌人的矛盾深切的激化。

  理论联系实际的一种具体体现。

  张居正开始讲解论语,开口说道:“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喻:解做晓字;义:天理之所在;利,人情之所欲。此处君子小人,以德别。”

  “夫子说:君子做事知晓天理之所在,小人做事却只知晓人情之所欲。”

  “夫子每每君子小人对举互言,乃形而上之同知;今又有矛盾说天恒变道恒变,是形而下之信实。君子和小人亦非泾渭分明,有合一之处。”

  朱翊钧笑着问道:“先生这话说的,好赖话都让先生说了,果然先生是常有理,那朕应当如何任事呢?”

  张居正听闻皇帝开口询问,掌握了矛盾说之后那种轻松的日子才没两天,皇帝陛下的追问又来了!

  他想了想颇为凝重说道:“天在变,人亦在变,今日之我,非昨日自我,知人任事,则在于贤时任之,不贤时则黜之。”

  朱翊钧面色凝重的说道:“元辅先生,朕有惑。”

  张居正深吸了口气,那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如此的熟悉,熟悉到张居正都有些麻木了,他知道,接下来皇帝陛下的话,不好回答了,他俯首说道:“陛下,咱们看看帝鉴图说吧,上面有插画,生动有趣。”

  小孩子就该坐小孩那桌,小孩就该干点小孩子应该干的事,整天问东问西,问来问去!

  看帝鉴图说!

  不要再问了。

  朱翊钧则颇为诚恳的说道:“元辅先生,做事无定性则馁弱,事事只做一半,半途而废,会丧失面对困难的勇气,变得胆怯,不弘不毅为懦夫耳,先生为大明元辅,学问人情皆通达,乃是弘毅之士人也,勇哉?”

  朱翊钧打出了一击回旋镖,这是张居正教的道理,张居正现在想逃避,那就是不忠于自己的内心的认知,非君子士人所为。

  回答朕的问题,不要想着逃避!

  “臣为陛下解惑。”张居正略显无奈。

  早知道教书的时候就不下那么大的功夫了,看看小皇帝这牙尖嘴利的样子,那是又欣慰又无奈,欣慰的是这是他教出来的,无奈的是,好像用力过猛了。

  朱翊钧面露疑惑的说道:“先生说,知人任事,则在于贤时任之,不贤时则黜之。何为贤,何为不贤?何时为贤?何时不贤?总不能朕说谁贤,谁就贤吧,以什么去分辨衡量呢?”

  张居正只感觉到了些许的压力,俯首说道:“究其所以分辨衡量,则在公私之际,毫厘之差耳。为公利时为贤,为私利时为不贤,为公利时则用,为私利时则黜。”

  朱翊钧露出了一个阳光而灿烂的笑容,他就在等这句话,他笑着说道:“元辅先生,何为公利?何为私利?何为公,何为私呢?”

  “公利…公…”张居正立即卡壳儿了。

  儒家礼法讲的都是个人的操守,似乎是个人操守成为了圣人模样,一切问题迎刃而解,观历代先贤文章,对公一字,并没有什么明确的定义。

  《皋陶谟》讲九德;《洪范》讲三德;《论语》讲温良恭俭让、讲克己复礼、讲忠信笃敬、讲寡尤寡悔、讲刚毅木讷、讲知命知言;《大学》讲知止慎独、戒欺求慊;《中庸》讲好学力行知耻、讲戒慎恐惧;《孟子》讲存心养性、讲反身强恕。

  这都是个人操守,都是私。

  按照论语每每对举互言出发,公对私,那什么是公?经典缺少明确定义,什么是公利,概念也极其的模糊。

  张居正自然能糊弄小皇帝,讲一堆没用的屁话,但是他希望小皇帝成才,就不能这么糊弄。

  “臣愚钝,容臣缓思,为陛下作答。”张居正承认了自己知识上有错漏之处,既然陛下的询问,让他观察到了这个问题,他自然要想方设法的把这个问题给一个明确的答案来。

  “那就看看帝鉴图说吧。”朱翊钧也不急,给张元辅时间,好好去观察。

  张居正终于松了口气,看着小皇帝从不可名状蜕变回了十岁人主,到底那个不可名状、无法用语言去描述的不可说之物是陛下,还是眼前这个满是阳光的十岁人主是陛下?亦或者两个都是?

  陛下是矛盾的,是对举和合一,陛下就是陛下,不可名状和十岁人主,都是陛下。

  讲筵还在继续,朱翊钧今天这一锤是大锤,结结实实的砸在了张居正的思想钢印上,让他利用矛盾说去寻找公与私的答案。

  “谢先生教诲。”朱翊钧站起身来,微微欠身。

  张居正赶忙俯首说道:“臣愧不敢当,臣恭送陛下。”

  朱翊钧走出了文华殿,看着冯保神游天外的模样,问道:“冯大伴想什么如此入神?”

  冯保赶忙说道:“臣在想,大臣们的贤与不贤,何时为贤,何时不贤…”

  “冯大伴的答案呢?应该用什么去分辨衡量贤和不贤呢?”朱翊钧满是笑意的问道。

  冯保思索了许久说道:“臣斗胆,臣以为,忠于陛下则贤,不忠于陛下则不贤,贤与不贤,不由这些大臣们说了算!”

  冯保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他就负责守护皇权,谁碰皇权他咬谁,所以对于贤和不贤的定义,自然是是否忠诚于陛下。

  朱翊钧满是笑意的说道:“你的答案,已经走在了元辅先生的前面。”

  冯保脸上一乐,他有一天还能在道理上,走在首辅的前面,着实让他惊讶,对于冯保而言,陛下的夸奖就是他的保命符,他俯首说道:“谢陛下圣赞。”

  “走了,去太液池打鱼去,趁着还没到午膳时间,练练准头。”朱翊钧没有回乾清宫,而是去了太液池,用弹弓射鱼。

  他的游泳技艺已经熟练,他离太液池的汉白玉围栏很近,似乎只需要推一下,就能掉入太液池里。

  朱翊钧在打鱼,也在等,等人把他推进太液池里,进而掀起一场波及大明内外上下的清算。

  但是他没等到,张宏和冯保在较劲,对于保护陛下,两个人不可谓不用心,歹人别说三丈了,十丈都过不来。

  未能落水,朱翊钧非常遗憾,就这,就这?他都如此的不务正业,做了这么多离经叛道的事儿,早就该有将一切事情拨乱反正的诡异之事发生。

  他都露出了这么大的破绽,就差自己跳进去了!都没人推他一把吗?

  今日,又是未能落水的一天。

  张居正回到前楚会馆的时候,很意外的看到了一个人拿着拜帖徘徊不前,此人正是吴兑。

  张居正下了轿撵,走了过去,笑着说道:“环洲怎么过来了?去过全晋会馆了?”

  “去过了,谢过了葛总宪的搭救之恩。”吴兑把拜帖收了起来,俯首说道:“谢元辅不杀之恩。”

  吴兑过来就是谢张居正,这个案子,到底是张居正督办,能过关,还是张居正手下留情了。

  三娘子那封书信过了这么久才入京,到底是吴兑被人骗了,还是吴兑要给朝廷上眼药水,都是千年的狐狸,谁心里都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到底,还是张居正没有过分追击,否则吴兑不死也要蜕层皮,就这封书信,张居正同意它是证据,它才是证据,不承认它是证据,抓着这么久未曾拿出物证,过了半个月才有了物证,就可以办了他吴兑。

  再给吴兑扣上一定阴结虏人的罪名,能把吴兑送解刳院去千刀万剐了。

  况且,吴兑还得罪过张居正。

  “你我昔日有旧,亦有书信往来频繁之日,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你今日过来了,我给你一句忠告,莫要再执迷了。”张居正说完,没有理会吴兑,走进了会馆内。

  言尽于此了。

  吴兑和张居正曾经在嘉靖末隆庆初,算是同志同行,后来慢慢走远了。

  朱翊钧用过了午膳,打算稍微歇会儿再去习武,而李太后考校了一番朱翊钧功课后,叹息的说道:“吴兑原本是元辅的人,更加确切的说,是元辅同行之人,后来走着走着就走入了歧路。”

  “嗯?”朱翊钧惊讶至极,他还是第一次知道。

  李太后满是唏嘘的说道:“隆庆初年,大明和鞑靼都打累了,意欲议和,朝中反对的风力极大,当时高拱和张居正都支持议和,高拱任王崇古,而吴兑就是其中支持者之一,张元辅那时已经是次辅了,故此提拔了吴兑前往宣大。”

  “本来能成为同行之人,走着走着,就走散了,具体而言,等到贡市正式确立之后,财帛动人心,人终究是会变的。”

  “原来如此。”朱翊钧这才了然原来张居正和吴兑居然有这种渊源,举荐之恩。

  吴兑并未拜到张居正门下,但是吴兑对贡市之事鼎力支持,对贡市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张居正因此举荐了吴兑,吴兑去了宣府大同,就跟晋党搅和在一起了。

  这不是张居正看走了眼,吴兑把贡市经营的极好,确实把差事办好了,只是志向不同,两人渐行渐远,书信往来最终断绝,时光荏苒,现在已是物是人非。

  北衙之中,吴兑的案子暂时告一段落,以吴兑轻信虏言为罪名,把吴兑撵回了宣府大同。

  而此时的南衙地面,关于清查权豪侵占之事,正在徐徐拉开帷幕。

  俞大猷、汪道昆、张诚等一众陆续来到了松江府,他们一到地方,并没有立刻开始主持还田,而是提调了当年海瑞在应天巡抚的案卷,把徐阶侵占田亩的数量进行了核对,清田的数目,以海瑞稽查为准,无论这些田,现在在谁的名下,都要还给朝廷。

  俞大猷在等,等朝廷调遣南兵至松江府,在此之前,汪道昆并不打算和徐阶彻底撕破脸。

  兵未到,就逼迫过甚,恐有动乱,也容易给人可乘之机,现在应该着急的是徐阶,而不是大明专办此案的钦差。

  张居正的书信也从南衙的九龙馆驿,送往了松江府华庭,送到了徐阶的家宅之中。

  徐阶的宅院位于青浦金泽,占地超过了两百余亩,极尽豪奢的江南园林,还未入门,就看到了一座太师楼,徐阶致仕时是太子太师,自然有资格建这种牌额来彰显身份,这个巨大的牌楼,三进、阔五间,门厅内上下两层。

  至这牌楼来客,一律下马下轿步行入内,越过了这太师楼,才算是进了徐阶的宅院,金泽园。

  雕梁玉栋,水榭楼阁充斥其间,一进门是一块太湖石做影壁,上面写着:天地浑然,性皆与善。

  信使将京中来信递给了徐阶,徐阶忐忑不安了几个月,终于等到了这封书信,他迫不及待的打开了书信,面如土色。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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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当国者政以贿成,吏朘民膏以媚权门

  2023-05-23

  不论从哪方面讲,张居正都尽了全力,徐阶这田,不还也得还了。

  徐阶略微有些颓然的放下了手,书信从他的手中滑落,他弯下了腰,将书信捡了起来,朝廷要他的田,就是在要他的命!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到头来,我居然落在了自己的学生手里!”

  “张居正,枉费我传道受业解惑,枉我提携你入裕王府,你居然如此对我!”

  “那高拱对我追杀,都不如你狠毒!他弄那些罪名,还都是为了逼我不能还朝,伱这摆出的阵仗,是要杀了我!要杀了我啊!”徐阶握着手中的书信,面色变得格外的狠厉。

  田就是他的命,没有田,他徐阶就不是徐公,别说在大明,就是在松江府,他说句话,都没人会听!

  他要护住自己的田,任何人都不能染指!

  徐阶拿起了笔,打算往京中写信,徐阶的大儿子徐璠在一旁开始研墨,但是徐阶拿起了笔,沉默了许久,而后放下。

  “父亲?”徐璠看着父亲犹豫的神情,面色凝重的说道:“父亲为何停笔?这可是我们家生死攸关的大事!”

  “我能写给谁?”徐阶看着徐璠半伸着脑袋,眼睛无神的说道:“我写给张居正吗?海瑞回朝提起还田事,之后都是张居正主持的,他先在朝堂赶走了陆树声,而后让陈堂弹劾了董传策,就是告诉我所有的门生故吏,这件事,不能参与其中。”

  “否则董传策就是他们的下场,贪腐?贪腐在洪武年间,还是个罪名,放到今日,还能算是罪名吗?”

  “自嘉靖以来,当国者政以贿成,吏朘民膏以媚权门!”

  “所有的政令皆因贿而成,没有贪腐根本做不成事儿,戚继光厉害,俞大猷厉害,他们还不是得乖乖拿出孝敬来?钱哪里来?吏员、地方皆是朘剥民脂民膏以趋附权贵!”

  “而继秉国者又务一切姑息之政,为逋负渊薮,积重难返,天下以成兼并之私,私家日富,公室日贫,国匮民穷,病实在此!”

  “我不知道?天下何人不贪!张居正自己都贪得无厌,他不收孝敬吗!”

  徐璠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海瑞?”

  “海瑞的确不贪。”徐阶像是被噎住了一样,这天底下,的确还有不贪的臣子,海瑞海刚峰,那的确是个清官,清廉到所有人都看海瑞不顺眼,海瑞在朝,弄的大家都不自在。

  徐阶悻悻的表情,变得再次凶狠起来,厉声说道:“儿呀,这贪腐之事,其实好治理,搬出祖宗成法来,贪五十两银子,就剥皮揎草,立在土地庙里,让百姓们拍手称好,谁还敢贪?但是这贪腐蔚然成风已经百余年时间。”

  “你知道这贪腐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徐璠眉头紧皱,这贿政已经破坏了大明的吏治,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吗?他疑惑的问道:“是什么?”

  徐阶嗤之以鼻的说道:“贿政之弊易治,姑息之弊难止。何也?”

  “贿政,惟威罚惩贪而已。”

  “至于姑息之政,倚法为私,割上肥己,明公姑息京官,京官姑息地方官,地方官员姑息吏员、富商巨贾,吏员姑息缙绅;皇帝以八议庇护勋戚,勋戚与官吏勾结,养群小、富商巨贾!”

  “上损则下益,私家日富,公室日贫,私门强则公室弱,国匮民穷,此天下大弊也,姻亲、座师、同乡、同窗,不过都是这利来利往罢了。”

  “我不知道?我当然知道,但是这天下大弊,如何根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根本无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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