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王次辅的儿子王谦,我很确信,银子给了他!我亲自给他的!他还让账房,给我写了收据!”李杜才大声的说道。
凌云翼本来十分紧张,这是一个完全没掌握的情况,但听说有收据之后,立刻就哭笑不得的说道:“李杜才啊李杜才,下辈子,千万不要再做官吏了,真的不合适啊。”
“你干坏事的时候,会给旁人写收据吗?会让别人捏着你的把柄吗?你设身处地的想一下,把自己变成王谦想一下,这收据,他可能给你开吗?”
“你被骗了,京堂的掮客实在是太多了。”
凌云翼听到收据俩字,立刻知道了这个李杜才,九成九被掮客给骗了,越是无骨鲠正气之人,越容易受骗。
张居正就从来没给凌云翼开过任何的收据,就是用脚后跟想,也可能授人以柄。
但李杜才信了,而且深信不疑,不用掮客骗他,他自己会骗自己。
“说句难听的,王次辅的儿子,不是你用银子就能见到的。”凌云翼满是戏谑的说道:“你还不配。”
王谦的确是个纨绔,但也是正经的正四品大员,能在大宴赐席时。有一席之地,可以坐下吃饭的人,李杜才一个县薄,就是耗尽家财,也见不到王谦。
掮客,一种古老的职业,主要就是行骗,骗吃骗喝,反倒其次,骗钱骗人,才是目的,打着各位明公的旗号招摇撞骗。
事情到这里,就清晰了起来,李杜才觉得自己朝里有人,才敢如此大胆,但其实背后压根没人。
根据李杜才的交代,他三年前入京,在太白楼认识了一名娼妓,这娼妓引荐了一人给李杜才认识,这人自称是王谦外室的女子赵氏,赵氏拿了100两银子后,引荐了王谦给李杜才认识。
二人可谓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没过两三天就混熟悉了,过了几天就成了知心好友,很快,王大公子就开始索贿。
而且这还不是一杆子买卖,李杜才和王谦长期保持书信往来,并且每年输贿,少则百两,多则千两。
李杜才不敢忤逆,但行事越发的嚣张,按照李杜才提供的书信收据等物,李祐恭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王大公子。
王大公子在书信里承诺,放心大胆的干,出了事我兜着!
杀害朝廷命官这种天大的事儿,别说王谦了,就是王崇古也兜不住。
当初长城鼎建大案爆发以来,朝廷委派了李乐前往调查,王崇古的反应是收买,而不是杀人。
杀人就是激化矛盾,就是鱼死网破,连个带罪立功的机会都不可能有,王崇古很清楚,杀害朝廷命官的恶劣影响。
可以杀,只要你能扛得住追责就行了,曹操把汉献帝的伏皇后都杀了,不也没事吗?
李杜才显然没抗住朝廷的追责,别说朝廷了,就连凌云翼的追责,李杜才都扛不住。
“李杜才得带回京师,因为出现了新的情况,虽然九成九是被骗了,但还是要进行一番调查。”李佑恭略有些为难的看向了凌云翼,询问凌云翼的意见。
凌云翼眉头紧蹙的问道:“如果不是王谦的话,李杜才会如何处置?”
“他会活很久吧,毕竟解刳院里的标本也不算充裕要省着点用。”李佑恭有些不确信的说道:“这可是无比珍贵的耗材,解刳院一年都收不到几个标本,但凡是有点成果,还要被朝官们指着鼻子骂不人道。”
解刳院的大医官们在重重阻力之下负重前行,医学进步的过程中的阻力,都被陛下硬生生的扛了下来。
都觉得给申时行加的担子重,但谁想过,陛下身上的担子,又何尝轻呢?大明再次伟大的重担,陛下一力肩负。
正月初一,朱翊钧在太庙祭祖,进行了述职报告,每年一次,从无断绝。
“今年浪费了银子修了正衙钟鼓楼,都说这是奇观,其实是为了方便京师百姓生活所用,至少老远一看就知道了时辰,大明京堂两百余万人的时钟,不算贵了,朕觉得值得。”朱翊钧说起了十二月竣工的钟鼓楼。
这东西有人弹劾是大兴土木的奇观,是浪费,但现在无论是摆钟、怀表,还是蛋表,价格都十分的昂贵,属于少数人才能消费的起的物件,造这么钟鼓楼,老远都能看到,听到钟鸣,就知道到了整点,勉强算是公共设施投入。
朱翊钧觉得不亏。
“朕最头疼的一件事就是白银堰塞,现在海外一年输入六百五十万两白银,再加上远洋帆船的全球贸易,一年又有三百万银以上的流入,万历十二年、十三年,轧印银币才能达到六百五十万银的产能,到那时还会堰塞。”
“唉,钱太多,有的时候也是一种烦恼呢。”朱翊钧又烧了一份关于轧印银币的困难和液压技术应用的工学书籍,拍了拍手,颇为自豪的说道。
就把这太庙里的画像全都算上,除了朱棣不怎么缺钱之外,剩下的每一个,朱翊钧都可以站在银山上,对他们说一句,穷鬼!
包括朱元璋!
朱元璋结束了乱世之后,恢复生产生活,持续动武,一直到洪武二十一年才算是阶段性结束,所以洪武年间,真的不富裕,不把北元的皇帝称号打掉,朱元璋这个皇位,他坐不安稳的,既然承诺了要灭北元,千难万难,都要灭掉。
朱元璋完成了承诺,所以他才能完全的对下予取予夺。
其实朱棣也不怎么富有,打仗是个很花钱很花钱的事儿,朱棣从官船官贸上获得的那点利润,全都用在了北伐之事上,算是彻底把北元汗廷,打成了北虏。
朱翊钧就不一样了,他的银子堆积如山,还因为堰塞问题,这两三年内,都得堆在内帑里,而且越堆越多。
“这些个大臣,尤其是大司徒王国光少司徒张学颜,把朕的内帑当成了调解白银流通的工具,真的是胆大包天,但朕又不得不这么做。”朱翊钧看着那么多的银子,无法用于投资,确实很急,但民间没有任何集体能承担如此规模的白银堆积,不再投入再生产的压力。
因为随着流入,白银也在悄悄的变得不再那么珍贵。
朱翊钧絮絮叨叨了许久,把万历十一年的事儿汇报了一遍,才笑着将最后一卷书扔进了火里,这本是《风流韵事集》。
“有份八卦,烧给老祖宗们看看乐子,过年大家都一起乐呵乐呵,朕起底了那五十名贱儒干的那些脏事,这帮狗东西,是真的不知道羞耻,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虽然看起来像是无事发生,但不过是嘴硬罢了,连菜户营的菜户都耻于给他们送菜了。”
“让朕打了朕的军卒二十杖,他们这辈子都要活在耻辱之中,永世无法翻身!”
风流韵事造成的影响,比朱翊钧想象的还要恐怖,毕竟都是言之凿凿,里面的内容十分的详实,而且这些个贱儒对救命恩人还要反咬一口,却没人到衙门里去告状,可见确有其事。
这些人走到哪里都被戳着脊梁骨的骂。
妖书掀起风力舆论,影响朝廷政令?这一套朱翊钧玩的真的非常熟练。
朱翊钧做完了述职报告终于开始了正式休沐,朱翊镠已经长大成人,壮的跟个牛犊子一样,在跟熊廷弼摔跤角力,朱翊镠就比熊廷弼大一岁,这一岁根本无法形成碾压式的优势,但朱翊镠每次都能赢,毕竟这是潞王,熊廷弼现在是个白丁。
骆思恭那种不思恭顺的轴人,也就那么一个。
“把王崇古父子叫来,朕要问问他们,若是真的如同李杜才所言,他贪腐的那些银子,有大半落入了王谦的口袋里,那这个李杜才,就不能让他活着进京了。”朱翊钧看着李佑恭送来的密报,面色凝重。
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但只要有这种可能,就得小心。
李佑恭的密报是通过信鸽送回京师的,比驿传要快得多,用信鸽传递情报,是开海以后,在探索中寻找到的一种传递信息的办法。
“陛下,天地良心!让他进京来,臣跟他对峙,但凡是收了他一个铜板,臣王谦就是他儿子!跟他的姓!他什么东西,他也配?”王谦看到了密报之后,人直接就傻了,他能蠢到给人开收据?
王崇古脸都黑了,王谦真的是说胡话,他这个亲爹还在眼前呢!
“陛下,过完年,就要整肃一下这掮客了,这种乱子实在是太多了,当年胡宗宪平定倭患,胡宗宪的儿子胡柏奇路过淳安县,海瑞根本不管他是总督的儿子,直接把他吊起来打,胡宗宪也不能怎么样。”王崇古这番话里有两个重点,第一个是发动春雷行动,整治掮客,第二个就是海瑞的刚正不阿。
他的确是个奸臣,但那也是过去了,这奸臣的身份,真的是什么事都能往他头上扣,连掮客骗子都专门打着他的名字行骗,他是刑部尚书,他要严打!
朝里的确需要一个海瑞这样的人作为榜样。
海瑞当淳安知县,胡宗宪三儿子胡柏奇路过淳安,把驿卒倒吊起来,海瑞就把胡柏奇给倒吊了起来打,胡宗宪并没有为难海瑞,因为这件事本身就是胡柏奇错了,让他长点教训也好,省的无法无天,闯出更大的祸事来。
这就是不畏权贵最典型的例子,而胡宗宪也不是小人,那时候倭患频繁,胡宗宪真的要把海瑞怎样,恐怕早就顺手做了,但胡宗宪没有。
“整肃掮客乱象的确要做,现在是关着门说话,这个李杜才,要不要让他活着入京来,才是关键问题。”朱翊钧也没遮掩,直截了当。
真的贪腐,真的拿了钱,也不是问题,三万四千两,就算是王崇古真的拿了,在刚正不阿的海瑞那里都只是罢免。
所以,可以稍微用点手段,防止国朝动荡。
“让他活着进京就是,若是盘算万历二年以前的帐,臣的确不干净,但万历二年以后,臣问心无愧,对得起朝廷,对得起天下黎民,更对得起陛下的信任。”王崇古也不遮不掩,没拿就是没拿。
“王次辅还有个弟弟,王崇义,他有没有背着王次辅在外面做事?”朱翊钧提醒着王崇古,不一定是他们父子二人,也有可能是冒名顶替。
王崇古摇头说道:“陛下,张四维是被族诛的,臣侥幸凭借微功,得以苟延残喘。”
只有挨过铁拳的人,才知道疼,拳风和王崇古全家老小性命擦肩而过后,王家最大的共识就是听陛下的话。
陛下给的银子,可以拿,不给的银子,不能碰。
第589章 没别的,就是不差钱
王谦真的没必要拿下面人的银子,因为他现在自己赚钱了,就一个绥远驰道的票证,就让王谦自己的资产翻了数倍,现在王公子比老王赚的都多,为了几千两银子,犯不着如此。
朱翊钧的意思很明确,即便是真的拿了,不让这个李杜才活着入京就是,但是王谦和王崇古的圣眷就会消失,甚至会在一个合适的时机,找个由头,让王崇古父子致仕,王崇古天天被言官们集火,找個理由再简单不过了。
如果王崇古和王谦真的拿了,不让李杜才进京,是为了朝廷的安稳,之所以在事后,要让他们离开,是因为这笔银子不该拿,朱翊钧给了那么多,就是不想让他们向下面索贿,是不该拿的银子。
朱翊钧做事,朝臣们都很清楚,就是再一再二不再三,朱翊钧已经给了两次机会,一次是直接不让李杜才进京,一次是提醒王崇古,他的家人也有犯这种错误的可能。
李杜才一旦进京,就要过堂,过堂就是上称,有些事,一上称,千斤打不住。
但王崇古在皇帝面前做了保证,自己可以过称,刨开肚子让陛下看看,他到底吃了几碗粉。
李杜才在万历十二年元月初七顺利抵达京师,本来李佑恭已经做好了做脏事的准备了,这也是凌云翼有点不满的原因,一旦涉及到了朝堂的大员,就会在入京的过程中不明不白的死去,不能明正典刑,这太便宜李杜才了。
但李杜才入京了,那凌云翼最后一点不满就消失了,而且变得更加满意了,因为无论调查结果如何,李杜才都要进解刳院了!
解刳院,在人间的阎王殿,大明皇帝就是个活阎王。
仁天子是陛下,活阎王也是陛下,这很矛盾,仁天子是对大明万方黎民而言,活阎王是对不法之徒而言,这就很合理了。
李杜才顺利入京,京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李杜才的身上,这便是大庭广众,众目睽睽。
“陛下,陛下,那王谦拉着两个银车到了广宁门外,在城门那儿,等着李杜才,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起来!”一个小黄门急匆匆的跑了进来,告诉陛下有热闹可以看了!
“快,摆驾广宁门,详细说说什么情况!”朱翊钧一听有热闹可以看,把手中的奏疏批完,直接就准备前往看热闹,并且询问其中的详情。
王谦不满李杜才的攀咬,而且这几天他日子过得很不如意,所以拉了两辆银车,一共准备了三万四千两白银,准备砸李杜才,攀咬他王谦也就算了,瞧谁不起呢?百十两银子,就想让他王谦当保护伞?
这帮虫豸不是贪了三万四千两吗?就撒出去这么多的银子,让李杜才好好看看!
“王谦这个行为,看着挺蠢的,毕竟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扔了出去,但其实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就是徙木立信,如此这般荒唐的行径,反而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们老王家不缺钱,这点银子,就不要再攀咬他们老王家了。”朱翊钧在赶往广宁门的路上,认真的分析了王谦的动机。
纨绔?朱翊钧不这么看,王谦毕竟能考中进士,脑子灵光的很。
“陛下,有没有可能,王大公子就是为了泄愤?压根就没想那么多?”冯保试探性的说道:“以臣看王谦平素里的行为,他压根就没想那么多,就是气不过,所以才要这么做。”
冯保认为王谦压根就不会去想什么徙木立信之类的事儿,他就是去泄愤去了,堂堂京师第二阔少,被人这么羞辱,王谦又不是张居正家的几位低调的公子,而且王谦也不是那种老谋深算的性格。
“你说得对,他估计没想那么多…”朱翊钧想了想,自己八成是想多了,这王谦可能根本就没想过影响之类的事儿,这番行为,压根就是为了泄愤去了。
朱翊钧抵达了广宁门,真的是里三层外三层,想看个热闹,挤都挤不进去,但是负责清街的赵梦祐,已经把附近酒楼最高的位置,给陛下占下了,连千里镜都搭好了。
“给钱了吗?”朱翊钧上到了顶楼,询问着赵梦祐是否付钱了。
“皇庄的产业。”冯保赶忙说道:“京师几个大门前的酒楼、打尖住店的客栈,都是内署的产业。”
“如此甚好。”朱翊钧满意的点了点头,坐在了窗边,看向了街道。
对于大明皇帝爱看热闹这件事,张居正认为缇骑们清街、占道、占位,都不是扰民的行为,陛下就这么点爱好了,再不让陛下看热闹,那才是苛责,张居正对此的要求,也只是保护好皇帝的安全。
王谦带着七个爪牙,这都是他们老王家的家丁,除了这些爪牙之外,则是京堂的纨绔,各大员的儿子、武勋的后人、西土城的富户子弟,都是王谦的狐朋狗友,太白楼里的常客。
王谦就站在广宁门的门前,爪牙们将银箱子从车上一箱又一箱的往下搬。
“他的确只是为了泄愤。”朱翊钧看到这个场面,哭笑不得对着冯保说道:“朕想多了。”
王谦这行为,哪里是为了什么徙木立信,为了不让天下人攀咬他们家,就是单纯为了用银子砸人,为了面子,看那些平日里王谦都不怎么待见的狐朋狗友就可以看出来了。
李佑恭骑着高头大马,拉着囚车走出广宁门的时候,看到面前的景象,人有点晕,他好好的拉着案犯入京,王谦要做什么,在路上做更妥当,在广宁门前摆出这龙门阵,是什么情况?
“王谦!你好大的胆子!让路!”李佑恭的手按在了刀柄上,厉声说道:“胆敢阻拦皇差,你父亲知道吗!”
李佑恭还以为王谦是来堵门,不让李杜才入京的,李佑恭第一考虑的就是完成皇差。
“李大珰,我不是阻拦皇差,这贼人李杜才既然说认得我,我就跟他当面对质,我倒是要看看,他那百十两的银子,是怎么贿赂我的!”王谦往前走了一步,面色通红,大声的喊道。
李佑恭一愣,随即明白了王谦的来意,他略显有些为难。
朱翊钧老远都听到了王谦的爆喝,那股冲天的怨气,实在是太强烈了,可以说他无能,靠家里吃饭,靠老爹才这么威风,但你不能说他穷,他自己也挺能赚钱的。
朱翊钧让一个小黄门去告诉李佑恭到底是什么情况。
李佑恭这才知道陛下也来看热闹了,立刻翻身下马,和小黄门,耳语了两声后,才清了清嗓子说道:“既然王大公子要自证清白,那就请自便吧,先说好,人我要活的,还要送北镇抚司衙门过堂。”
“好!”王谦厉声喊道:“李杜才!哪个是李杜才!给老子滚出来!”
一共十几辆囚车,都是涉及‘王次辅受贿’案的案犯,王谦根本不认识李杜才,只能这么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