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它其实就是披了一层宗教的皮,本质上是以大明文化为核心,构建的一种叙事,去描绘大明的思维方式和处事逻辑?”黎牙实被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他想了许久许久,才弄明白和定性了这个大明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是一种大明文化的输出,只不过因为泰西普遍信教,徐璠选择了因地制宜,以毒攻毒,这玩意儿的内核,其实还是大明文化为构成,不过以宗教的形式去表述。
“只有你这个在大明生活了这么多年的泰西人才这么大惊小怪,我倒是觉得蛮好的,至少徐璠没有建教堂,寻找童男童女侍奉神父。”马尔库斯说到这里的时候,就有点咬牙切齿。
这帮神父,不仅要钱,还要人!作为剑圣的他,守护就是他的职责,这些孩子有什么错?他对这些神父,他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本来充当咨询服务的智者之屋,原来只是个搜集情报的地方,徐璠也没打算发展成教派,是安东尼奥闯的祸。
安东尼奥在刚当上国王之后,就立刻驱逐了来自罗马教廷的红衣主教拉努乔·法尔内塞,因为这个拉努乔拥戴费利佩成为葡萄牙国王,当初一手策划了驱逐安东尼奥,让葡萄牙失去最后一位继承人,好让费利佩二世顺利成为葡萄牙国王。
安东尼奥驱逐了红衣主教,搞出了不少的乱子,为了给安东尼奥擦屁股,徐璠不得不把他的智者之屋,变成了宗教的模样。
“你不觉得矛盾说,和太极八卦,非常非常的契合吗?伱看矛盾统一体和阴阳并济,阳中有阴,阴中有阳。”马尔库斯拿着手中的八卦牌,十分肯定的说道。
“但还是不合适,矛盾说讲的是万物无穷之理的矛盾相继,坚持物质是第一性,精神是第二性,矛盾说从根本上是反对宗教的。”黎牙实摇头说道,他对于矛盾说成为宗教的教义,不认同。
一个坚持形而下物质第一,在实践和理论出现矛盾和冲突的时候,坚持以实践为准的普世学说,真的不适合做教义。
马尔库斯扶额,然后两手一摊,无奈的说道:“都说了是安东尼奥殿下闯的祸,国务大臣徐璠也没办法啊,才搞出了这么一个大明教来,虚构了一个在远东的教廷,进而捏合一团散沙的葡萄牙,本就不是宗教啊!你怎么跟大明那些个贱儒一样冥顽不灵,一点都不知道变通呢?!”
“连教廷都有?而且还是在大明?!”黎牙实看着马尔库斯眨了眨眼,低声说道:“那个教廷,不会是大明朝廷吧。”
“恭喜你,猜对了。”马尔库斯十分肯定的说道。
大明教的教廷是大明朝廷,这很合理。
马尔库斯笑着说道:“在一个普遍信教的地方,你跟他们说,敬鬼神而远之,他们也听不懂!听不懂你知道吗?你自己都入乡随俗都快完全成为大明人了,还说徐璠做的过分?”
泰西那个环境,只能如此了。
“安东尼奥果然不适合做国王,最基本的妥协都没学会,只为了自己畅快,丝毫不顾及葡萄牙糟糕的现状。”黎牙实如此评价道,已经被大明皇帝斩首示众烧成了灰的索伦,也认为安东尼奥不适合做国王。
索伦入京后被斩首示众,而后顺天府收敛了尸骨,烧成了骨灰,让黎牙实带回泰西。
在泰西宗教里,火烧有一种特殊的含义,只有异端才会享受的待遇,大明对此是极为清楚的,就是故意烧成灰,告诉费利佩二世,任何胆敢在大明贩卖阿片之人,就是这种下场,无论是谁,挫骨扬灰。
这是不容挑衅的底线,缉毒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战争。
“谁说不是呢,你不知道,殿下还有一些事,真的是让人无奈。”马尔库斯对此也很认同。
马尔库斯对安东尼奥是极为忠诚的,受到大明文化的影响,责难陈善是忠不可言。
马尔库斯就对安东尼奥的很多决策并不支持,比如里斯本搞大扫除,搞得颇为有效,让里斯本,从粪坑变成了闻名泰西的鲜花之城,安东尼奥一拍脑门,认为整个葡萄牙的城市都该是这样的。
得亏是徐璠拦住了安东尼奥,不然,不知道要闯出多大的乱子来。
类似的决策次数多了,连马尔库斯都认为,安东尼奥还是乖乖做国王就好了,具体的政务,交给更加专业的官员去管理就好。
这种有点类似于二元制的管理模式,非常适合葡萄牙,安东尼奥并不想做个一元专制的独裁者,他也没那个能力,他第一要务,就是保证葡萄牙不要落入费利佩二世的手中。
“那么这个教派有多少信徒呢?”黎牙实有些好奇的问道。
“不知道,很多很多,因为信大明教,不用买赎罪券,而且只要没有什么礼拜的要求,所以信的人很多很多,多到无法核算信徒。”马尔库斯低声说道:“而且大明教在整个西班牙疯狂生长,费利佩作为护教者选择了沉默,任由其传播。”
马尔库斯觉得黎牙实可能不会死,因为费利佩的态度很奇怪,他似乎对骑在他脖子上的教派,有十分强烈的抵触情绪,大明教的泛滥,野蛮生长,费利佩二世不仅不清剿,甚至是有些纵容。
如果费利佩二世愿意的话,完全可以用黎牙实是大明皇帝的使者来搪塞教廷。
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自费迪南一世开始,不再前往罗马教廷接受册封,这个费迪南一世,是西班牙国王费利佩二世的父亲。
因为宗教的缘故,费利佩二世失去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位的继承,而费利佩对罗马教廷的态度可想而知,而且他最喜欢的皇后,死于宗教的礼法不洗澡这种事上,加重了费利佩二世对教廷的不满。
“费利佩殿下选择了沉默吗?”黎牙实惊讶的说道,作为护教者形象出现的费利佩居然选择了纵容,这是黎牙实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是啊,真应了陛下的那句话,宗教不过是统治阶级的统治工具。”马尔库斯由衷的说道。
这是马尔库斯在大明学到的一句话,统治阶级的统治工具再一次得到了应验。
“你知道吗?每次我到大明京堂拜见陛下,都是抱着朝圣的心态,如果大明教真的有神的话,那也只能是陛下,青帝太昊实在是太过于遥远了,我作为泰西人无法理解,但是陛下的话,都是至理名言。”马尔库斯的神情带着崇敬,对于他而言,陛下就是神,安东尼奥是君主,这两者并不冲突。
“你到了泰西之后,让大牧首给你封个光明左使就行了,但凡是大明朝的使者,都会有这个封号。”
马尔库斯告诉了黎牙实到泰西的活路,泰西的身份政治是非常普遍的,给黎牙实再叠加一个身份,就是叠甲。
太昊,象日之明,本身就是传播光明之一,所以作为大明皇帝的使者,是光明使也非常合理,高启愚、徐九皋、刘吉等大明遣泰西特使,都拥有光明使的头衔,而且他们的画像被悬挂在智者之屋,是贤者之一。
大明教不是徐璠闹着玩儿搞出来的畸形之物,而是他为了捏合一盘散沙的葡萄牙,专门精心制作的统治工具。
“光明使…”黎牙实立刻接受了这个看起来就很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头衔!
哪怕是真的死了也血赚,自己的画像会被挂在智者之屋里被传唱,大明因为高道德诞生了对历史负责的价值观,而对历史负责的价值观再加上对长生的追求,最终形成了士大夫‘以名长生’的追求。
“我还是要说,高道德是一种劣势,在扩张和…”黎牙实忽然站了起来,看着周围惊恐不安的说道:“船长,好像起雾了?”
“起雾了?”马尔库斯本来还要跟黎牙实交谈下去,但他像是看到了怪物,同样变得惊恐了起来。
因为,真的起雾了。
七月天,起雾意味着很快就会有超大的暴风雨,按照大明的分级,超过十七级的大风即将到来。
“愿陛下保佑我平安无事!”马尔库斯将自己的兵符八卦牌贴在眉心,十分虔诚的说道。
马尔库斯已经改信了,神是什么?真不熟。
因为大明皇帝的五桅过洋船,真的能保佑马尔库斯度过海上的种种危机。
五桅过洋船之所以叫过洋船,是因为它真的具有极强的抗风抗浪的能力。
马尔库斯开始紧急指挥起了船只,要度过这场大风暴,需要丰富的经验和所有水手的努力,包括黎牙实在内,本来全帆的立刻降为了半帆,顶着有些凉意的狂风,能行八面风的硬帆开始逆风而行,以之字形的轨迹,向着北方快速航行而去。
在没有硬帆,不能行八面风之前,面对这样的大风暴,马尔库斯只能祈祷,而现在,完全不同。
“人力可胜天!”
马尔库斯对着身边的人大声的喊道:“所有人都将自己牢牢绑在船上,不要被船扔出去!每个水手都守着水密舱,一旦破损,立刻落下舱门!”
“所有人,陛下,保佑我们!”
海风从有些凉意开始变得凌厉,本来有些平静的海面,开始出现了比一间房还要高的巨浪,海水如同沸腾一样的翻滚,狂风在怒吼,南边的天边划过的闪电,短暂的照亮了天空,从起雾,到变成风暴,仅仅不到三刻钟的时间。
船只被海浪高高抛起,而后重重的落在了海中,船头钻出了海水之中,顽强的从海浪中钻了出来,继续向前缓慢而坚定的航行着。
舟师在这种时候是极为危险的,他们爬到了桅杆的顶部,将自己的腰绑在桅杆顶部,身形灵巧的水手爬上,而后顺着绳索快速滑下,传递着舟师对水文的观测。
两天后,在一片狼藉之中,二十二条五桅过洋船的船队,顺利的度过了危险区,看到了久违的太阳高悬,而二十二条船队,有三条掉队了,大约会永远消失在了浩瀚的海洋之中。
所有的水手都不再要求船长马尔库斯将黎牙实绑在桅杆上进行暴晒惩罚了,因为水手们担心,因为得罪了陛下的使者,无法获得陛下的庇佑。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次遇到的巨大风暴,被水手们一致认为,是大明皇帝的天怒!要不然成熟的航线,为何会突然爆发如此恐怖的巨大风暴!肯定是陛下震怒才导致的!
这是没有一点合理性的。
“因祸得福,我从这些水手的眼中,看到了畏惧,哈哈哈!”黎牙实叉着腰,那叫一个嚣张,他伸出一只手对着水手们大声的说道:“来啊,把我继续绑在桅杆上啊!到时候招致陛下的天怒,看你们谁能承受得住!”
当然,黎牙实用的汉话,而不是拉丁文或者地方俗语。
所以所有的水手都听不懂黎牙实在说些什么,反而更加畏惧,生怕被指到,因为觉得黎牙实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东方祷告仪式,和大明皇帝在进行沟通。
“你不觉得很无聊吗?用汉话叫嚣这种事。”马尔库斯对黎牙实的行为表示了疑惑,富有智慧的黎牙实,这种行为格外幼稚。
是不是被绑着晒了几天,把脑子晒出毛病了,要不然怎么能干这种无聊的事儿。
“你被绑几天就知道了!”黎牙实大声的说道:“这,真的非常有趣!”
“随你吧。”
度过了危机的船只继续向着自己的目的地驶去,在海面上划出了一道道的水线,而此时的大明京堂五城兵马司门前极为热闹,五城兵马司的门前,是一队巡城校尉,他们站得笔直,是来送行的。
还有一些个百姓在周围围观,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一看到三个穿着朴素的御史站在门前,京堂的百姓就知道,海总宪又又又在肃反了。
海瑞是都察院总宪,主抓肃贪,而他手下有些经过海瑞鉴定有骨鲠正气的循吏,专事肃贪,而这批人的形象非常统一,从来不是绫罗绸缎,只有一身素衣,也就是没有染色的官袍。
只要这批素衣御史出现的地方,就会有百姓围观,因为又有贪官要倒霉了。
校尉们不言苟笑,但是眼神都带着一些幸灾乐祸,特么的作威作福、整日里指手画脚的巡城御史,终于被海瑞抓到了把柄!
要被素衣御史带走的人,正是巡城御史赵承范,此人是万历二年的进士,在地方履任六年后回京做了巡城御史。
赵承范听说自己要被带走调查,本来还是龙行虎步,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歪的样子,当走到门前,看到了三位素衣御史的时候,赵承范立刻站在了原地,一言不发的看着三位素衣御史。
走不动了,真的不敢再往前走了,因为前面就是万丈悬崖。
校尉们看起来是给上司送行,其实压根就是来看热闹的,看到赵承范站在原地不肯往前走,所有人都露出了戏谑的神情。
“赵承范,咱也是地方滚上来的,可别丢份儿啊!”
“对,精神点!”
一群人那叫看热闹不怕事大,大声叫嚷着,让赵承范精神点!怎么说也是从地方一步步爬到京堂的,面对三个穿素衣的御史,怂什么!
“赵承范,这是都察院总宪的驾贴,你看过后,没什么问题,就跟我们走一趟吧。”素衣御史其中一人往前走了一步,出示了由都察院总宪出具的驾贴。
走到这一步,其实都察院已经完全掌握了确凿的证据,赵承范,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
因为小问题,大多数都是走弹劾的流程,根本用不到素衣御史,素衣御史很忙很忙,忙到脚打后脑勺,忙到成为素衣御史,基本等同于告别家庭的地步。
素衣御史是循吏,不是酷吏,即便是大明的贱儒也没办法把这些御史定性为酷吏,因为他们都和海瑞一样极为清廉,是真正的清流中的清流,这样的御史,一共就只有七个人。
七个人就够用了,一个海瑞就够吓人了,而现在海瑞手下有七个骨鲠正臣,七个人每个人带一队人,就足够让人胆战心惊了。
赵承范没有在众人的鼓励之下,精神起来,反而肉眼可见的萎靡了起来,他开始往前走,本来龙行虎步,越走脚步越是虚浮,一步比一步慢,颤颤巍巍的向前走,甚至是在挪动。
两个校尉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将赵承范架了起来,送到了素衣御史面前。
“咱们的赵御史,看来是走不动道了,要不要帮忙送到都察院去?”校尉架着赵承范询问素衣御史去处。
这两个校尉是真的来送行的!他们架着赵承范送他走。
“送北镇抚司,二位军爷辛苦。”素衣御史颇为温和的说道,语气温和,但是说的话却让赵承范如坠冰窟,他脚下一软,若不是有人扶着,赵承范要直接软在了地上。
“客气客气,不辛苦,不辛苦!”两位校尉受宠若惊,都说这些个素衣御史不好相处,但这接触后,发现真的很好相处,对谁都客客气气的,从来不摆架子。
“贪的时候,没见你怕!拿银子的时候,可硬气的很,走!”校尉恶狠狠的骂了赵承范一句,低声说道:“过年不给孝敬,就把人当牲口使唤!狗东西!”
这校尉显然被赵承范刁难过,就因为过年没给够孝敬,现在校尉终于报了被刁难的仇。
两位校尉如同拖死猪一样将赵承范拖到了北镇抚司衙门口,而两名缇骑从他们身后走了出来,交接了案犯。
缇骑一直在,之所以让两位校尉帮忙,就是行个方便,让两位校尉出出心头的怨气。
“谢过二位军爷。”素衣御史再次十分温和的说道。
“客气客气。”一名校尉好奇的说道:“这赵承范犯了什么事儿,得拉到北镇抚司来?啊,冒昧了,三位御史一定不方便,是我多嘴,是我多嘴。”
“无妨,他犯了什么事儿,我不能说,但过几天东华门外就会张榜,二位军爷要是好奇,一看便知。”素衣御史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素衣御史之所以尊重两个校尉,是因为现在大明五城兵马司的校尉,都是攻灭俺答汗板升城的京营锐卒,岁数大了,打不动了,被安置在了五城兵马司巡城,都是为国征战十余年的老兵。
看那一手的老茧和被晒到黧黑的面庞,还有手臂、脸上的疤痕,就能看得出来,当初的战斗并不轻松。
素衣御史不是对谁都那么客气,这二位校尉为大明公利舍生忘死,所以才被素衣御史称为军爷。
赵承范犯了什么事儿?其实是小事,就是给刺杀王崇古的许有仁的三公子许昭德,行了个力所能及的方便,放了袭杀所用的火药入京罢了。
杀头的小案子而已。
第636章 人可制天命而用之
大明皇帝在王崇义被刺杀的当天,就对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御史进行了惩罚,而赵承范被发现,是因为刘长山被送到了京师,对刘长山进行了审问之后,得到了线索,最终找到了这个蛀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