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就是周建仁触发了见义勇为。
《论语·为政》有言:见义不为,无勇也。
而大明律对此规定为:行凶人持仗拒捍,其捕者得格杀之;持仗及空手而走者,亦得杀之。
这也就是大明巡检司弓兵搜捕行凶人的法律依据,抓捕行凶的人,尤其是有武器的人,格杀之。
大明对于见死不救也有明确的规定,如果邻居被抢劫、或者被杀,看到了却不救助要打一百杖,听到了呼救声不救的打五十杖,打不过也要最快的速度告官,有司要对见死不救者进行追责。
周建仁触发了见义勇为,所以最后这徒三年的徒刑也被减到了无罪释放。
整个案件里,并不需要皇帝去私宥,刑部是完全按照大明律和大明会典进行了判罚,都察院、六科廊那些摇唇鼓舌的贱儒质询,刑部也是有理有据。
死刑三复奏的过程中,六科廊和都察院并没有言官提出质询,自卫、夺获凶器、见义勇为这三次减刑,都是有法可依。
周建仁被关押到了北镇抚司的天牢里,因为朱翊钧对刑部大牢不是很放心,所以安排在北镇抚司,这是朱翊钧对周建仁的保护。
“周建仁,你被无罪释放了。”朱翊钧穿的是常服,他从缇骑手中拿过了钥匙,打开了周建仁的牢房,示意周建仁可以走了。
“啊?”周建仁站起来之后,还是一脸茫然的说道:“无罪释放了?我杀了人呀?”
“姚知县不是说了吗?你是老实人,不是被逼急了,你会杀人吗?”朱翊钧笑着说道:“没事了,走吧。”
刑部郎中带着刑部审判的驾贴,让周建仁签字画押,为了防止周建仁看不懂,刑部郎中一字一句的念了出来,并且解释了下其中的原因。
“这就没事了?”周建仁走出了牢房,仍然不敢置信的说道:“入京的路上,缇骑说,我可能要被流放到应昌呢!”
“你出去后有何打算?咱这里有纹银五两,当做你回家的盘缠。”朱翊钧让冯保递给了周建仁五两银子,周建仁是被押到京师的,身上没有盘缠,无论如何都回不去的。
“谢贵公子赏,谢贵公子搭救!若问去向,水师衙门在招兵,我打算去试试!”周建仁压根就不知道面前这个贵公子的身份,但他还是说出来自己的打算来,他接过了银子,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没有银子寸步难行。
“好,很好。”朱翊钧不住的点头。
周建仁杀过人,这案子闹得沸沸扬扬,回到松江府恐怕也不好正常生活,但这壮硕的汉子去从军,倒也算是合适。
“敢问贵公子高姓大名!日后若有了银子,一定还给公子。”周建仁在地上磕了一个头,才站起来郑重的问道。
朱翊钧颇为温和的说道:“我姓黄,暂住奉国公大将军府,是大将军的家人,你若是还钱,还到大将军府就好。”
“哦对了,我这里有本书,叫《防骗经》,都是俗文俗字,很好认,你看看,不要上当受骗。”
朱翊钧很贴心的为周建仁准备了一本故事集。
“再谢公子大恩。”周建仁获得了一本故事集,是大明的防骗指南,是一个叫张应俞写的,一共收录了88个江湖骗术,每一篇都是俗文俗字所写,通俗易懂。
“去吧去吧。”朱翊钧负手而立,看着周建仁在缇骑的带领下离开了北镇抚司。
朱翊钧就这么一直张望着,直到周建仁消失在了拐角处,才乐呵呵的打算回宫去了,他的生活其实非常枯燥,亲眼看到正义得到了伸张,这就是他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上磨上磨!”朱翊钧回到了通和宫御书房,带着好心情开始批阅奏疏。
长崎总督徐渭上了奏疏,言倭国诸事,织田信长再次被刺杀,和前几次一样,侥幸活了下来,但这一次身受重伤。
这次袭杀的方式是织田信长最信任的三个宫婢,用簪刀行刺,织田信长躲闪不及,身中三刀,手臂、腹部、背部各一刀,而救下织田信长的是他信任的近侍森兰丸,安土城已经全面戒严。
“织田信长这幕府将军坐的当真是胆战心惊。”朱翊钧由衷的说道。
第643章 无端凿破乾坤秘,始自羲皇一画时
织田信长一直被刺杀。
朱翊钧忽然从织田信长的身上看到了道爷的影子,或许就是这种层出不穷的刺杀,最终让道爷彻底绝望,躲在了西苑里,做起了垂拱天子。
倭国的大名们不断的因为各种目标刺杀织田信长,其实这些目标就只有一个,让织田信长停下脚步来。
织田信长的安土幕府,损害了多数大名的利益,因为织田信长从头到尾都在推行他那套两公一民,这个织田信长一直坚持的政令,就是他被刺杀的根本原因。
倭国这个地方位于环太平洋造山带,多山少地,再加上倭国有八百万人,人多地狭的矛盾格外的突出;而又因为战乱,生产秩序被严重破坏,粮食产量进一步下降;而倭国的田产完全集中在了各大名的手中,这进一步加剧了粮食危机。
倭国的大名们、家臣们、武士们都是统治阶级,他们都不纳税,导致税基的萎缩,从统治阶级身上收不到税,而战乱又需要大量的粮食,最终造成了八公二民,甚至是九公一民的现状。
动粮食的分配,就等于要大名们的命。
织田信长的政令,两公一民,不仅包括了税率的调整,也包括了生产资料的再分配,织田信长一直想要将武士集中在城里,将农民放归乡野,武士不掌田土,作为军士存在,而农民掌田土,供应武士保卫家园。
这触及到了所有大名的利益。
“如果织田信长愿意放下他的政令,他就可以做个高高在上、受人尊敬,而且非常安全的幕府将军了,就像足利义昭这個幕府将军一样。”朱翊钧看着手中徐渭的奏疏,面色复杂的说道。
织田信长没有选择放弃他一贯的主张,而是选择了变本加厉。
在徐渭的奏疏里,织田信长也在探索一种更好的办法,来实现他的主张,农民掌田土。
织田信长提出了《田土协同组合令》,就是将个体的农户联合起来,集中起来持有田土,以村寨为基础,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织田信长就组建了超过300个田协,超过三万人加入了田协,在协同会之上,则是联合会,一共有三个,直接对织田信长负责。
但凡是拥有土地超过一公顷的地主,都会被直接白没。
但很快,织田信长的田土协同组合令,就破产了,因为织田信长的家臣团大老,柴田胜家带头反对这一政令,织田信长家臣团之首反对这条政令的同时,被白没了田土的武士,开始武力收回属于自己的田土,乱糟糟的情况之下,织田信长无奈宣布撤回了田土协同组合令。
在倭国,农民是不得拥有任何武器的,所以武士可以轻而易举的拿回自己的土地,并且对这些胆敢冒犯自己的农民,进行非人的惩戒。
这无疑是一次勇敢的尝试,但以失败而告终,而织田信长这一次被刺杀,和田土协同组合令有极大的关系。
“他这个田土协同组合令,是从哪里学到的?”朱翊钧看着这个协同组合令,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军屯卫所、官厂团造和工兵团营。”冯保刚拿到奏疏的时候,也觉得熟悉,仔细一想,大约抄的是大明的军屯卫所制。
大明军屯卫所制的确败坏了,在大明的腹地,早已经名存实亡,但是在九边,军屯卫所制普遍存在,因为九边都是战区,需要军兵。
显然织田信长想抄太祖高皇帝的作业,结果没抄明白。
朱元璋的作业,朱翊钧这个大明皇帝都抄不明白,他一个倭奴奴酋,想抄明白,完全是白日做梦。
织田信长没有放弃倭国版的军屯卫所制,他求到了长崎行都司和总督府的头上,希望皆由大明推行,而长崎总督府给出的意见是,不予同意。
长崎总督府,根本没那个实力去推行涉及到了生产资料再分配的政令,一切都只能靠织田信长自己努力了。
大明皇帝朱批了徐渭的奏疏,认可徐渭等人的判断和决定。
朱翊钧拿起了第二本奏疏,来自松江巡抚申时行。
“嗯?”朱翊钧坐直了身子,松江府有了新的情况,面对大明朝廷的集体所有制经济探索,生产资料和生产工具工匠集体所有,势要豪右给出了自己的办法。
那就是充分利用大明匠人的雁行的特点,在用工急的时候,广招工匠,在用工不太急切的时候,则遣散匠人,以达到一个目的,那就是工坊不养工匠,以此来规避朝廷公证劳务合同、集体所有制经济的探索。
我工坊里一个工匠都没有,朝廷你总不能让我去公证不存在的劳务合同吧。
这其实是从耕种的生产模式里学来的,地主把持田亩,将田亩租给没有土地的人,叫佃户;在农忙的时候,短期雇佣力夫抢收,叫短工;长期雇佣在家做事的叫长工。
显然,现在工坊主们,将工坊的长工变成了短工,以此来规避可能的政治风险。
“不是,穷民苦力给他们干活,他们给报酬,朕推行这个公证劳务合同的目的,就只是劳有所得而已,对于势要豪右而言,给工钱,就这么难吗?”朱翊钧心头一股郁气在酝酿。
朱翊钧要求高吗?公证劳务合同,就是在律法上赋予了肉食者和生产者之间平等的法律地位,保证劳务合同的执行,干了活拿钱,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宏源大染坊的教训已经足够了,匠人们的怨气不是袁慎出入书寓,谁关心袁大善人今天睡哪个娘们的炕头?!匠人们内心的怨气,是因为不发工钱,是袁慎明明有钱,却不发工钱。
如此简单的政令执行起来,反反复复,让朱翊钧心生厌烦,升起了一股戾气,天生万物以养民,民无一善可报天,杀杀杀!
游街的手段还是太温和了。
“下章松江府,任何人胆敢以短代长,则以违抗圣旨论,抄没家产!流放边方!”朱翊钧拿起了朱批,写下了一个杀字。
以短工的名义代替长工,但凡是为了规避律法张冠李戴,统统抄家,全家流放爪哇炼油。
大明轻油不够用,爪哇有石油,到爪哇去炼油去吧!
这毫无疑问是严刑峻法,但朱翊钧的耐心已经被势要豪右们给消磨光了,有的时候,不用雷霆手段,一些政令终究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
“臣遵旨。”冯保拿过了奏疏,送去了内阁。
张居正、王崇古、王国光、万士和都在内阁坐班,收到了奏疏的第一时间,张居正就让所有人停下了手中的事儿。
“要反对现在就反对,还能封驳,下章到六科廊、都察院和松江府就是覆水难收了。”张居正将奏疏传阅四位阁臣开口说道。
“我不反对。”万士和看完了奏疏,怒不可遏的说道:“欺人太甚!就公证个劳务合同,按约支付劳动报酬都不肯,从穷民苦力身上,能榨出多少点油水来!”
万士和非常愤怒,这是文华殿形成的决议,就代表着各大明公都认可了这个政令,这哪里是不遵皇帝的圣旨,分明打的是廷臣们的脸!
“我不反对。”王崇古看完了奏疏,给出了答案,他摇头说道:“宏源大染坊,匠人都操戈索薪了,这帮势要豪右,非要匠人们拧了他们的脑袋当球踢,才知道什么叫劳有所得吗?”
“陛下这是为了势要豪右们好,非要匠人们心中的怨气堆积到无法收拾的地步,恐怕谁都没有好下场。”
王崇古作为大司寇,他对这件事就一个态度,陛下心善。
简直是胡闹,穷民苦力自然是好欺负的,但没有这么欺负人,朝廷要是不调节这里面的矛盾,那才是失职。
“抄家好啊,就一个宏源大染坊,还是太少了些。”王国光兴高采烈的说道,这不是瞌睡送枕头吗?正愁实验样本过少,不具备参考意义的时候,势要豪右愿意拿出自己的家产来,成为制度探索的代价,简直是妙哉。
有本事就造反!大明朝廷就在北衙,有本事就打到北衙来!
“那就通过吧。”张居正不会反对,他的耐心也被消磨的差不多了,要是还田令这种白没田土的政令,如此反对也就罢了,劳有所得,天经地义,这是信赏罚的一部分。
一定要清楚的知道劳动报酬不等于匠人们生产的价值,而是朘剥之后剩下的一部分价值,市场的价格并不公允。
“这个大明教,真的是…唉。”万士和说起了大明教朝圣之事,自从陛下答应了开个口子,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八月十五中秋节,廷臣们按制只坐半天的班就可以阖家团圆了,但万士和手头有事。
他的事儿很简单,安排朝贡团。
大明朝廷收了近一百万两白银的朝圣费,就要安排妥当,这一百万银拿的心亏啊,大明也就安排了朝圣团到南衙见识了一下大报恩寺的琉璃塔,随后朝圣团由南向北,从松江府乘坐快船,抵达了天津卫。
整个大旅行活动,持续仅仅十五天,北衙是最后一站。
“有什么困难吗?”张居正疑惑的问道。
“他们太狂热了。”万士和十分明确的表示了其中的难点,他颇为无奈的说道:“恐怕,和他们心目中那个圣地,有很大的不同。”
万士和终于明白为何陛下会觉得天朝上国是骂人的话,甚至是指责皇帝这个社稷之主无能了,肯付这么多钱,甚至愿意耽误海贸,也要等在吕宋马尼拉,等待朝贡的信徒,全都是狂热信徒。
期待越大,则失望越大。
“钱是不能退的。”张居正斟酌了一番说道:“钱都进了内帑,要退钱,就要过内帑的帐,就不退了,觉得失望,以后就不要再来了。”
能骗一个是一个!一百万银,国帑和内帑都已经五五分了,退钱是不可能退钱的。
“好吧。”万士和吐了口浊气,下章礼部、鸿胪寺搞好接待之事,这一共二十人的朝圣团,可是付了足足一百万两白银的朝圣费!
一共二十条商舶朝贡,其中每条船,只能有一个人,可以到南衙大报恩寺的琉璃塔瞻仰,到北衙来面圣,其余的船员,只能留在松江府的万国城内,顶多到松江府看一看繁华。
大明不是完美无缺的,相反大明也有很多的问题,朝圣团的信徒们,恐怕会非常失望。
朝圣团已经抵达了通州会同馆驿,等待着礼部的公文,才能从通州赶到京堂的四夷馆下榻,等待皇帝陛下的召见。
和万士和想象的失望不同,朝圣团的信徒们,在见识到真正的大明之后,变得更加狂热了起来。
“我们,是第一批踏上圣地的人。”一个身穿素袍的女人,攥着拳头大声说道:“我们就是圣徒!”
这个女人叫马丽昂·德·蒙莫朗西,这个姓氏来自于当维尔领主蒙莫朗西公爵,而她的父亲是法兰西现在的陆军元帅,朗格多克总督。
家族的荣耀随着法兰西国势的衰微,变得风雨飘摇了起来,在泰西大旅行游学的大环境下,马丽昂游学到了里斯本,第一次接触到了大明教,而后成为了一名虔诚的信徒,甚至为此付出了昂贵的代价,让葡萄牙的船长,带她来到了遥远的东方。
“可是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繁荣,还有一些肮脏的角落。”一个信徒眉头紧锁说道。
马丽昂立刻大声说道:“这才是真实的!矛盾说告诉我们,事物是矛盾的,如果只有美好的一面,必然是虚假的!”
“你说得对!”这名信徒恍然大悟,果然是对教义参详的不够深入,才有这种迷茫。
“中国人相信,真正的智慧来自天地,而非神的赐予!”
“日月山川给了先民启示!阴阳两仪塑造普遍规则!”
“在蛮荒时代,天地逐渐向富有智慧的伏羲,展现出了自己的奥妙,在许多个昼夜的冥思苦想后,智慧的化身,从日月山川阴阳昏晓之中,领悟了先天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