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764节

  大明皇帝的信誉,举世皆知。

  松江府尤其信任陛下,徐阶可是死在了天牢里,盘踞在松江府最大的乌云,是陛下亲手拨云见日,让松江府重现光明,徐阶权势滔天的时候,松江府的赋税都要过徐阶的府邸。

  陛下就是姚光启敢自己进来的最大底气!

  他知道,他说陛下会给一个公平、公正的审判,匠人们会相信,因为陛下真的会伸张正义。

  匠人们的神色有些惊骇,而后握紧武器的手,慢慢的放开,随后将武器放下,是的,哪怕这个世道再糟糕,陛下还是值得信任一次的。

  有一个叫陈大壮的汉子,他爹为兖州孔府的狗送殡,凌云翼给了陈大壮选择的机会,陈大壮选择了相信陛下。

  兖州孔府轰然倒塌。

  姚光启看着匠人们放下武器的这一幕,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对国失大信,人心启疑,万夫一力,天下无敌这十六个字有了更深入的理解,陛下就是如此,只要许诺,就会践行。

  有这样的君主,让姚光启、申时行这些臣子,在做事的时候,就多了无穷无尽的底气。

  “周建仁,你要自己承担杀人的后果吗?杀人是要偿命的。”姚光启其实知道这个话,不合时宜,不应该现在说,应该等匠人们彻底放下武器,等事情结束,等所有人被押入了监牢之中,再进行询问。

  但姚光启还是当着周建仁的面儿,把这个尖锐的问题提了出来。

  “就是我干的!”周建仁没有任何犹豫,把所有的罪责揽到了自己的头上。

  “你知道赵老七吗?”姚光启用最快的速度说道,生怕说的慢了,匠人们用手中的铁锤给他开瓢!

  在说到这个关键问题的时候,这些个匠人们已经开始躁动了!

  “那是何人?”周建仁疑惑的问道。

  “陛下亲自过问的一个案子。”姚光启将赵老七的案子娓娓道来,菜户营赵老七,就是那个比陛下力气还大,跟陛下角力,对陛下这个青年组

  当然赵老七的力气极大,到了应昌,立了不少的军功,已经是一个把总了。

  这个案情和宏源大染坊的案子,有许多相似之处,但又有不同,其中最大的不同,就是赵老七是怒从心中起,是个人的愤怒;而宏源大染坊的案子,是工匠们的集体愤怒。

  这就是差别。

  姚光启十分郑重的说道:“我不能对你许诺,你可以和赵老七一样以正当防卫为由获得宽宥,但我可以告诉你存在这种可能,或者我可以更加直白的说,你可以永远相信陛下。”

  “你愿意再相信一次朝廷,再相信一次陛下吗?”

  “当然。”周建仁立刻回答道,他相信姚光启,因为姚光启脸上有道疤,那是为了保护渔民的海带留下的伤痕,他也愿意相信陛下,因为陛下说话算话。

  “我把衙役散去,只留下十个人负责把这一干案犯押入上海县监牢,你让工匠各回各家,你自己束手就擒如何?”姚光启给出了处置办法,眼下当务之急,让匠人们离开,从愤怒的情绪中冷静下来。

  周建仁郑重的说道:“可以。”

  姚光启走出了宏源大染坊,让衙役散去,而后宏源大染坊打开了大门,工匠们一看外面没有衙役围着,立刻做鸟兽散,快速离开了,周建仁也没有抱着浑水摸鱼的想法逃走,而是看着袁慎,等到衙役给他戴上了枷锁。

  申时行大踏步的走进了宏源大染坊,看着被倒挂的袁慎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对着陈天德说道:“陈指挥,麻烦找三根长杆来,最好一丈多高。”

  “作甚?”陈天德疑惑的问道,这申时行要做什么?

  “游街,把袁慎挂到长杆上,游街。”申时行拍了拍袁慎的脸,笑呵呵的说道:“正愁陛下的旨意如何执行下去,这瞌睡了,就有人递枕头,袁大公子,借尔人头一用,推行朝廷政令!”

  陈天德不懂,这些个读书人肚子里的弯弯绕绕实在是太多了,但姚光启立刻就懂了,暗骂了一声老狐狸。

  陛下的圣旨一共有两件事,第一件事自然是公证劳务合同,第二件事则是集体所有经济体制的探索,这个匠人们持有工坊的股份,制度应该如何建立?股份应该如何划分?重大决策如何决定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都需要进行探索。

  现在,宏源大染坊,现成的试点工坊,就这么出现了,这就是袁大公子人头的作用了。

  所以,袁慎必须死,申时行要推行政令,他真的很想进步,不想进步,在松江府受这个罪做什么?

  “姚知县真的是好胆,这都敢单刀赴会,申某佩服,此事我一定如实禀明朝廷,为姚知县请功!”申时行对姚光启的处置非常满意,至于楚党和晋党的争斗,那自然是要争的,但争斗不是贪对方的功劳,申时行从来没贪墨手下任何人的功劳。

  “谢抚台,其实我也不是好胆,实在是跟百姓们打交道打的多了,知道这些个匠人们,最是守规矩罢了。”姚光启叹了口气说道:“这世道不该是这样的,越守规矩的人,越被欺负。”

  整个事件发展的脉络是极为清晰的,是大把头打伤了学徒,匠人们才奋起反抗,袁慎一听,带着家丁要打匠人,甚至还打死了人,见了血的匠人才开始自卫,打死了家丁,事实十分清楚。

  “走,游街去!”申时行大手一挥,让县衙的衙役,把袁慎挂在了长杆上,招摇过市。

  姗姗来迟的松江远洋商行商总孙克弘,远远的就看到了被挂在长杆上游街的袁慎,才松了口气,幸好矛盾不会进一步激化,要是闹起民乱来,谁都逃不掉。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第639章 上海是上海,浦东是浦东

  权力从来都只会对权力的来源负责,而松江巡抚申时行和上海知县姚光启,他们的权力来源,从来不是地方的士绅豪强,而是来自于朝廷,所以,申时行和姚光启这些天上人,做起事来,就只会对朝廷的政令进行负责。

  永乐年间,以礼部左侍郎胡濙为首的巡抚天下的制度开始建立,当然总有人说胡濙是四处去找建文君朱允炆了,一个在皇帝位上都斗不过朱棣的失败者,朱棣何必对他在意?

  永乐年间,包括尚书蹇义等26人在内巡抚天下,其目的就只有一个:巡行天下,安抚军民。

  在洪熙年间巡抚以事为主,比如巡盐、巡河、巡关等,事毕即罢,临时派遣并不常设。

  至景泰三年,巡抚规制终于完全确定,自此之后,巡抚这个以侍郎或副都御史巡视天下的巡视官,就成为了大明政治舞台上,朝廷和地方博弈时,极其重要的一个抓手。

  申时行把袁慎给吊在了长杆上巡街,一方面是为了完成朝廷的政令,探索集体所有经济的可能性,而另一方面则是警告,警告松江府、南衙、江南等势要豪右,这就是对劳资矛盾不重视的结果,匠人们闹起饷来,朝廷的立场非常明确,一切以稳定为先。

  游街的过程,完全由陈天德负责,陈天德带着几個衙役,吊着袁慎在上海整整巡了三趟,才意犹未尽的将袁慎放下,而申时行和姚光启二人边走边说,也跟了一路。

  “决定了,明天接着游街!”陈天德颇为兴奋的说道,这个没有了世俗欲望的陈天德,本来一生唯一的志向就是灭倭,现在多了一个,吊着这些个欺压良善的势要豪右四处招摇过市。

  “你愿意游街就游街吧,朝廷没有提走人犯之前,你还能游五六天的时间。”申时行稍微斟酌了一下,就同意了陈天德的想法,游街的效果蛮好的,因为申时行亲眼看到了百姓们的反应,没有鸡蛋、菜叶之类的东西,大多数百姓就恶狠狠的啐一口,怒骂两句。

  在申时行眼里,这代表着百姓心中的积怨在减少,这是好事。

  “得嘞!”陈天德带着一班衙役,从上海县衙的库房找了不少的旧木材,准备做一个游街的车,方便接下来的游街活动,这车做的极为坚固,万一日后还要用呢?

  “陛下曾经定义过商品经济的标准,那就是大规模自由雇佣关系的建立,现在看来,陛下的标准极其合理,松江府现在就差临门一脚了。”申时行来到了西花厅,西花厅外是一片不到两亩地的后花园,上海县寸土寸金,这两亩地的后花园已经是极为奢侈了。

  “当初陛下明确提出,要在开海后的二十年内,让松江府从小农封闭经济、小作坊经济,蜕变为商品经济,现在看来,陛下当年制定的这个目标,还是太过于保守了,在雇佣关系的合同公证、集体所有制经济确定后,松江府会提前五到六年,完成这一目标。”姚光启说完自嘲的笑了笑。

  他对这个标准知之甚详,陛下提出商品经济的时候,给出了非常明确的标准。

  那时候他还在京师跟王谦打擂台,对陛下的一切主张,矛盾说、公私论、生产图说、阶级论、商品经济等等理论,嗤之以鼻,那时候的姚光启还是京师有名的姚大少,身边一群狐朋狗友,被称之为西城少年。

  现在,姚光启只觉得自己当初多少有点幼稚,当然,再来一次,恐怕他还是会那么选择。

  大规模、自由、雇佣关系,这是三个条件,首先是要规模化,强人身依附的佃户、地主的生产关系必须解除,至少要超过八成以上的相对平等的雇佣关系,才是大规模;自由,不仅仅是肉食者自由雇佣生产者,同样生产者也可以选择肉食者,生产者是自由人;

  雇佣关系,是一种相对平等的生产关系。

  相对平等,不是完全平等,因为雇主拥有更强大的力量,所以朝廷为了维系平衡,就要作为穷民苦力的后盾提供支持,但这仍然不平等,但相比较之前,就是进步。

  “陛下有些保守了。”申时行露出了一个笑容,他还记得,万历元年一月,刺王杀驾后,陛下撞了下,头上顶着一个包,那时候的陛下,是真的如履薄冰,也是自那之后,大明皇帝终于清楚的意识到:任何人答应你的事都不作数,只有你自己能做主的事才算数。

  这么多年,陛下真的很辛苦。

  “陛下真的和传闻中一样的…节俭吗?”姚光启就见过一次皇帝,他对这件事非常好奇,在上海他见到了无穷无尽的奢侈,但陛下作为人间至尊,却保持着节俭的高尚品德,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申时行眉头紧蹙的说道:“这不是谣言,连海总宪都劝陛下稍事奢靡,陛下的…节俭连海总宪都看不下去了,毕竟事关天朝上国的颜面。”

  “今年春天,尚衣监请命再织衮服,陛下不许,说先生曾言,取之有制,用之有节则裕,十八岁织造衮服仍能使用,不得织造。”

  “元辅、次辅、海总宪联名上奏说,十八岁那年织造的衮服,已经小了。”

  大明皇帝不穿紫衣而穿青衣,因为青衣染料便宜,最后闹到李太后都询问内阁为何如此苛责皇帝,搞得张居正连章请罪,但这件事最终还是因为皇帝坚持青衣而告终。

  之所以要重新织造,是因为陛下又壮了些,而且身高又增了几分,需要再织造一件。

  “这可是衮服啊。”姚光启愣愣的说道,这可是皇帝见外臣、番国使者、大典礼的礼服,这也要节俭一下,是姚光启完全想不到的。

  申时行眉头紧蹙的问道:“我最近听闻一件事,说上海县有人抱怨,现在上海越来越内地了,官衙里的所有书吏都是乡巴佬,无论是办什么事,买什么东西,都要说官话才行。”

  姚光启面色极为难堪的说道:“确有其事,我,姚光启,就是那个乡巴佬。他们骂的是我,也是骂的县衙里的书吏、衙役,还有到流动到上海的流民。”

  连姚光启,都被这些本地人给骂成了乡巴佬、芦柴棒、猪猡,姚光启亲耳听到过,那是本地的一名书吏,和另外一名本地书吏,在闲谈的时候,对姚光启脸上那道疤进行了嘲弄。

  姚光启没有过分为难两个书吏,就只是让他们离开了县堂罢了。

  姚光启撇了撇嘴角说道:“陛下圣明,思虑远甚,见倭患渐止,海贸利厚亦可补足国用,设松江市舶司统辖海贸诸事,遂渐罢海禁之策,以都饷馆都饷,改堪合为船引,自此商贸兴旺,松江府依大江,通衢九省,一时间天下商贾云集,船帆遮云蔽日,更数年,白银流入,繁华无数。”

  “时人自傲繁华本为寻常,奈何不思清泉之源。”

  作为姚大少,若不是穿着这身官服,他多少要跟这帮本地人好好盘盘道,但就是这身官服,他姚光启就什么都不能做,得注意影响,他这边犯错,王崇古都要受连累。

  “如此,松江府日后再聘吏员、衙役,一概不得从本地聘用。”申时行了解到这个情况后,明确表示了这个不成文的规矩,现在成文了。

  这不是因为本地人没有礼貌,而是考虑到朝廷和地方博弈。

  本地人有钱有势,再通过掌握吏员掌握权力,那松江府就不是大明的松江府,而是势要豪右的松江府了。

  “理当如此。”姚光启同意了这个地方性的政令,要保证松江府的向心力,不仅仅需要朝廷努力,也需要地方一起去努力。

  “华亭、青浦、上海、浦东四县驰道,获得了朝廷的准许。”申时行告诉了姚光启一个好消息。

  一条高速驰道的修成,对松江府的经济有着弥足珍贵的促进作用。

  诚然,松江府多水道,但也不都是所有的货物都要用水路运输,大明各地巡抚,都在上奏朝廷请命修驰道,毕竟大工鼎建,大家都能一起发财,但从未获准,而松江府是第一个获得批准的地方。

  这也是第一条由地方衙门主持修建的驰道。

  “修驰道,利国利民,但这事儿,难办。”姚光启眉头紧蹙的说道:“朝廷能修驰道,那是因为朝廷有十万京营锐卒。”

  “松江府有十万水师!”申时行站了起来说道:“难办就不办了吗?就是再难办,也要将他办下来,无无论如何都要修成。”

  申时行当然清楚修建一条驰道的难度,但他还是要做,排除万难,他入阁要有拿得出的成绩,防止被被人攻讦幸进和裙带。

  “第一个难点,就是说服来自浙党的青浦县知县徐秉正,他是大司空汪道昆的人。”姚光启虽然没有说自己,但申时行也要说服他姚光启,他是晋党的人。

  驰道是晋党和浙党的地盘,王崇古是官厂总办,汪道昆领工部,负责驰道营建,这块的利益,早就被瓜分的一干二净,张党的势力主要集中在了官场吏治,毫无疑问,这次松江府修驰道,就是张党对驰道、官厂团造的一次伸手。

  作为晋党和浙党,没有拿够好处,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从朝野到民间风力舆论,都会教申时行做人。

  哪怕申时行是天上人,是皇帝钦定,让他来松江府镀金的人,但依旧会面对重重阻力。

  要知道,但凡是大工鼎建,都是一场分赃的盛宴,即便是没有贪墨,其分包下去的工单,都会让人吃到打嗝的地步。

  “要是不答应,我就找先生去。”申时行十分坦然的说道。

  到了松江府之后,申时行第一次将张居正抬了出来,人要学会借力,借势,自己不能办成,或者出让的利益过多的情况下,就要靠座师了。

  姚光启扶额,然后两手一摊的说道:“你这不是耍赖嘛,你搬出先生来,那所有人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不认,能怎么办呢?问问王崇古乐不乐意跟张居正作对,王崇古宁愿逃跑,都不愿意面对张居正,斗不过是现状,王崇古不是没有挣扎过。

  “所以就不要狮子大开口了。”申时行笑着说道:“狮子大开口,那真的要请西山老祖出面了。”

  西山老祖,是皇帝陛下给张居正的绰号,虽然没有公开叫过,但《西游记》在大明非常的流行,皇帝陛下还是少年郎的时候,解决不了的问题,就跑到西山请张居正出面,被民间广泛戏称,快去请西山老祖。

  “上海县、浦东县段,都归上海县衙修建。”姚光启提出了自己的条件,上海段和浦东段,归上海县衙,归晋党。

  申时行嘴角抽动了一下,厉声说道:“这都大中午了,姚知县,这是做白日大梦呢?顶多把营建驰道所需要的官厂给上海县,你这手伸的也太长了,浦东县又不归你管!”

  浦东,是黄浦江以东,所以叫浦东,浦东县是松江府报闻朝廷新设立的县,现在也就是奏闻了朝廷设立,还没有正式挂牌,县衙都没有营造,所以是上海县衙代管,但,代管就是代管。

  姚光启把手伸了过去,申时行决计不能接受。

  上海是上海,浦东是浦东。

  “最少也得上海段归上海县营造,要么就别谈了,找先生去吧,说不过就找座师,别人怕是笑伱申时行是没断奶的娃娃了。”姚光启面色变了数变,手指在袖子里不停的掐算着,最终放弃了对浦东段的要求,但上海段,是决计不能让出去了。

  上海知县阎士选跑去杭州当知府,也不愿意在松江府这地界,跟天上人斗法了。

  阎士选面对申时行,都是胆战心惊,天天被申时行的师爷董炜当孙子一样的训斥,海龙帮是不是申时行的爪牙,这种事阎士选问都不能问。

  但同为天上人的姚光启,就敢当着申时行的面儿,骂他是没断奶的娃。

  你申时行不过是张居正的弟子罢了,他姚光启可是老王家的女婿,还是老王家上赶着、主动接纳的女婿,论亲疏远近,姚光启是老王家族党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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