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691节

  李乐解释道:“今年六月份的时候,老哈瑞押解了五百万斤的铜料抵达了新港,其中三百万斤要到南衙,臣那时候见到了老哈瑞,老哈瑞说他以前很瘦,皮包骨头,也喜欢偷东西,因为偷矿山的东西,差点被陈成毅给杀了,不过当时缺人,才留了他一命。”

  “老哈瑞现在也不算胖,但身上有肉,有的是一把子力气,老哈瑞说:给大明干活,大明真给钱。”

  “不是因为懒才穷,而是因为穷才懒。”

  李乐把老哈瑞的故事讲完,他在说的吕宋的老哈瑞,又何尝不是说的大明的穷民苦力们呢?抛开了华夷之辩不谈,这些都是社会最底层的人,其实不缺勤奋,但长期的劳动和报酬不匹配,才导致了普遍懒惰。

  “苦难就是苦难,从来不值得歌颂。”朱翊钧点头说道。

  “陛下,臣觉得这个金钱对人的异化,主要是分配问题,百姓们也不是求大富大贵,而是求的能够安稳生活,如果劳动和劳动报酬匹配,那么羡慕就不会变成嫉妒,人就不会丧失基本的理性,成为金钱的奴隶。”李乐图穷匕见,他借着老哈瑞的故事,说穷民苦力的挣扎,其实是想完整阐述自己对竞奢之风的理解。

  羡慕是理性的,好的生活自然人人羡慕,但嫉妒是非理性的,当羡慕滑向了嫉妒,就会失去理性。

  失去理性,就是异化的开始,是极为危险的。

  李乐俯首说道:“陛下,那些个纨绔斗富就且让他们斗去!声色犬马的生活,离百姓太过遥远,那一个花篮一百银,是百姓们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数字,臣以为,劳有所得,勤有所获,如此一来,天下泰安,方能政通人和!”

  “爱卿现在能够独当一面了,能为先生遮风挡雨了。”朱翊钧由衷的说道:“李乐,先生老了,他的身后事,身后名,只靠朕一个人是不够的,需要更多的人一起。”

  “先生自万历维新以来,是把能得罪的,不能得罪的人统统都得罪光了,甚至包括朕,要保护新政,就得保护先生的身后事和身后名,李乐,朕希望你能帮朕。”

  这是请求,更是承诺,是朱翊钧第一次如此开诚布公的表态。

  陛下尚节俭的回旋镖,已经打的张先生满头是包了,张居正的确在节俭修省这事儿上,得罪了皇帝,只不过皇帝不计较而已。

  “臣必不负君上所托!”李乐甩了甩袖子,行大礼,大声的说道。

  李乐彻底安心了,陛下虽然看起来有点贪财,看起来有点小心眼,眦睚必报斤斤计较,但陛下的承诺,从来都是金口玉言,只要承诺,就会兑现。

  许诺就是用来兑现的,否则为何要许诺?

  这是一份保障,对张党所有人的保证,放心大胆的干,即便是张居正不在了,大明仍然会持续推进新政!

  朱翊钧十分平静的说道:“这不仅仅是师生情谊,是大明的江山社稷,更是亿兆瞻仰之所望。”

  李乐离开的时候,拿着一套玩具,格物原理玩具,朱翊钧说让李乐给孩子玩。

  这次回京述职,陛下赏赐了不少的东西,但李乐最喜欢这个格物原理的玩具,他和王家屏一样,入京后对大明各种新鲜事物,非常感兴趣,但有些事儿,他无法理解。

  李乐看着面前十六个玩具,觉得等自己玩够了,再给孩子不迟。

  万士和作为礼部尚书,反而吹响了对礼教进攻的号角声,这玩具,这上面的卡片,配合永乐大典简要本,从娃娃抓起,根本就是在掘儒家礼法的根儿。

第578章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李乐除了给皇帝讲了一个老哈瑞的故事外,还讲了个龙江造船厂的旧事。

  老哈瑞的故事其实没什么稀奇的,就是一个典型的穷民苦力,因为大明抵达了吕宋,而发生了改变。

  龙江造船厂的故事也不稀奇。

  新的南京龙江造船厂是选了新址营造,不是在旧的龙江造船厂上修建。

  一百七十年过去了,沧海桑田,老的龙江造船厂的所有船塘已经被填平,变成了良田,甚至找不到当初的痕迹了,这两年随着产能的不断提升,龙江造船厂扩产,就打算把二厂在旧址上翻建。

  翻建就需要对旧址进行挖掘,要对过去进行整理,这中间发现了一本名叫《星槎札记》的笔记,这本札记是和《龙江船厂志》,放在一个箱子里,挖出来的时候,虽然有些腐烂,但因为深埋地下,还算保存完整,能够辨认字迹,在经过了长达一年的小心辨认和注校之后,这本札记,重见天日。

  札记上没有名字,李乐叫他守墓人。

  札记记录了在停罢西洋之后,龙江造船厂的遭遇,那些個在永乐初年迁徙来的船匠没了营生,四散而去,船塘被填平开始‘务本’种地,匠人越来越少,农户越来越多。

  当初龙江造船厂营造的时候,热火朝天,从五湖四海征发了十数万的船匠遍布各个造船厂,所有的匠人都以为他们会世世代代这样生活下去,直到大厦崩塌。

  守墓人,清楚的记录了那种人去楼空后的萧索,在大厦崩塌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围绕着开海角力,但没人顾忌这些离开了故土、没有土地耕种的匠人该何去何从。

  那是龙江造船厂的坟墓,是永乐宣德年间下西洋的坟墓,是那个时代的坟墓,更是大明海权的坟墓。

  守墓人在札记里提到了一件事。

  在正统初年,一共七次,地方势要豪右请朝廷将无用的龙江造船厂扑买,奏疏总是十分顺利的进入了宫中,内阁三杨,似乎乐见其成,对这件事选择了视而不见,但最终都无法得到皇帝的朱批。

  那时候仁宗皇帝的皇后,张太皇太后还在,张太皇太后不允许这样的事儿发生,以‘不得变卖祖宗基业’为由拒绝了。

  仁宗登基一年崩,三十六岁的宣宗英年早逝,留下了太皇太后守着自己的孙子,守着大明的江山社稷,太皇太后一个妇道人家,或许做不了什么,但不变卖祖宗基业还是坚持了下来。

  停罢开海的理由是入不敷出与国朝无益,结果这龙江造船厂势要豪右却恳切索求,而且是一连七次,下西洋真的是入不敷出的话,这民间恳切索求造船厂,又为哪般呢?

  正统初年的三杨内阁,真的是所谓的贤臣、良臣、能臣吗?

  “去叫大宗伯过来一趟。”朱翊钧对着冯保说道,万士和捣鼓出来的这个格物玩具套装,朱翊钧非常喜欢,当然这次的玩具,朱翊钧真的给朱常治玩了,没有自己留下。

  他已经玩过了。

  朱翊钧继续翻看着手中的札记,宫里以不得变卖祖宗基业为由,拒绝了民间请求扑买的请求,但这些势要豪右显然不打算放过船厂,正统六年十二月,天干物燥,一场大火,席卷了整个龙江造船厂,龙江造船厂在这场大火之中,所剩无几。

  得不到就毁掉,一场大火之后,龙江造船厂,彻底树倒猢狲散,最后一批等待着云开见月明的匠人们,也离开了船厂。

  万士和作为一个谄臣,从踏入通和宫御书房那一刻起,就知道陛下的心情真的很不好,通和宫御书房的气氛有些压抑。

  “大宗伯看看这个吧。”朱翊钧将校注过的札记递了出去。

  万士和看了许久许久,看着看着拍桌而起,大声的说道:“简直是欺人太甚!这不是欺负人吗!”

  大明对大宋颇为不齿,一说就是明承唐制,对宋朝多少有点不待见,这种不待见,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有一部分是因为韩宋,就是小明王之死,有一部分是大宋终究不是个大一统的王朝。

  中原对大一统的定义是极为清晰的,就是天下我为王,四方来贺,在认知的世界里只有我是皇帝,这才是大一统,辽金西夏,都有皇帝,而且大宋还有俯首称臣的记录,一句‘臣构言,今来画疆’就给大宋的大一统定义打上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大明不齿大宋还有一方面原因,就是赵宋得国不正,赵匡胤的确是终结了五代十国的黑暗时代,但赵匡胤同样也黄袍加身欺负了孤儿寡母。

  在万士和看来,就龙江造船厂七次提议扑买之事,在皇室已经明确拒绝,并且是祖宗基业为由的情况下,奏疏居然还能入宫!这就是在欺负孤儿寡母。

  大明一共两次主少国疑,再一对比张居正,就发现,除了不让皇帝太过靡费这件事上,张居正真的没欺负过宫里的孤儿寡母,当然这是建立在万历三年,在国朝财用还不算充盈的时候,张居正把金花银从一百万两白银涨到了120万两白银的基础上,才如此要求。

  “怪不得张璁骂杨士奇是贼桧之奸!”万士和看着这札记,就没由来的生气,说难听点,皇权和臣权这对自古以来的矛盾,向来都是主强臣弱,主弱臣强,张居正能喊出吾非相乃摄也,就是典型,但欺负人也有个底线才是。

  张璁,嘉靖初年的名臣,张居正搞得新政,除了考成法之外,大部分都是把张璁的新政,重新拾掇了拾掇,又拿出来用了,包括了王崇古搞得均田役,也是兵部尚书唐龙的主张。

  “张璁如此评价杨士奇吗?”朱翊钧一愣,他还真不知道。

  把杨士奇骂成了秦桧,这是朱翊钧完全没想到的事儿,大明读书人的攻击力都这么强的吗?

  万士和点头说道:“臣查旧案,张璁说:夫贼桧之奸,污秽青史,而杨馆之介,人到于今称之,是尚不知所戒勉乎!主要是批评杨士奇等三杨,破坏祖宗成法,太祖高皇帝废除了宰相,被他们给恢复了。”

  “后来张璁在《嘉靖改元建言第三札》中又言:今日士论,惟归咎权奸乱政,冒滥军功,不知军功之滥不始于正德初年,而始于正统以后,皆抚巡失于纪验,兵部失于正之罪也。”

  “不仅是张璁,桂萼也说:杨士奇援汉弃珠厓例弃之,乃陋儒当权,上下安定,货赂公行,纪纲不振,举版图十郡之地,弃置不宁,盖若考作室乃不肯堂者也。杨士奇者,太宗皇帝罪人也,又足法乎?”

  “将杨士奇称之为太宗文皇帝的罪人,是陋儒,主要是弃守交趾之罪责。”

  桂萼是大明一条鞭法的创始人,是中国从租调庸税赋,向货币税转型的重要人物。

  桂萼批评杨士奇,主要是交趾、河套、大宁卫弃地这三件事上,尤其是交趾事上,杨士奇以汉代放弃海南珠崖为例,最终促成了放弃交趾之事。

  失土之罪责,杨士奇罪责难逃。

  大明放弃了交趾十三司,就是放弃了出海,放弃了白银流入,这让货币税成为了镜中花水中月,无法实现,桂萼能看得起杨士奇才怪。

  “陛下,张璁之所以要抨击三杨,是因为自三杨之后,大明官场对边方文臣武将的考成就变了,从之前的灭虏几何,变成了修了多长的边墙、营造了几个营堡,整修城池关隘,自正统二年王骥擅杀都指挥安敬之后,百五十年再无文臣武将练兵几何,灭虏几何的记载了。”

  “此为兴文匽武大弊之始,也是三杨的可鄙之处。”

  万士和详细解释了下张璁和桂萼这两个嘉靖年间革故鼎新的重臣,为何会对这三人如此鄙夷的缘故,自那之后,大明武备不兴,边方无备,戎事彻底败坏。

  “原来如此。”朱翊钧还以为就自己看杨士奇这三杨不顺眼呢,结果原来不只是他的偏见,连同为臣子的张璁、桂萼之流,都对其极为不齿。

  无论是弃地,还是僭越主上威福之权,还是借着礼法的大旗破坏祖宗成法,都是大逆不道之大罪,甚至桂萼把杨士奇等人,定性为太宗皇帝的罪人,这是指着鼻子骂。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过往的事儿已经不可挽回了,但未来的事儿还来得及,一切都还来得及,这本札记,内署抄录后,就留礼部,日后修史用吧。”朱翊钧略显唏嘘的说道,过去的事儿,斤斤计较已经没有用了,往前看。

  “大宗伯啊,你那个玩具,治儿非常喜欢,大宗伯主张的,让格物赢在起点,深得朕心。”朱翊钧夸奖了万士和搞得玩具,万士和在礼法这块,做得很好。

  万士和刚入文华殿的时候,朱翊钧还以为他会和陆树声一样,很快就离开,没想到一直到今天,依旧是屹立不倒,反倒成了朝中的一颗常青树,无论多么大的风浪,都岿然不动。

  这与万士和的立场有关,他是完全的帝党。

  “这本身就是臣该做的事儿。”万士和乐呵呵的说道:“皇嗣喜欢就好,喜欢就好,陛下,是不是该立太子了?”

  万士和看起来颇为随意的问着,看起来随意,但他已经犹豫了数日之久,就在寻思着一个合适的机会问出来,这个话题极为敏感,稍有不慎就是掀起一场党锢的大事儿。

  陛下膝下有三子,嫡长子朱常治,次子朱常潮,三子朱常洵,朱常治是皇长子而且是嫡出,无论是从嫡庶还是从长幼,朱常治都名正言顺,早立太子,人心思安。

  “大宗伯知道朕在担心什么。”朱翊钧看着万士和颇为平静的说道:“不立。”

  “臣遵旨。”万士和立刻俯首说道,他甚至连多问一句都不问,陛下在担心什么,万士和非常清楚。

  自孝宗之后,大明国朝的皇位继承就变的不正常了起来,孝宗只有一个儿子,武宗直接绝嗣。

  世宗皇帝的第一个儿子两个月夭折了,嘉靖十五年十月,第二个儿子,庄敬太子太子出生,嘉靖十八年立为太子,嘉靖二十八年三月十六日加冠,十七日患疾,很快就暴疾而亡。

  嘉靖一朝,再无太子,自此之后,世宗皇帝,开始崇信二龙不相见,不仅不立太子,甚至不见儿子。

  大明的官员个个都是人才,都把皇帝逼着住进了通和宫里,连西苑都不住了,防备谁,一目了然,甚至万士和本人也是防备的对象。

  知道陛下的明确态度后,万士和就可以做到进退有度了。

  “臣告退。”万士和办完了事儿,再次俯首,选择了离开。

  朱翊钧看着万士和的背影,愣了愣,对着冯保问道:“大宗伯就不再争取下吗?朕说不立,他就直接遵旨,就这么走了?”

  万历一朝的国本案,可是一直持续到了福王就藩那一天,皇帝和朝臣赌气赌了那么多年,从一开始斗争就极为激烈。

  结果万士和,就这么轻易的走了,甚至没有多说一句。

  “陛下,大宗伯这问题估计憋了很久了,今天问出来已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大宗伯没有立场在这个事儿上跟陛下争执。”冯保低声说道:“大宗伯还是很勇敢的,臣都不敢问,满朝文武,就没人敢问。”

  大明现在的皇帝和先帝爷隆庆皇帝一点都不像,反而和道爷最像,尤其是跟前二十年的道爷,都是少年天子,都是励精图治,都是革故鼎新,也都是名臣贤臣在朝,唯一不同的是,朱翊钧没有武宗皇帝历史负担,可以大肆振武。

  嘉靖初年,是没有振武的条件的,武宗皇帝因为尚戎事,弄的自己绝嗣,甚至因为亲征平叛,落水染疾,从风寒到肺炎最后撒手人寰。

  骑马很容易伤到子孙根,这也是常识,戚继光之前一直不让皇帝上马,直到皇帝马步,扎的根基厚实,才肯让陛下上马。

  因为环境相同,所以立太子就和当初嘉靖年间一样,成了一个碰都不能碰的话题。

  万士和敢这么看似不在意的问出来,已经鼓起了所有的勇气,让他跟皇帝争执早立太子什么的,太难为他了。

  万士和可是被士林戏谑为万无骨,可万无骨敢问,满朝文武有一个人敢问的吗?冯保都不敢。

  作为礼部尚书,万士和必须要知道陛下明确的态度才好做事,陛下说不立,那就暂时不立,等陛下什么时候觉得有必要立太子了,再立不迟。

  万历十一年十月初,石茂华终于在京师安顿了下来,石茂华谢绝一切的拜访,包括首辅张居正、次辅王崇古的拜帖,将闭门谢客进行到底,既然已经退了,那就要有退了的样子,刘显和马芳也都是如此。

  石茂华带着陛下加官赐宅的圣旨,来到了通和宫面圣谢恩。

  “不必行大礼了,坐下说话。”朱翊钧等在了御书房,等到石茂华走了进来,立刻开口,免了石茂华的大礼,石茂华仍然抱恙在身。

  石茂华再次俯首,十分郑重的说道:“臣谢陛下隆恩。”

  “石部堂,当初皇极门一别,已经七年有余,当初石部堂对朕说,要复套,现在已经复套了。”朱翊钧说起了石茂华最心心念念的事儿。

  石茂华一脸轻松的说道:“是啊,当初臣忧心忡忡,还怕自己说的,被朝中的士大夫们以为是在危言耸听,陕甘宁三边之地,少粮多兵,别的地方民乱也就是百姓揭竿而起,这陕甘宁要是乱起来,那就是兵祸了。”

  “现在好了,臣最担心的事儿,不会发生了。”

  “陛下,臣低估了驰道,即便是不重开西域,驰道在,则河套在,不必重开西域也能固守,大明京营能在五天到十天之内投射到河套,那就是腹心之地,不会再丢失了。”

  朱翊钧有些疑惑的说道:“石部堂以为,不用重开西域了吗?”

  “当然不是,该开还是得开,西域有矿,还能种棉花。”石茂华摇头说道:“重开西域,就是一道藩篱。”

  “臣老了,倚老卖老一番,陛下没打过仗,其实这只要打仗,战场在我们腹地发生,输赢都是大明输,但在边方打,就完全不同了,绥远、西域都是地广人稀,这就是纵深,在这些地方起了冲突,不会有倾覆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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