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都是诏辅臣入宫面议,哪有皇帝跑到臣子的私宅商量国事?
“元辅先生快快请起,咱不告而来,怎么降罪于卿?咱今日出宫,兴致来了,就过来看看,怎么元辅先生这是不让咱进去看看?”朱翊钧笑着说道。
“陛下手上血迹从何而来?”张居正刚站起身,看着皇帝手上的血,吓了一大跳,面色大变,一股滔天的怒气在翻腾,他还以为刺王杀驾的事又发生了!
张居正气势磅礴,他已经告诉了杨博,皇帝的安危,是不能碰的底线,居然还敢伤着陛下!
掀!桌!子!
“不是我的血,成国公命不久矣,朕去探看,这是成国公气急攻心,吐在手上的血。”朱翊钧简单解释了下说道:“元辅先生不请咱进这全楚会馆坐坐?”
“陛下驾到,臣之天幸!快请,快请!”张居正闻言,才知道发生了误会,怒气渐消,便赶忙把门槛拆了,放在一边,才请皇帝入内。
他不敢走皇帝前面,站在皇帝的身后,陪同皇帝参观全楚会馆。
朱翊钧还真是参观,他看了半天,越觉得这全楚会馆的格局极好,这里更像是个家,比他那个冷冰冷的乾清宫好多了。
但是他就是没找到传说中的三十二人抬的大轿子在哪里,可能是藏起来了,也能是压根就没有。
“这是成国公上的奏疏,他快走了,成国公救皇祖父于火场之中,朕不想他死不瞑目。”朱翊钧终于来到了文昌阁内,坐在了张居正平日里坐的地方。
桌上散着几本四书五经,倒扣着,镇纸之下,写着张居正未写完的笔记。
朱翊钧看了两眼就笑了。
确切的说,皇帝的大锤轮下去后,张居正这思想钢印的裂隙越来越大,很多过去认为理所当然的道理,变得不那么理所当然,这让张居正的注解变得极为困难,好几个注解都是改了又改,得亏铅笔书写方便了许多。
“让陛下见笑了。”张居正略微有些汗颜的说道,作为帝师,居然也有疑惑的地方。
张居正想收拾,但是思虑再三,还是没有上前,冯保一直在左顾右盼,朱希孝如临大敌,张宏面色凝重,冯保在找刀斧手,朱希孝生怕张居正胆大包天,张宏则是保护陛下三丈之内。
张居正看完了那封带血的奏疏,沉默了良久,才说道:“此事以前不好办,但现在好办了。”
大明首辅选择了实话实说。
不好办的理由很多很多,比如权力结构,比如军饷开支、比如将领任免等等,但是好办就好办在,这是成国公朱希忠临终的奏疏,眼下朱希忠气若游丝,这要是不办,岂不是让成国公死不瞑目?
“能办?”朱翊钧还以为很难办,所以摆驾全楚会馆,但看张居正这意思,这件事似乎难度不大。
张居正看着陛下满是疑惑的模样,才郑重的俯首说道:“迁安伯还了全楚会馆的腰牌,这件事就好办了。”
这件事好办就好办在陛下给了戚继光勋爵,这是首要条件,以前张居正是戚继光的靠山,后来,张居正是戚继光的枷锁,现在大明皇帝是戚继光的靠山。
“如此。”朱翊钧懂了。
戚继光现在是武勋,回京任总兵官,已经足够资格,哪怕是个流爵,那也是武勋,再加上戚继光彪悍的战绩,回京任事易如反掌。
之前戚继光回不来,是因为戚继光是张党门下,就像是王崇古提举的麻贵等人不能到京营,麻贵等人不是勋贵,而且也是晋党门下。
“那就有劳元辅先生了。”朱翊钧站起身来,摆了摆手说道:“有水吗?咱洗洗手。”
“有有有!”张居正示意游七赶紧打水,游七是第一次见到皇帝,赶忙把水打了上来。
朱翊钧看了看游七,这个人名已经出现了很多次,这是朱翊钧第一次见他,略微有些富态,眉宇间有些狠厉,看起来有些凶,长相比张四维顺眼的多。
“日暮已晚,今天就在元辅先生的府上用晚膳吧,张宏,你去准备下。”朱翊钧知道这突然上门,可能会让张居正有些难做,看张居正在门外煞有其事跪迎,就知道今天这事怕会成为张居正的一个污点。
朱翊钧转念一想,用个晚膳再回宫,事情就从张元辅威震主上皇帝上门请求,变成了小皇帝君圣臣贤师徒共进晚餐。
事情的性质变了,就从张居正权高震主,变成了君圣臣贤的佳话,岂不美哉?
汉高祖刘邦就喜欢去樊哙府上蹭饭,樊哙以前开狗肉铺,没当皇帝前,刘邦就天天去樊哙家里吃狗肉,是喜欢。刘邦当了皇帝,还去樊哙府上蹭狗肉吃,这是表达一种信任的态度。
宋太祖赵匡胤也喜欢到臣子府上蹭饭,赵匡胤这个皇位是欺负孤儿寡母得来的,在五代十国的那个年代,欺负孤儿寡母得皇位很平常,但这客观造成了,领兵的大将,不被皇帝信任。
每次朝中有战事,为了表示对军将的信任,赵匡胤都会去吃顿饭,以安军心。
宋高宗赵构也喜欢到臣子府上蹭饭,不过他就去过秦桧和张俊的家中,秦桧和张俊都是促成岳飞冤案的凶手之一,岳飞含冤大理寺后,赵构反而不敢去秦桧和张俊府上吃饭了。
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也喜欢到臣子家里蹭饭,比如去南京西安门外大功坊,徐达的魏国公府里蹭饭,吃完饭还下盘棋。
徐达棋艺精湛,但是每每都输给朱元璋,朱元璋知道徐达恭顺故意让出了棋子,就让徐达全力以赴,徐达赢了,但是棋盘上的旗子,摆出了万岁二字,朱元璋便把莫愁湖赐给了徐达,并且建了一座阁楼,名叫胜棋楼(今犹在)。
朱翊钧到张居正府上吃饭,行为算不上出格,的确算是君圣臣贤的典范了,更易于理解的说,小皇帝蹭饭,释放了一种信任的信号。
张宏张罗,自然是防止有人趁机毒害皇帝,这全楚会馆也有全晋会馆掺进来的沙子,张居正让游七去后厨也盯着。
张楚城作为楚党,接连弹劾掉了张四维和王崇古,张居正的庖厨,游七当然要看紧了。
一顿饭宾主尽欢,朱翊钧也不知道这些菜名,总之都是香鲜软嫩,倒是张居正有些坐立难安,皇帝到家里吃饭,到底该是个怎么样的礼仪?这没有记载,张居正陷入了知识盲区。
作为帝师,张居正自然有资格上桌,可是上桌之后呢?
小皇帝,在文华殿整天问东问西,问的人满头雾水,现在更是把难题出在了张居正的家里来,简直是欺人太甚!
“元辅先生,之前朕问元辅先生矛盾总是一方对的吗?这已经这么久了,元辅先生,还没回答朕,咱们这《矛盾说》迟迟缺少一章,总觉得缺了什么。”朱翊钧询问着张居正之前自己的疑惑。
欺人太甚!
文华殿上没问够,跑到私宅给人添堵!
“臣愚钝,容臣缓思。”张居正深吸口气,俯首说道,他已经想出了点眉目,但是还没完全想明白,他只能让陛下再等等。
有道是:张元辅威震主上皇帝上门请求,小皇帝君圣臣贤师徒共进晚餐。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感谢书友“小飞毯”的10000点打赏,感谢书友“茻?”的5000点打赏。
第80章 骂了他,他还得谢谢咱们
2023-05-18
张居正敢把王崇古赶出文华殿,让他滚回宣府大同补窟窿,是因为时机已经成熟。
浙党已经初具规模,虽然很是松散,但是朝中已经拥有了制衡张居正的力量,这样宫中太后,就不会怀疑张居正要搞一言堂。
第二方面,京营提举将才已经到了考校武艺的阶段,虽然仍然没有到能够征伐的时候,但是戚继光已经是勋贵了,统十万边军,有保护京畿的能力。
一旦晋党掀桌子,戚继光就在一百里之外,比宣府更近。
所以,这一次,张居正再出手,就让王崇古滚回宣大了。
小皇帝以张四维丑为由,回绝了对张四维的提举,是让张居正有些意外的,这个理由,还真的冠冕堂皇,难以反驳。
至少,在宣大的窟窿没补完之前,张四维是不可能回朝了,皇帝没说不让张四维回朝,只是说暂时不让回朝罢了。
张四维能不能回朝,这得看晋党的表现了,兵部阅视鼎建左侍郎吴百朋,可是打算前往宣大亲自督办此事。
“葛守礼能控制得住晋党吗?”朱翊钧吃完了晚饭,询问着张居正关于葛守礼这个党魁做得如何。
葛守礼能爬到正二品京官的位置上,能在文华殿指着张居正痛骂,多少是有点本事,可张四维那个混账玩意儿,做事可没什么底线。
“葛总宪虽然憨直了些,但是杨太宰教得好。”张居正赶忙俯首说道,露出了一抹笑容,全晋会馆的动静,张居正还是知道的,葛守礼很听话,很听杨博的话,短期内,葛守礼不会被人赶下台。
这就足够了。
作为皇帝,深居九重,作为十岁人主,小皇帝不太懂晋党。
其实晋党内分为了两个派系,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第一个派系,是以杨博为首,杨博在山西经营多年,而且凭借着多年来,出入掖庭累积了极广的人脉,比如谭纶、比如王国光,这个派系是主要是缙绅、士大夫、科道言官。
第二个派系,是以王崇古俺答封贡事为核心,是大明与鞑靼多年冲突,因为军功、边境冲突而走到了一起,长期对抗朝廷乱命,与鞑靼人对抗和合作中团结在了一起,以特权经济的贡市边境贸易为利益核心,这个派系主要是总兵、参将、边方军户、客家军为主。
这就是矛盾在万物无穷之理的具体体现,晋党也存在内部矛盾,并非铁板一块。
张居正一直持续不断的打压王崇古、张四维、麻贵等人。
杨博走的时候,把自己的这一派系完全继承给了葛守礼;另外一个派系,以王崇古为核心,本来张四维回朝之后,领《明世宗实录》副总裁和侍讲学士,若是实录修成,因修史有功,可进讲筵经官,跟葛守礼应该是分庭抗礼的存在。
但是小皇帝以张四维丑陋貌寝为由,拒绝了张四维的回朝。
葛守礼一下子就拥有了绝对的优势,在短期内,张四维拿葛守礼没有什么办法,廷议上,只有葛守礼能为晋党张目,只要葛守礼不是个蠢货,遵循杨博既定的路线,尊主上威福之权,就不会有大问题。
葛守礼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什么大本事,一切按照杨博制定好的路线行走。
而葛守礼支持小皇帝不准张四维回朝之事,又非常符合遵主上威福之权的纲领,那是陛下的意志!
张四维可以说是流年不利,当王崇古离开了京师,前往宣大堵长城鼎建这个窟窿之后,张四维在党内倾轧陷入了绝对劣势之中。
“若是张四维寻到了元辅先生讲回朝的事儿,元辅先生就以貌寝告诉他,若是他还追问,元辅先生就告诉他,什么时候宣大的窟窿堵上了,什么时候张四维他才回朝。”朱翊钧站起身来,给了张居正明确的答复,他不是在阻碍张居正展布。
让张四维回朝,他有条件。
若是人和人有了间隙,就要直接说明,不让小人的谗言在中间鼓噪,间隙越来越大,最终反目成仇,总是碍于面子,不肯说明白,反而使简单事情复杂化。
这是张居正教给小皇帝的道理,朱翊钧灵活运用,毕竟他在文华殿上,驳了元辅的面子,还是说清楚的好。
“陛下英明,臣恭送陛下。”张居正俯首恭送陛下。
朱翊钧打算回宫了,否则李太后该生气了,他一出门,果然看到了李太后的宫婢,还看到了轿撵。
皇帝还没成丁,就不遵守门禁,那以后还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
到了暮鼓,宫门都快要落锁的时辰了,皇帝还在外面玩,不回家!
野孩子!
张居正一直等到皇帝的仪仗看不到任何尾巴之后,才站起身来,示意游七把全楚会馆所有的门槛装上。
而张居正本人又回到了文昌阁,思索着矛盾的本质。
朱翊钧已经想好了一大堆的大道理,还从帝鉴图说里找了几个例子,准备回宫后好好的跟李太后掰扯一下,防止被拉到太庙里去。
只是朱翊钧回宫后,李太后的侧重点不在小皇帝不守宫禁,而是皇帝陛下在全楚会馆的待遇。
在听到张居正把门槛都卸掉,才迎了皇帝进门,李太后面露笑容,元辅先生还是有些恭顺之心的,李太后已经很久没见过有恭顺之心的臣子了。
嘉隆万,这些年,似乎只有严嵩勉强能算一个有恭顺之心的大臣。
张居正把所有的门槛都去掉,让皇帝陛下如履平地,这是一种恭顺之心的具体体现。
“娘亲不问问孩儿为什么在元辅府上用膳吗?”朱翊钧小心的问道。
李太后挥了挥手说道:“不问,问皇帝,皇帝又是一大堆道理,小常有理和大常有理,凑一块,都是常有理,你们这些常有理讨论道理去吧,娘亲说不过皇儿,索性就不问了,我听说那番薯,真的能打几千斤?即便是折干重,也有五到八石?”
李太后问起了小皇帝锄大地的事儿,有些不太相信,若是真有这么多,百姓们多一种救荒的粮食,对于百姓而言是一件美事,李太后出身卑微,她知道百姓的苦,吃的饱,那是天大的恩德了。
说起种地,朱翊钧眼神更亮,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根,他颇为兴奋的说道:“两分种,三分管,五分肥,这两分种,得咱们朝廷想办法,这三分管,咱大明的农户都很勤劳,不用担心,这五分肥,能有个两分就不错了。”
“所以这五到八石,打对折是按着荒年算的,最少能有六折以上,吃饱了才有肥,吃饱了才能养牲畜,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吃饱了才能生孩子,才能有更多的人种地、垦荒、劳作。”
“元辅先生真的是谁都不信,他还在自己家里种了四分地的番薯,就是怕宫里的宦官们诓骗于朕,他种的收获,和宝岐殿是相同的,这才信了。”
“宝岐司元辅先生让徐贞明当司正,现在外廷的大臣们,不乐意在西苑太液池琼华岛上建宝岐司,正磨牙呢。”
“好好好。”李太后满是欣慰,小皇帝亲事农桑,不仅种成了,而且还收获颇丰,这也是李太后不问小皇帝动作的缘故,刺王杀驾案之后,小皇帝终于肯认真起来,这对李太后是最大的好消息。
朝中那些事,张居正能办就办,不能办,小皇帝支持着张居正办,要是还办不了,那就等小皇帝长大了自己办。
李太后语重心长的说道:“皇帝啊,他们不想让宝岐司设立在西苑,是因为这宝岐司在太液池里,他们怎么可能把手伸的进去?所以,才百般反对。”
“这帮个大臣们,给百姓救荒的番薯,这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为什么还要反对阻拦呢?还不是这天大的功德,他们捞不到一点去?宝岐司若是在西苑,这天大的功德,他们沾不到半分,若是在外廷则可以捞到一些。”
“若是不分给他们一点功德,他们是万般不肯好好推行,按理说这百官代天子牧守四方,教化百姓种番薯,不是应有之义?但是他们就是不肯,非要捞一遍,占些好出去,才肯做事,贪天之功,贪天之功啊。”
“这宝岐司就设在外廷吧。”
李太后说完,略显有些疲惫的靠在躺椅上,略微有些迷茫,外面的大臣总是在贪天之功。
朱翊钧笑着说道:“西苑也可以设立啊,外廷不给银子,咱们内廷不也能自己办吗?又不需要多少钱,张诚从月港带回了十多万两银子,绰绰有余,正好,西苑有内宝岐司,外廷也有内宝岐司,谁有成果,谁就有功德,谁没有成果,谁素位尸餐。”
“文华殿对面是文渊阁,而文华殿旁边是司礼监的半间房,这内廷外廷互相节制,本就是自永乐朝的祖宗成法,内廷的事儿,轮不到朝臣们指指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