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694节

  “王仙姑将自己神化的目的,可不仅仅是为了香火钱,香火钱这种关系,实在是太松散了,王仙姑神化自己,建立了合一众,其根本目的,无外乎,就是为了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

  林辅成立刻接茬问道:“什么话题?”

  “通过宗教建立强人身依附的关系,对于他人可以生杀予夺,这就是其根本的目的。”李贽十分流畅的回答道。

  这是自由派最为反对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强制性的人身依附,奴隶与奴隶主的关系。

  林辅成和李贽在问答之中,揭开了宗教的本质:自我欺骗和朘剥。

  李贽继续说道:“人创造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那么人创造宗教,是为了满足人们的哪些需要呢?摆脱苦难现实的需要。”

  “面对生命的有限,面对现实的苦难,人需要找到心理慰藉,人的灵性需要安顿,人的精神需要抚慰。”

  “也就是所谓的神度众生,但神通常情况下,不度化穷人。”

  风雨只打飘零客,佛门只渡有钱人。

  佛是金佛,礼佛是要银子的,李太后礼佛的佛塔,就在万历初年花了二十万两银子,这笔银子花得值,朱翊钧这个大老抠都觉得值,是王崇古投献的标志性事件。

  林辅成在李贽讲完了之后,面色凝重的开口说道:“宗教是人对现实苦难的抗议,但要想让灵性安顿,精神得到抚慰,是需要用真金白银去购买的,本质上,宗教所贩售的精神抚慰,也是一种商品,而且价格昂贵。”

  “这种交换是不对等的,存在着太多的欺诈和隐瞒,故此,这不是自由贸易。”

  “宗教,是禁锢,是枷锁,是人获得自由的敌人。”

  朱翊钧伸出了手,为二位大师鼓掌,台下的众人反应非常平淡。

  大明是个极度世俗化的国家,台下的众人是来看李贽和林辅成这两个自由派,这两个向官僚、向专制公开挑战的旗手,是如何挑战皇权的,结果二位大师,讲了一大堆,主要是宗教对人的异化。

  他们是无法感同身受的,因为没有环境,尤其是这群士大夫们,孔夫子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所以对鬼神之事要敬而远之。

  台下有个人面色涨红,不停的拍着手,表达着自己内心的激动,这个人是黎牙实,他可是受害者,年轻时候因为无法和爱人长相厮守,一怒之下发了誓,终身不婚侍奉神明,结果这个誓言,成了枷锁,成了禁锢。

  后来黎牙实的爱人投靠了他,又背叛了他,黎牙实更觉得当初自己的誓言,简直是愚蠢至极。

  林辅成和李贽这番言论,放到泰西,可以立刻原地成为圣人了。

  “绥远是大明的绥远,绥远饱受其害。”林辅成看台下众人的反应,就知道他们对这件事其实没有多少热情,但林辅成还是说出了他们讨论这个问题的目的,为王化绥远摇旗助威。

  林辅成和李贽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笑了起来,对于台下的反响平平,这二人早有预料所以才会露出笑容。

  “我知道,你们可能会说,今日聚谈,就谈这个,着实是无趣了些,的确,这看起来的确非常的无聊。”林辅成笑着说道:“那么接下来,我们做个小游戏,你们在生活中,没有发生过以下这些事儿的举手。”

  “注意咯,是没有发生过,可以举手,你们可以用沉默,来抗议现实里的苦难。”

  李贽在所有人完全了解了游戏规则之后,才开口说道:“第一,可言君之过,不可言师之错,现在没有经历过的举手。”

  现场一片沉默,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台上的两个大师,这两个大师不是在讨论宗教吗?说的确实有道理,但现在这一个问题一出,现场所有的人,都立刻明白了,自己也是处于类似的压迫之中,而不自知。

  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真的是让人失望啊,所有人都发生过这样的事儿,简直是太悲哀了,君父之错可以指摘,但是老师有错,却不可以说,甚至连忤逆的心思都不能有。”林辅成喝了口水,看着台下众多儒学士。

  “江陵公授业解惑,可言师之错!”朱翊钧大声的说道。

  “不行,陛下有言,言先生之过者斩。”林辅成非常确信的说道,这是一记无意识的回旋镖,林辅成真的没想过黄公子是皇帝这么可怕的事儿,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林辅成当着黄公子的面,说了不止一次。

  朱翊钧愕然,被这一记回旋镖打的晕头转向,他总不能直接告诉林辅成,他就是皇帝,他可以说吧!

  光德书坊账上的银子,还是太多了!

  李贽脸色一黑,这林辅成也就是仗着自己有点本事,陛下不做计较,否则一句面刺寡人之过者斩,把林辅成拉去砍了,都没人救他。

  李贽立刻开口说道:“第二,容不得任何一点不同的意见,无论它多么的合理。”

  李贽在转移话题,防止这个问题深入,林辅成可不能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就是指斥乘舆,那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了,可不是一句不知者无过就可以糊弄过去的。

  第二个问题,引起了一些小声的讨论,似乎充斥着戒尺、训诫、怒斥等等字眼,其实从小开始,似乎都是这样的,从小开始,就学会了服从。

  “这又是一个悲剧。”林辅成颇为感慨的说道:“看看吧,伱们还在嘲笑草原边民的愚昧,被喇嘛庙诓骗,诸位何尝不是呢,诚然,这些逼迫你们服从的条条框框里,有一部分的确是为了你们的学业,但这一部分有多少呢?”

  “诸位心里自然有杆秤,会去秤一秤其中的对错是非,尊师重道,并没有错,但这种容不得一点不同意见的座师们,真的是为了你的学业吗?”

  李贽叹了口气环视四周说道:“如果这些服从性的命令,有半数以上是为了你的学业,请举手,如果不是,只是为了所谓的权威,请沉默。”

  答案又是一片的沉默,大家无视了黄公子,黄公子是天下少有的权贵,手眼通天,当代大将军府的纨绔,无论哪个教习先生,都不敢对黄公子如何。

  但大多数的普通人,甚至是势要豪右,都经历过这些。

  “两位大师所言,如同醍醐灌顶,我吴中姚氏,自诩书香门第,诗书礼乐簪缨之家,但以我求学而言,二位大师所言一语中的,若是真的为了我的学业也就罢了,幼时求学闻达之士,此人居然因为小妾难产而亡,泄私愤于我,幼时还不敢对父母言此事,生怕再招致责骂。”海带大王姚光启的弟弟姚光铭,站了起来。

  姚家可是皇帝亲自圈定迁入京堂的富户,算是富甲一方的代表,姚光铭读书尚且如此,其他人就不遑多让了。

  “到了这国子监,和进了阎王殿没什么区别。”姚光铭又抱怨了一句,可谓是口出狂言。

  他已经无意仕途,但是国子监那些个魑魅魍魉们,还掌控着权力,到时候有他们姚家好果子吃,若不是心里的怨气实在是太大,也不会如此说。

  阎王殿,封建、等级、恐怖、容不得半句闲言碎语,容不得任何不同的声音,但凡是让‘阎王’们有一点不爽,他们动辄扣下去一顶立论轻率、言谈虚浮的帽子,这个让阎王爷不爽的人,立刻就会被排挤,甚至会变得寸步难行起来。

  “阎王殿…”李贽喃喃自语的重复了一遍,看向了林辅成,林辅成也是一脸的茫然。

  他和林辅成都没有在国子监就学的经验,李贽二十六岁中举,二十七岁没考中进士,立刻就去做了河南做了教谕,没有在国子监就学,而林辅成干脆就因为仁和夏氏的迫害,成了罪身,连举人都没得考。

  他们都没有这方面经验,但这是公共场合,姚光铭如此抱怨,显而易见不是什么外号之类的那么简单。

  从宗教引申到学阀这个问题,变得极为敏感了起来,大家都选择了闭嘴。

  在场的读书人,也只有一个姚光铭仗着家大业大,再加上自己兄长现在是海带大王,还是晋党党魁王崇古弟弟的女婿,才敢说出来。

  姚光启的确是从姚家切割了出去,但姚光铭真的遭受了什么冤屈,姚光启还是要为弟弟讨一个公道的。

  也只有姚光铭敢说,其他的人都噤若寒蝉,不敢多数哪怕一句。

  “其实皇家格物院、皇家理工学院,就挺好的,大宗伯对格物一窍不通的外行,负责格物院的行政,外行领导内行,看似不合理,但若是任由格物院发展下去,恐怕也会成为国子监那样的,针扎不透,水泼不进的铁屋了。”姚光铭对皇家格物院、理工学院是极为羡慕的,至少那边行政力量没有失效,整体环境、氛围都比国子监要强得多。

  一旦有了对照组,事情就变的简单了起来。

  姚光铭为何敢对国子监那些阎王爷开炮?其实很简单,因为权力不再完全被国子监的阎王爷垄断了,事情发生了变化,所以姚光铭也变的大胆了起来。

  任何地方行政力量失效,都会变成独立王国,变成铁屋,这也是大明国朝贱儒过多的原因之一。

  而阻拦朝廷行政力量的,正是儒学士以法三代之上所构建的礼教。

  “其实广东巡抚王家屏,和他的弟子万文卿、伍维忠就没有这些事儿,反倒是万文卿和伍维忠,常常把王巡抚给气的半死,悔当初不该收这两个人入门。”朱翊钧还是找到了一个例子。

  王家屏和他的两个活宝弟子,入京路上,就给王家屏气得不行,幸好这俩人还知道什么是轻重,没有在面圣的时候,闹出什么乱子来。

  王家屏的宽厚,来源于葛守礼的宽厚。

  “的确,他们这样的师徒,还是少数。”朱翊钧又琢磨了下,发现这样的少之又少,几乎没有。

  “宗教,是禁锢,是枷锁,是人获得自由的敌人。”当林辅成再次重复这句话的时候,掌声如同雷鸣一样。

  聚谈还在继续,谈论的问题从宗教,到了自由,再到开海,学子们格外的热切了起来。

  而前往草原喇嘛庙实地探闻的笔正、学子们越来越多,最终形成了一个五十人前往草原游学,朱翊钧思索了片刻,对赵梦祐说了两句,赵梦祐领命去办。

  大明皇帝因为节俭没有提供金钱上的帮助,但是朱翊钧选择了出人,从缇骑里选出了两百人,负责保护这些前往草原的游学士子,林辅成压根就没有什么组织活动的经验,需要人帮忙。

  一旦人数超过了十人就需要一个领队,一旦人数超过了二十人就要想到吃喝拉撒,众口难调,一旦人数超过了五十人,考虑的因素会更多,比如生病,比如私自离队,比如夜不归宿等等,这样的行动,就需要进行规划和组织。

  真的让林辅成单独完成这次的游学,恐怕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回却回不来了。

  朱翊钧提供了保护和组织,帮助林辅成完成这次的草原游学。

  两百人的缇骑,其实已经超过了大将军府能够调动的极限,毕竟大将军府一共就两百人的铁林军,如此超高规格的保护,是为了防止游学发生意外,毕竟绥远新辟,马匪仍然是草原上和野狼一样严重的祸患。

  但凡是林辅成能够稍微了解一点铁林军的规格,他就会猜到黄公子到底是何许人也。

  但林辅成还是没猜出来,朱翊钧以为他是难得糊涂,但很快朱翊钧就发现,林辅成是真的没猜出来。

  手眼通天的黄公子,似乎做出什么都不是意外,在林辅成眼里,能搞到官身的黄公子,就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黄公子,调动两百人缇骑保护,这书坊没这么多银子啊,一共就募集了二百两银子。”林辅成提出了自己的困难,他怕缇骑太多,银子不够用。

  这是银子的事儿?

第581章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林大师,平素里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事儿,就一点都不会去了解吗?”朱翊钧看着林辅成,眉头紧蹙的说道。

  别人都是难得糊涂,林辅成在得知了黄公子委派了二百名缇骑,不是第一时间去考虑这个数字的问题,而是去考虑银子不够用,不够给安保费用!

  果然朱翊钧没白给林辅成五经博士的牌子,这家伙的脑回路和别人的不太一样。

  林辅成不明所以的说道:“那我关心不关心,这次去草原,加上这两百人,银子就是不够用了啊。”

  现在讨论的是这二百人一路上的开销,光德书坊没钱,其实林辅成对这么多人保护,有点疑惑,五十人前往草原游学,值得派二百缇骑去保护吗?

  林辅成从松江府到京师,再从京师到保定府,他这一路上并没有经历过失序世界,哪怕是圩寨,也就是对内压迫,林辅成这些外乡人到了,当地的圩主要么直接杀了林辅成,要么礼送出境,没有别的选择。

  当林辅成身边站着一个锦衣卫缇骑的时候,圩主们无论多么的丧心病狂,都要掂量一下,杀死锦衣卫的后果。

  所以,林辅成已经用尽了全力去想象草原的危险,但仍然低估了其危险,马匪、野兽不提,那些个喇嘛庙,没有强兵保护,庙里的僧兵都能把林辅成这五十人给生吃活剥了。

  朱翊钧派了二百缇骑,是基于塞外复杂的环境去考虑的。

  李贽恨不得立刻告诉林辅成,面前的是皇帝陛下!缇骑的调动从来不是银子的问题,而是应该关注缇骑本身。

  大明京营但凡是调动一百人都要报闻兵部,得到皇帝的朱批!

  别想省事,弄两个五十人的事项,只会成为文官们攻讦的把柄,皇帝要想一想自己的脑袋会不会被人当球踢。

  林辅成却在计较经费的问题?

  “不用担心钱粮之事。”朱翊钧感慨林辅成有的时候拎得清,但对于不是很在意的事儿,有点搞不清楚重点,这一点林辅成和格物院的五经博士很像,专精于一道的时候,就会忽视其他。

  缇骑的调动钱粮自然出自内帑,难道还要让缇骑吃外面的饭?朱翊钧这個皇帝能放心?

  “如此甚好,甚好啊。”林辅成乐呵呵的说道,为节省了一大笔开支而庆幸。

  李贽面色凝重的说道:“黄公子,废除百姓追求虚幻福祉的宗教,就必须让百姓可以在现实里拥有福祉,可以心安。要求抛弃割舍掉幻觉,首先就要让百姓脱离那需要幻觉的处境。”

  “只有现实心安,才不会追求虚妄的心安,只有现实的美满,物质的丰富,才能彻底抛弃幻觉。”

  “消灭宗教,消灭愚昧,要首先消灭贫穷,一切罪恶之源就是贫穷,是物质的不丰富。”

  当一旦开始讨论权力、金钱、宗教对人的异化,那么作为凌驾于一切力量之上的朝廷,需要调节矛盾的朝廷,就必须要想方设法的减少这种异化,而且解决之道,就在题目之中,不让人们追求虚妄的彼岸福祉,就要追求具体的现实幸福。

  这就是讨论人的异化的根本目的,让世界的变得更加美好一些,只有搞清楚这个目的,讨论才有意义。

  这很累,同样非常浪漫。

  “这是五经博士的官身牙牌,你拿着,上一次咱说了,你把人的异化这个课题讨论明白,这官身就是你的了,好好干,哪怕是岁数大了,提提有用的意见也是极好的。”朱翊钧让冯保拿来了一套官身牙牌。

  正五品,保证李贽在对贱儒开炮的过程中不会被饿死。

  李贽已经饿死了二女儿和三女儿,别的不说,就为官清廉这一件事,李贽就值得肯定。

  林辅成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但李贽已经热泪盈眶,自万历九年致仕后,他发生了太多的事儿,这个官身牙牌是他日后生活的一个保障。

  他想要谢皇帝圣恩,但一旦谢恩,就把皇帝游戏人间的兴致给破坏了,他酝酿了一番郑重的说道:“谢黄公子大恩大德,定不负黄公子所托。”

  “好好做事就是。”朱翊钧笑着摆了摆手说道。

  李贽和林辅成的职能不同,林辅成是搞社科研究和调研的,李贽的职能是成为贱儒们的噩梦!只要想起李贽的名字,就寝食难安。

  历史上的李贽就是贱儒们口诛笔伐的狂夫,现在有了皇帝的助力,就是如虎添翼。

  这次宗教的异化,剑指儒家变成了儒教的本质,可谓是吹响了对贱儒礼教进攻的号角。

首节 上一节 694/807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