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和林辅成又聊了两句,明白了林辅成是怎么想到这件事的,其实还是没写出来那一卷游记,官逼民反引发的思考,他其实描绘的就是大明继续衰亡下去后的模样。
大明皇帝的黄衣使者再也无法离开京师,皇帝的政令,被完完全全的束缚在了京师,地方官衙财权自理,土地兼并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流民遍地都是,江山社稷岌岌可危。
虽然没写出来,但他还是在思考,但是拿不准能不能讨论,就找看热闹的黄公子、王公子把把关。
朱翊钧觉得没什么不能谈的,他描绘的景象,恰恰就是大明必须要避免发生的情况。
最终朱翊钧核准了林辅成新一期逍遥逸闻的文章,让他发在逍遥逸闻上,探讨这个问题。
朱翊钧离开了茶楼后,就去了戚继光的大将军府,还真找戚继光说道了要弹劾郭有章的事儿,主打一个有始有终。
大明皇帝的承诺重比千金,说让戚帅弹劾就让戚帅弹劾!
“行,以什么罪名劾其罪责呢?”戚继光立刻就答应了下来,具体罪名戚帅不掌握材料,自然不知道罪名是什么。
戚继光已经差人去了户部要户贴了,大将军府办这点事还是极为轻松的,再加上户部堂上官张学颜知道黄公子根本就是皇帝,也不会阻拦,户部支持陛下收拾贱儒。
收拾贱儒等于维护新政,等于维护户部地位。
户部上下各级,都不愿意再回到过去那个兜里没有一厘银子,地位低下,走到哪里都得点头哈腰的年代了。
现在,户部上下各级官员,那都是财神爷,走到哪里都是趾高气昂!
咱大明国帑、内帑有银子了!
所以,沈安娘的那个儿子,改姓沈,并且落户官厂就成了必然,而且也到惠民药局看过了,情况有点不太妙。
“大工鼎建,贪腐成性。”朱翊钧拿出了一本奏疏。
这是都察院总宪海瑞上的一本奏疏,自从海瑞从王崇古处知道还能这么玩之后,就去找了户部的旧案,发现了这个郭有章银子的来源。
他养外室,那么多银子,俸禄是决计不够用的,那么银子从哪里来的,就变得有趣了起来。
郭有章里外拐一共掏了十万两银子,按着洪武旧法,五十两银子,就该剥皮揎草,树立在土地庙前了,但大明国朝已经两百年了,贪腐十万银,还真的罪不至死,他的事迹会立在朝阳门外的快活碑林里,他全家都要被流放到爪哇去。
一死了之对郭有章反而算是解脱,想一死了之也没门,子孙后代都在爪哇受苦吧!
“这不是万历元年,应天府尹顾章志四十八万河道疏浚银,贪腐了三十万银的那个案子吗?”戚继光看完了海瑞的奏疏,愣了片刻,这居然是个十年前的旧案。
戚继光印象极为深刻,四十八万银贪三十万,王崇古都没这么大的胆子,但顾章志就有,这个案子也是大明万历朝第一件反腐抓贪的案子。
自此以后,反腐抓贪就成了一个可以讨论的话题,当海瑞领着缇骑提刑千户开始四处调查的时候,反腐抓贪终于成为可以执行的吏治手段。
这一步步走来,实属不易。
朱翊钧点头说道:“就是那个案子,层层扑买转包多制造了一笔三十万银的债务,这笔不应该存在的债务,掏空了南衙户部太仓库,所以万历元年河道疏浚,其实成本不是四十八万,而是七十八万。”
“原来如此。”戚继光在奏疏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而后下印。
戚继光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为何不手刃了这等人渣?这个郭有章还是个人吗?”
“浪费粮食。”
“这不是不想给大将军找麻烦吗?”朱翊钧摇头说道,他披着马甲出去的,要是当街杀人,恐怕戚继光要背骂名了。
如果是以皇帝身份出行,朱翊钧当场把郭有章给杀了也没关系,刑部尚书可是给了十张空白的驾帖,直接填名就是合法杀人。
这十张空白的驾帖,朱翊钧一张也没用过,作为规则最大受益人,不应该去破坏对自己有利的规则。
戚继光一脸复杂的说道:“陛下当年手刃了贱儒陈友仁。”
这也是贱儒们始终不敢去伏阙的原因,这年头去伏阙,搞不好会被陛下亲自骂一顿,然后手刃,成为大明笑话。
陈友仁这个事儿,戚继光其实想不明白,那时候诋毁他戚继光的人很多,诋毁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的也不少,但陛下从来没管过后者,反而杀了陈友仁。
戚继光没问过,其实理由也蛮简单的,戚继光还活着,戚继光还有满腔雄心等着实现,大明也需要振武,一切都是为了万历维新,当然杀陈友仁,里面也夹杂着朱翊钧大量的个人情绪。
陈友仁说了什么不重要,没有陈友仁对朱翊钧很重要!
朱翊钧和戚继光聊了聊重开西域之事,戚继光表示自己老当益壮,虽然五十多岁了,不能亲自杀敌,但还能长途行军,陛下不必担心。
绥远驰道修完之后,朝廷才会修京师到嘉峪关的驰道,这可能需要五到十年的时间,但看戚继光的状态,朱翊钧觉得戚继光等得到那一天。
郭有章被都察院总宪海瑞弹劾,这说得过去,因为海瑞就是反贪的,但是奏疏上有戚继光的名字,实在是让人出乎意料之外!
戚继光成为迁安伯提领京营成为总兵,已经十一年的时间了,戚继光从未弹劾过任何一个朝官。
这是唯一的一次,稍微一打听,原来是黄公子去看热闹,郭有章得罪了黄公子,那就不意外了!
知道黄公子是皇帝的大臣,不意外,因为那是皇帝的意思,不知道的也不意外,奉国公戚继光对别的也没有太多的欲望,也就纵容一下家门里的黄公子,这不算什么,大明京堂纨绔那么多,不缺这么一个。
郭有章的处置,廷议很快就做出了决定,流放爪哇,一家人都去对着大鳄鱼龇牙去吧。
爪哇隶属于旧港总督府,但也没有多少统治力量,当地的土著、大猩猩以及大蚊子,会教会郭有章应该如何做人。
这些年坏人见多了,这个郭有章属实是恶心。
林辅成的逍遥逸闻,很快就成了京师最大的热点,甚至是盖过了对郭有章的口诛笔伐,很快翰林院的大学士甚至上奏皇帝,请皇帝看看逍遥逸闻这一篇,提醒皇帝要引以为戒。
朱翊钧十分意外,士大夫阶级,看起来像是这一套的框架下的既得利益者,但其实翰林院的翰林们很清楚的知道,天下完全失序后,他们也会受到极大的损害,州、县城都能攻破的民乱,一般会把乡贤缙绅和势要豪右一并给杀了。
民乱是暴动,是走投无路之下的发自内心深处的嘶吼,州县被攻破,乡贤缙绅们一个也躲不过去。
林辅成的逍遥逸闻,促使了大明上下对工兵团营法的认可,让郭有章更显得像个小丑了,在一片骂声之中,郭有章被押解离开了京师,向着爪哇而去,这是一个漫长的海上旅行,而到了地方,更是有大蚊子的疟疾在等着他。
“国帑和内帑现在的确富了,但是王次辅搞这个东西,我还是不认可!”文华殿上王国光炮轰王崇古!
王国光双手一摊说道:“没钱,京开驰道的修建就没什么钱,是借陛下的,你拿一百二十万银,建这么个玩意儿,我不同意!”
王崇古上了一道奏疏,请求建一个奇观,一个高三十丈,九层八面的琉璃塔,总预算高达一百二十万两银子的琉璃塔,什么用都没有,就为了给李太后祝寿。
三十七岁的李太后,现在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的祝寿吗!
“就是技术验证,全玻璃外墙,内骨为钢筋混凝土结构,主要是为了提高烧玻璃的技术。”王崇古一脸无奈的解释道,祝寿是个名义,主要还是为了烧玻璃技术进步。
各色奇形怪状的玻璃烧制,目的是为了把玻璃颜色研究明白,比如磁选后的玻璃就不会过绿,虽然仍然带着一点绿色,那么什么样的杂质会呈现什么颜色,都可以成体系的研究并且总结。
“那也太多了。”张学颜立刻搭腔说道:“我们还欠着陛下七百万银,欠着国债1000万银,这就一千七百万银的负债了,不能再欠钱了,真的弄到了借新还旧的地步,那朝堂体统何在?”
“烧玻璃这个不急,可以慢慢来。”
“一百二十万银,可以修120里的驰道了,还有的剩,不行,绝对不行。”
户部现在对花钱非常的抵触,现在国帑虽然还算充盈,可是欠债1700万银,还是压力很大,陛下那700万银无息,可是这1000万银的国债,还是有利息的。
户部的意思很明确,奇观误国,大建兴邦!
第547章 言速胜多是养寇自重
王崇古的提醒是非常及时的。
因为大明朝刚刚发行了一千万银的特别国债,专门用于绥远驰道和绥远矿业的投资开发,因为绥远新立,地方人事结构简单,卧马岗、胜州煤山碱池,都是工部的控制范围之内,属于直接隶属于朝廷的特区,和地方关系不大。
如果掏空府库演化成掏空国帑,那大明国朝就彻底什么都做不了了,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而且即便是掏空府库,也是不能接受的。
随着绥远的建制逐渐完善,绥远地区的城池开始建设,用层层转包创造不该存在的债务,而后这笔债务再在有心人的驱使下,不停的转移到债权人模糊的地步,最后一鱼两吃,大明国帑就是有再多的银子砸进绥远也看不见水花。
而且最为恐怖的就是大明用尽了各种办法削弱草原,用了十年的时间步步征伐,又以海量的白银投入,最终得到了一个一地鸡毛的绥远,残忍的朘剥最终导致民心向背,大明在绥远的统治岌岌可危,就如同在腹心之上划出了一个巨大的血槽,血流不止,只能放弃。
十年心血,无数人的奉献,那些死在草原上的墩台远侯、征伐中死在征战中的军兵、垦荒时死在野兽和流寇手中的农夫,他们的血,全都白流了。
这种事会发生在绥远,会发生在辽东,会发生在甘肃,会发生在吕宋,这种事也曾经发生在交趾十三司。
所以即便是掏空府库,朱翊钧作为皇帝也不能接受,尤其是这些新开辟的郡县之地。
朱翊钧相信,王崇古其实早就想说,但是之前是碍于面子,不肯承认之前自己是个奸臣佞臣,后来直面自己后,又犹豫这么做的代价,反反复复的权衡了许久许久,才在海瑞登门的时候,脑子一热,选择了和盘托出,更是在皇帝面前,将整个过程补全。
杨博说王崇古易怒,就是说他很容易情绪化,某個时间,脑子一热就会做些什么,显然,海瑞的登门拜访,让王崇古说不出拒绝二字,既然要做,那就做到底,做到完美。
这是自绝于天下百官的行径,如果不是情绪激动的情况下,对于王崇古而言,很难做到这种地步。
现在王崇古提出了造一个九层琉璃塔为李太后祝寿,实际上是为了推动烧玻璃的实践,更有可能是弄个小项目,让一些对王崇古十分不满的嫡系,去里面分一杯羹。
一千五百万银的绥远投资,甘肃、辽东,这些地方都有可能成为一鱼两吃的重灾区。
相比较之下,让王崇古弄个琉璃塔给嫡系们分赃,维护下组织度,其实王次辅的要求并不过分。
朱翊钧本来是这么认为的。
“还是由工兵团营负责营造啊,要拉动规模才能技术进步,我们一旦建好了这座琉璃塔,一定会成为京师最闪亮的建筑,到那一天!整个京师、整个天下、整个世界都会知道大明有这么一座琉璃塔!到那一天,所有人都知道玻璃的好处!到那时,玻璃的推广,就变的简单了。”
“有了需求才能催生供应,才能让制作玻璃规模化!”王崇古和王国光据理力争。
张居正喝着茶水,继续做那个装糊涂的师爷,他其实也在判断王崇古的目的,本来以为是给晋党的嫡系分点银子,但看来看去,好像不是。
工兵团营和晋党的士大夫并不重合,甚至可以断言,这是两个完全没有任何交集并且有利益冲突的集体。
大明工兵团营主要是穷民苦力的游堕户组成,在家乡因为天灾人祸破产后,带着最后一点干粮来到了京师,求一条活路投入了工兵团营之中,而提领工兵团营的都是京营伤老退役的锐卒。
而士大夫本身就和乡贤缙绅高度重合,是朘剥穷民苦力的刽子手,而士大夫又在朝中鼓噪兴文匽武之风,一直到戚帅讨伐板升收复绥远之后,仍然充斥着噪音。
王崇古,已经完全抛弃了晋党,他连一百二十万银的奇观修建,这么点蚊子腿的肉,都不肯给晋党了。
那么晋党该怎么办?重新选一个党魁对王崇古展开清算?
王崇古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首先以工兵团营、官厂团造为核心的工党,实力并不虚弱。
即便是没有结党,如绥远总督潘季驯、礼部右侍郎沈鲤(治水)、山东河南总督凌云翼、工部的汪道昆、松江巡抚申时行,这些不是工党的人但都督办大工鼎建设和官厂,如果有人要对王崇古做什么,无论是诬陷还是各种古怪的攻讦,他们也不会坐视不理。
关键是王崇古本人并不好对付,他还有圣眷。
“次辅的意思是,要给工兵团营去做吗?”张居正平平淡淡的询问,似乎问一个不是很关切的问题一样。
王崇古立刻回答道:“不然呢,层层扑卖下去,恐怕死的时候,也见不到完工了!别说把这琉璃塔当成招牌进行宣传,推进玻璃的销量了,到时候建不成,太后问起来,外廷人人蒙羞。”
技术进步奖的最后波纹已经被陛下给拿走了,现在王崇古心心念念的就是再留下点什么。
南衙大报恩寺琉璃塔建成近两百年了依旧坚挺,王崇古希望这个北衙的琉璃塔,和南衙的琉璃塔一样,成为大明的名片,成为天朝上国的标志,成为他王崇古最后的波纹。
张居正想了想说道:“那建吧。”
“钱从哪里来?!”王国光一听首辅次辅都同意了,人直接怒了,说得好听,银子呢!
朱翊钧听明白了这是办正事,也知道自己误会王崇古了,他笑着说道:“今年的金花银,用于这个琉璃塔好了。”
钱从内帑来,朱翊钧选择了爆金币。
其实李太后的并不是很喜欢乱花钱,皇帝和潞王大婚用的假货滥竽充数,李太后都同意了,这些年唯一奢靡的还是那个三十万银的佛塔,当时主少国疑,急需要做点什么来彰显皇威。
三十万银,不算少了,五分之三个隆庆皇陵了。
之所以当时要让王崇古建佛塔就是为了让天下人看的,晋党党魁献媚,俯首称臣,主少国疑的时候最重要的是就是保持皇位的稳固,不出现乱子。
但现在让李太后花这么多钱,她是不乐意的,即便说王崇古有一万个合理的理由,那李太后也很难直接答应。
朱翊钧打算去试试看,要是答应也就答应了,不答应就换个名义好了。
“内帑是不是没钱了?”王国光看向了冯保眉头紧皱的问道。
“有,管好你们国帑,别被人给掏空了都不知道。”冯保简单而有力的回答了这个问题,一个有字,内帑说的底气十足。
去年一年,内帑除去商税分成之外,皇庄共盈利120万银,再加上商税分成的1270万银,内帑真正的富可敌国,即便是拆借出去了700万银,依旧有500万银的存银,如果再加上长崎总督府寄存在皇帝这里的298万银,内帑完全可以独资建设京开驰道。
当然这298万银是长崎总督府的府银,朱翊钧不打算动用,按照长崎总督府的意思,这笔银子是给皇帝的贺礼,吕宋总督府去年一年搞了1500万斤的铜入大明,就他吕宋总督府忠诚,长崎总督府不忠诚吗?
但朱翊钧依旧把这笔银子留下,当成了存款,如果长崎方面仍然坚持要当成贺礼,朱翊钧就会将这笔银子纳入开海投资之中,一体分红。
相比较需要到内帑要饭的国帑,内帑富得流油,这和供养有关,国帑养着整个大明朝,方方面面都要钱,一里驰道就9800银,长达千里的驰道,就是千万银的支出,而内帑养的是范围就只在禁苑了。
所以,国帑要的饭,没有利息,所以,朱翊钧在主动爆金币,除了那700万银子的京开驰道投资之外,还有120万银的北衙琉璃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