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646节

  朱翊钧听完叹为观止!

  这么玩的话,其实就是封建制+官僚制+军阀割据的三座大山,再加上烟土对身心健康的残害,这要是压在老百姓的头上,老百姓还有活路可言?

  “草,自由个屁!”王谦拍桌而起,猛地站了起来,作为读书人,他出口成脏,一点都不斯文,作为大明官僚,他察觉到了这一套的可行性,显然是被林辅成兜售的自由给气到头晕。

  作为大明官僚,他立刻就明白了这个制度的‘可靠性’。

  大明的京营、水师,只要足够的强大,可以将田赋和丁口四差银,完全的交给地方,这样一来,地方绝对拥戴朝廷,至于是不是真心拥戴,但表面上一定如此,朝廷维持强军,就没人能挑战皇帝的地位。

  而且最最关键的是,这样一来就不用费劲清丈、还田、组织工兵团营了,这些费劲,但是对于朝廷而言,并不会增加太多收入的活儿,费力不讨好。

  王谦撸起了袖子说道:“林大师,你是不是觉得刑部大牢的牢犯好吃啊!今天我王谦,就仗势欺人一次,把你林辅成扔进大牢里!让你见识下什么是自由!”

  这个林辅成在妖言惑众!他给皇帝提供了一种十分轻松且稳定可靠的统治办法,人都是有惰性的,一旦陛下觉得这个法子可行,那大明会向何等方向滑落?!

  谗言,绝对是谗言,简直是该死!

  “这不就是闲谈吗?”林辅成连连摆手说道:“这是基于自由贸易,或者说自由说的另外一种形式。”

  “矛盾说告诉咱,这天下就没有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事儿,那么这个绝对自由之下的朝廷,看似江山万代传,它的问题在哪儿呢?”朱翊钧示意王谦稍安勿躁,林辅成这个读书人,最喜欢的就是欲扬先抑,显然他还有话要说。

  林辅成十分肯定的说道:“坏就坏在,它不适合大明。”

  “啊,不适合,那没事了。”王谦稳稳当当的坐下了,这个模型乍一听是十分合理的,唯一承受代价的就是百姓罢了,但看起来林辅成还有高论。

  林辅成摇头说道:“千好万好,它不适合大明,看起来,地方完全财税自决,就能够充分压制底层小民,而朝廷呢,只需要维持强盛的京营,就可以维持江山的存续,但这两件事,一个也做不到。”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百姓揭竿而起之时,就是大明亡国之日,地方财税自理,真的能压制地方的民乱吗?历史会说话,告诉我们,并不能。”

  “而另一方面,京营、水师凭什么忠诚于朝廷呢?武力在手,缺你那点银子?没银子抢就是行了,所以军队一定不会忠诚,而且一旦民乱四起,恐怕带兵打仗的将领,就要黄袍加身了。”

  大明就这个文化,这封建+官僚+军阀三座大山的模式,在构想中,看起来十分的合理,但唯一问题就是对大明而言不合适。

  中原的文化源远流长,从先秦时候的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历朝历代,亡国都是因为百姓活不下去,大规模起义,造成的天下动荡,直到完成生产资料再分配才结束。

  而另一方面,黄袍加身的戏码也在上演,前有王莽篡汉,后有董卓入京、司马懿老骥伏枥、赵匡胤黄袍加身等等,这类的戏码并不稀奇。

  军队的忠诚,也就是向心力,需要军饷去保障,但也需要更加崇高的目标去共同努力。

  墩台远侯、海防巡检,阵亡率奇高无比的时候,依旧有人前赴后继的成为墩台远侯、海防巡检,这就是崇高目标的魅力所在。

  只靠银子是无法保证忠诚的,当然,没有银子更不行。

  “那么,这套自由说得到的设想,其实可以出口到海外去,不适合大明,但是它适合泰西,费利佩二世的附庸封建制已经走到了尽头,这一套,正正好。”林辅成不疾不徐平静的说道。

  “林大师这燕国的地图实在是太长了。”朱翊钧听完也是唏嘘不已,这哪是林大师,分明就是林毒夫,就这些个读书人的阴谋诡计,实在是太可怕了。

  “地图太长了?”林辅成愣了愣,才明白了黄公子的意思,图穷匕见。

  “啧啧啧!啧啧啧!林辅成,你还真的是个读书人啊!”王谦听完只能感慨,林辅成真的是个王八蛋,又不方便骂人,就只能以读书人代称了。

  朱翊钧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说道:“还是算了,他们家门里的事儿,咱们不便过于干涉。”

  一饮一啄,今天大明输出这些东西,明天就会反噬大明,这么反动的玩意儿,朱翊钧也就在民国身上见过。

  朱翊钧和林辅成又聊了两句,明白了林辅成是怎么想到这件事的,其实还是没写出来那一卷游记,官逼民反引发的思考,他其实描绘的就是大明继续衰亡下去后的模样。

  大明皇帝的黄衣使者再也无法离开京师,皇帝的政令,被完完全全的束缚在了京师,地方官衙财权自理,土地兼并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流民遍地都是,江山社稷岌岌可危。

  虽然没写出来,但他还是在思考,但是拿不准能不能讨论,就找看热闹的黄公子、王公子把把关。

  朱翊钧觉得没什么不能谈的,他描绘的景象,恰恰就是大明必须要避免发生的情况。

  最终朱翊钧核准了林辅成新一期逍遥逸闻的文章,让他发在逍遥逸闻上,探讨这个问题。

  朱翊钧离开了茶楼后,就去了戚继光的大将军府,还真找戚继光说道了要弹劾郭有章的事儿,主打一个有始有终。

  大明皇帝的承诺重比千金,说让戚帅弹劾就让戚帅弹劾!

  “行,以什么罪名劾其罪责呢?”戚继光立刻就答应了下来,具体罪名戚帅不掌握材料,自然不知道罪名是什么。

  戚继光已经差人去了户部要户贴了,大将军府办这点事还是极为轻松的,再加上户部堂上官张学颜知道黄公子根本就是皇帝,也不会阻拦,户部支持陛下收拾贱儒。

  收拾贱儒等于维护新政,等于维护户部地位。

  户部上下各级,都不愿意再回到过去那个兜里没有一厘银子,地位低下,走到哪里都得点头哈腰的年代了。

  现在,户部上下各级官员,那都是财神爷,走到哪里都是趾高气昂!

  咱大明国帑、内帑有银子了!

  所以,沈安娘的那个儿子,改姓沈,并且落户官厂就成了必然,而且也到惠民药局看过了,情况有点不太妙。

  “大工鼎建,贪腐成性。”朱翊钧拿出了一本奏疏。

  这是都察院总宪海瑞上的一本奏疏,自从海瑞从王崇古处知道还能这么玩之后,就去找了户部的旧案,发现了这个郭有章银子的来源。

  他养外室,那么多银子,俸禄是决计不够用的,那么银子从哪里来的,就变得有趣了起来。

  郭有章里外拐一共掏了十万两银子,按着洪武旧法,五十两银子,就该剥皮揎草,树立在土地庙前了,但大明国朝已经两百年了,贪腐十万银,还真的罪不至死,他的事迹会立在朝阳门外的快活碑林里,他全家都要被流放到爪哇去。

  一死了之对郭有章反而算是解脱,想一死了之也没门,子孙后代都在爪哇受苦吧!

  “这不是万历元年,应天府尹顾章志四十八万河道疏浚银,贪腐了三十万银的那个案子吗?”戚继光看完了海瑞的奏疏,愣了片刻,这居然是个十年前的旧案。

  戚继光印象极为深刻,四十八万银贪三十万,王崇古都没这么大的胆子,但顾章志就有,这个案子也是大明万历朝第一件反腐抓贪的案子。

  自此以后,反腐抓贪就成了一个可以讨论的话题,当海瑞领着缇骑提刑千户开始四处调查的时候,反腐抓贪终于成为可以执行的吏治手段。

  这一步步走来,实属不易。

  朱翊钧点头说道:“就是那个案子,层层扑买转包多制造了一笔三十万银的债务,这笔不应该存在的债务,掏空了南衙户部太仓库,所以万历元年河道疏浚,其实成本不是四十八万,而是七十八万。”

  “原来如此。”戚继光在奏疏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而后下印。

  戚继光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为何不手刃了这等人渣?这个郭有章还是个人吗?”

  “浪费粮食。”

  “这不是不想给大将军找麻烦吗?”朱翊钧摇头说道,他披着马甲出去的,要是当街杀人,恐怕戚继光要背骂名了。

  如果是以皇帝身份出行,朱翊钧当场把郭有章给杀了也没关系,刑部尚书可是给了十张空白的驾帖,直接填名就是合法杀人。

  这十张空白的驾帖,朱翊钧一张也没用过,作为规则最大受益人,不应该去破坏对自己有利的规则。

  戚继光一脸复杂的说道:“陛下当年手刃了贱儒陈友仁。”

  这也是贱儒们始终不敢去伏阙的原因,这年头去伏阙,搞不好会被陛下亲自骂一顿,然后手刃,成为大明笑话。

  陈友仁这个事儿,戚继光其实想不明白,那时候诋毁他戚继光的人很多,诋毁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的也不少,但陛下从来没管过后者,反而杀了陈友仁。

  戚继光没问过,其实理由也蛮简单的,戚继光还活着,戚继光还有满腔雄心等着实现,大明也需要振武,一切都是为了万历维新,当然杀陈友仁,里面也夹杂着朱翊钧大量的个人情绪。

  陈友仁说了什么不重要,没有陈友仁对朱翊钧很重要!

  朱翊钧和戚继光聊了聊重开西域之事,戚继光表示自己老当益壮,虽然五十多岁了,不能亲自杀敌,但还能长途行军,陛下不必担心。

  绥远驰道修完之后,朝廷才会修京师到嘉峪关的驰道,这可能需要五到十年的时间,但看戚继光的状态,朱翊钧觉得戚继光等得到那一天。

  郭有章被都察院总宪海瑞弹劾,这说得过去,因为海瑞就是反贪的,但是奏疏上有戚继光的名字,实在是让人出乎意料之外!

  戚继光成为迁安伯提领京营成为总兵,已经十一年的时间了,戚继光从未弹劾过任何一个朝官。

  这是唯一的一次,稍微一打听,原来是黄公子去看热闹,郭有章得罪了黄公子,那就不意外了!

  知道黄公子是皇帝的大臣,不意外,因为那是皇帝的意思,不知道的也不意外,奉国公戚继光对别的也没有太多的欲望,也就纵容一下家门里的黄公子,这不算什么,大明京堂纨绔那么多,不缺这么一个。

  郭有章的处置,廷议很快就做出了决定,流放爪哇,一家人都去对着大鳄鱼龇牙去吧。

  爪哇隶属于旧港总督府,但也没有多少统治力量,当地的土著、大猩猩以及大蚊子,会教会郭有章应该如何做人。

  这些年坏人见多了,这个郭有章属实是恶心。

  林辅成的逍遥逸闻,很快就成了京师最大的热点,甚至是盖过了对郭有章的口诛笔伐,很快翰林院的大学士甚至上奏皇帝,请皇帝看看逍遥逸闻这一篇,提醒皇帝要引以为戒。

  朱翊钧十分意外,士大夫阶级,看起来像是这一套的框架下的既得利益者,但其实翰林院的翰林们很清楚的知道,天下完全失序后,他们也会受到极大的损害,州、县城都能攻破的民乱,一般会把乡贤缙绅和势要豪右一并给杀了。

  民乱是暴动,是走投无路之下的发自内心深处的嘶吼,州县被攻破,乡贤缙绅们一个也躲不过去。

  林辅成的逍遥逸闻,促使了大明上下对工兵团营法的认可,让郭有章更显得像个小丑了,在一片骂声之中,郭有章被押解离开了京师,向着爪哇而去,这是一个漫长的海上旅行,而到了地方,更是有大蚊子的疟疾在等着他。

  “国帑和内帑现在的确富了,但是王次辅搞这个东西,我还是不认可!”文华殿上王国光炮轰王崇古!

  王国光双手一摊说道:“没钱,京开驰道的修建就没什么钱,是借陛下的,你拿一百二十万银,建这么个玩意儿,我不同意!”

  王崇古上了一道奏疏,请求建一个奇观,一个高三十丈,九层八面的琉璃塔,总预算高达一百二十万两银子的琉璃塔,什么用都没有,就为了给李太后祝寿。

  三十七岁的李太后,现在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的祝寿吗!

  “就是技术验证,全玻璃外墙,内骨为钢筋混凝土结构,主要是为了提高烧玻璃的技术。”王崇古一脸无奈的解释道,祝寿是个名义,主要还是为了烧玻璃技术进步。

  各色奇形怪状的玻璃烧制,目的是为了把玻璃颜色研究明白,比如磁选后的玻璃就不会过绿,虽然仍然带着一点绿色,那么什么样的杂质会呈现什么颜色,都可以成体系的研究并且总结。

  “那也太多了。”张学颜立刻搭腔说道:“我们还欠着陛下七百万银,欠着国债1000万银,这就一千七百万银的负债了,不能再欠钱了,真的弄到了借新还旧的地步,那朝堂体统何在?”

  “烧玻璃这个不急,可以慢慢来。”

  “一百二十万银,可以修120里的驰道了,还有的剩,不行,绝对不行。”

  户部现在对花钱非常的抵触,现在国帑虽然还算充盈,可是欠债1700万银,还是压力很大,陛下那700万银无息,可是这1000万银的国债,还是有利息的。

  户部的意思很明确,奇观误国,大建兴邦!

第547章 言速胜多是养寇自重

  王崇古的提醒是非常及时的。

  因为大明朝刚刚发行了一千万银的特别国债,专门用于绥远驰道和绥远矿业的投资开发,因为绥远新立,地方人事结构简单,卧马岗、胜州煤山碱池,都是工部的控制范围之内,属于直接隶属于朝廷的特区,和地方关系不大。

  如果掏空府库演化成掏空国帑,那大明国朝就彻底什么都做不了了,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而且即便是掏空府库,也是不能接受的。

  随着绥远的建制逐渐完善,绥远地区的城池开始建设,用层层转包创造不该存在的债务,而后这笔债务再在有心人的驱使下,不停的转移到债权人模糊的地步,最后一鱼两吃,大明国帑就是有再多的银子砸进绥远也看不见水花。

  而且最为恐怖的就是大明用尽了各种办法削弱草原,用了十年的时间步步征伐,又以海量的白银投入,最终得到了一个一地鸡毛的绥远,残忍的朘剥最终导致民心向背,大明在绥远的统治岌岌可危,就如同在腹心之上划出了一个巨大的血槽,血流不止,只能放弃。

  十年心血,无数人的奉献,那些死在草原上的墩台远侯、征伐中死在征战中的军兵、垦荒时死在野兽和流寇手中的农夫,他们的血,全都白流了。

  这种事会发生在绥远,会发生在辽东,会发生在甘肃,会发生在吕宋,这种事也曾经发生在交趾十三司。

  所以即便是掏空府库,朱翊钧作为皇帝也不能接受,尤其是这些新开辟的郡县之地。

  朱翊钧相信,王崇古其实早就想说,但是之前是碍于面子,不肯承认之前自己是个奸臣佞臣,后来直面自己后,又犹豫这么做的代价,反反复复的权衡了许久许久,才在海瑞登门的时候,脑子一热,选择了和盘托出,更是在皇帝面前,将整个过程补全。

  杨博说王崇古易怒,就是说他很容易情绪化,某個时间,脑子一热就会做些什么,显然,海瑞的登门拜访,让王崇古说不出拒绝二字,既然要做,那就做到底,做到完美。

  这是自绝于天下百官的行径,如果不是情绪激动的情况下,对于王崇古而言,很难做到这种地步。

  现在王崇古提出了造一个九层琉璃塔为李太后祝寿,实际上是为了推动烧玻璃的实践,更有可能是弄个小项目,让一些对王崇古十分不满的嫡系,去里面分一杯羹。

  一千五百万银的绥远投资,甘肃、辽东,这些地方都有可能成为一鱼两吃的重灾区。

  相比较之下,让王崇古弄个琉璃塔给嫡系们分赃,维护下组织度,其实王次辅的要求并不过分。

  朱翊钧本来是这么认为的。

  “还是由工兵团营负责营造啊,要拉动规模才能技术进步,我们一旦建好了这座琉璃塔,一定会成为京师最闪亮的建筑,到那一天!整个京师、整个天下、整个世界都会知道大明有这么一座琉璃塔!到那一天,所有人都知道玻璃的好处!到那时,玻璃的推广,就变的简单了。”

  “有了需求才能催生供应,才能让制作玻璃规模化!”王崇古和王国光据理力争。

  张居正喝着茶水,继续做那个装糊涂的师爷,他其实也在判断王崇古的目的,本来以为是给晋党的嫡系分点银子,但看来看去,好像不是。

  工兵团营和晋党的士大夫并不重合,甚至可以断言,这是两个完全没有任何交集并且有利益冲突的集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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