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两句。”王崇古笑着说道。
魏有山看向了所有人,他有点晕乎乎的,之前厂里文书给他写的那一套套的词,什么治世天下无遗贤,不闻天下无遗利,且利不在官在万民这类的话,魏有山发誓,他真的背的滚瓜烂熟,倒背如流,但一上台,脑子嗡的一下,全都忘了。
还不如问问他水肥法什么时候拉车,什么时候添煤,怎么看风孔火孔,这个他熟,跟本能一样,每次开炉,大工匠们都要盯着,防止炸炉。
魏有山憋了半天,憋得脸都红了,才大声的说道:“大家吃好喝好。”
礼堂之内哄堂大笑了起来,魏有山这话说的,弄的所有人一头雾水,其实是仪礼结束就中午了,所以在颁奖之后,有大宴赐席,就是工场大食堂加餐,下午不上工,所以皇帝特赐了一万两千瓶的国窖供应。
所以魏有山才说,吃好喝好。
朱翊钧坐在二楼的观礼台,也是笑了起来,王夭灼连连摇头,其实大明的工匠们大抵都是这样,不太会说,面对这样的场合有些手足无措,她的夫君对穷民苦力走卒贩夫非常和善,慈眉善目,可从没有什么坏脸色,但工匠每次觐见,都是大气都不敢喘。
王崇古在台上就笑了,他开口说道:“行吧,吃好喝好也行,那就有请元辅为你颁奖吧。”
张居正从二楼的观礼台站了起来,来到了皇帝面前,请到了技术进步奖一等功赏牌,而后才缓步下楼,将功赏牌递给了魏有山说道:“今天,明天,荣耀都属于大明工匠!”
张居正也有一套一套的词,也是早就找人写好的,但魏有山是今天的主角,他没有感谢这个感谢那个,只有一句吃好喝好,张居正也没有把他的套词拿出来,而是简明扼要的重复了王崇古的话,荣耀属于大明工匠。
水肥,纳斯民于寿康,召和气于穹壤,四海八方,际天极地,共沐圣恩德眷。
这场典礼看起来有些虎头蛇尾,但没有怪罪魏有山忘词,人家有大功德在身,站在台上只要不痛骂皇帝,就不会被怪罪。
朱翊钧一直认为,暴力是火药、钢铁、银币、理论和人心。
“先生,看王次辅如此风光,是什么感触?”朱翊钧看着回到了观礼台的张居正问道。
张居正思索了下摇头说道:“这是他应得的。”
“但这一切都是因为先生啊,若非当初先生执意富国强兵,今天也不会有这些了。”朱翊钧却仍然肯定张居正的功劳,没有行政力量的恢复,王崇古还在宣大当土皇帝呢,工兵团营、官厂团造,他一个都做不了。
官僚是一把没有握柄、极其锋利的双刃剑,用得好,就无往不利,用不好,就是伤人伤己。
“臣也是做了点该做的事儿罢了,总得有人做不是?”张居正也不倨功,万历初年的时候,真的很难很难,现在一切都变得轻松了起来。
朱翊钧好奇的问道:“先生,阶级论的第三卷还没写出来吗?”
“陛下,没有第三卷。”张居正十分确信的说道:“就两卷,没有更多的了。”
“哦,好吧。”朱翊钧点头,也没跟张居正辩经,他也不急,第二卷现在完全足够用了,反而说起了儒学生们,儒学生没有捣乱,而且极为兴奋,为水肥的出现而庆幸。
张居正也是颇有感触的说道:“陛下,其实天下疲惫的时候,贪官也贪不到几个钱,都穷的叮当响,哪来的银子可以贪?严嵩严世藩父子,世人皆说他们严家富可敌国,但其实也没多少,一头要拒虏入寇,一头要平倭,这都是花钱如流水的地方。”
“势要豪右也是一样的,他们贪婪成性,也是希望安定祥和。”
朱翊钧看着人群攒动,开口问道:“十王城修建完成了,朕会在明天,下诏迁河南地面藩王入京来,先生以为会不会闹出藩王作乱的大祸来?”
“闹起来平定就是。”张居正颇为平静的说道。
第531章 大明真的存在吗?
朱翊钧是有些意外的,意外于大明对于新事物的接受能力。
咆哮的蒸汽机并没有被视为冒着黑烟的怪物、水肥也没有被看作是怪力乱神、大范围的开矿也没有被视为破坏龙脉、蒸汽机从皇陵附近呼啸而过,也没有惊扰列祖列宗,快速帆船没有被视为大一统的离心力反而被看作是海贸利器、圈养式的畜牧也没有被视为倒反天罡,很快被边民所接受,地里不种粮食却种草,这是一种很古怪的生产,但很快被人接受了。
说起来也是好玩,大明士大夫们确定水肥是肥料的办法,是它和堆肥一样的臭,确切的说,是比堆肥还要臭,所以,水肥是肥这件事,并没有引起士大夫们的疑惑。
朱翊钧来到大明就是当头棒喝的王大龙刺王杀驾,很快因为不满足晋党利益,张四维大火焚宫,合一众胆大包天,西山宜城伯府的刺杀,朱翊钧亲自带兵冲杀,这些都让朱翊钧养成了料敌从宽的习惯,在这些新事物不断出现的当下,朱翊钧一直心怀警惕。
但大明对新事物接受的速度很快,即便是贱儒们,也没有大喊大叫着龙脉、怪物、惊扰皇陵,而是叫着煤烟。
煤烟问题又不是贱儒们编出来的话术,谈论这个问题也是基于践履之实,毕竟西山洗煤烧焦炼钢产生的煤烟是切实存在的,让大明的霾灾成为了常态,每到秋冬季节,家家户户都要紧闭门窗,否则就是一层黑灰,出门必然要带着口罩。
朱翊钧将其归因为大明普遍存在的朴素实用主义,李成梁炮轰龙王庙就是这种实用主义的写照。
而大明的藩王也呈现了这种实用主义,朱翊钧去信给大明各大王府,征询迁藩令的意见,藩王们热情似火,拥簇决定的同时,最关注的就是何时能够迁徙入京。
朱翊钧非常坦诚,告诉了诸多王府,说是迁藩就是灭藩,日后不再在大明腹地封藩,来到京师之后,仍要遵守藩禁,并且不能再姑息包庇奸猾,不能再以诡寄田亩于王府门下,也会对宗室进行严格的约束,日后会进一步进行降袭的方式,控制宗藩的数量。
降袭制度就是除亲王以外,累代降袭,五代之后不再录宗牒,不再享受宗室特权,虽然朝廷没有明确这么规定,但其实早就在执行了,领俸宗藩21796人,在册宗藩62732人,隆庆年间在册宗藩还有十万余人。
但朱翊钧同样承诺,会进行海外封藩,大明新开辟的海外殖民地,都会在安全稳定后进行封藩;皇帝会给足俸,郑王的宗俸岁禄为四百石,大明的亲王、郡王以郑王府为例,进行足俸,每年也会进行一次定俸;十王府会有学堂,不在宗册学业有成可自谋生路,准科举考取功名;
有限制也有待遇,朱翊钧非常坦诚的讲明白了这么做的原因,地方诡寄田亩。
朱翊钧坦诚的告诉了各地亲王,各地亲王的回信都表示了拥戴,快快建好十王城,王府而已,他们一天都不想呆了,张居正的考成法不对发放宗俸进行考成,很多亲王府都无力维持了。
说的都很好听,拥戴皇帝决议,但朱翊钧仍然会有些担心,即便是已经有无数人告诉朱翊钧,现在宗藩不具备造反能力,但燕王造反的时候,也不具备造反能力,手里满打满算八百兵,就这么反了,最后还赢了,入京做了皇帝。
“但愿吧,但愿宗室们能做出正确的选择。”朱翊钧颇为感慨的说道。
张居正十分确信的说道:“郑王府,在过年前由德王府乔迁到了十王城,郑王府上下对十王城格外满意,消息一出,各地藩王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又不是苛责,而是荣养。”
“陛下宫里是不是有一本《御制纪非录》?”
张居正问起了一本旧书,这本书是朱元璋在洪武二十年写的一本批评集,批评的内容是,大明太祖高皇帝怒斥藩王不法。
里面全都是大明藩王在外的禽兽行径,家丑不可外扬,但这本《御制纪非录》却广为流传,在永乐年间就有抄本。
《御制纪非录》记录了大明各大藩王的恶性,杀人如麻,比如齐王朱博无故杀害指挥千户校尉并家人四百八十二名,老八潭王朱梓,逼迫军士搏杀猛虎等野兽,不带武器的斗兽,潭王朱梓后来因为过于荒唐、牵连到胡惟庸案中,被朱元璋诏入京师,潭王朱梓惊惧难安,把王府付诸一炬,自己也烧死在了宫里。
《御制纪非录》记载的藩王作恶大部分都能和明实录等其他史料对得上,基本可以确信为朱元璋本人写的。
永乐年间开始执行藩禁,也和洪武年间的藩王过于胡作非为有关。
“确实有,朕看过。”朱翊钧笑着说道:“连成祖文皇帝和宁王,也都在其中。”
通行本的纪非录里,是没有燕王和大宁卫宁王的黑料的,因为永乐年间删减掉了,朱棣是皇帝,宁王有从龙之功,自然要维护一二,一并删减了,但是皇宫里的原本,可是记录的非常明确,燕王和宁王最大的黑料是,他们在招兵买马。
宁王招兵,就是对塞外胡人招抚,并且任命胡官组建骑兵。
朱棣问朝鲜要马,结果被朝鲜使者告了,朱元璋知道后极为生气,责问燕镇十七万马还不够你用,你还问朝鲜要马,意欲何为?
“但凡是太子府当初削藩的时候,能照着纪非录来,也不会有那么多的事端了,无端苛责湘王,实属不智。”张居正提醒陛下,建文君当初削藩是没有道理的。
张居正这些话已经很客气了,说建文君没有政治智慧是客气的,其实张居正想说的是,建文君是真的又蠢又坏。
建文年间,死的藩王是湘王朱柏。
朱柏不作恶,生平最大的乐趣就是修道,洪武二十一年,朱元璋把朱柏叫到了京师,把朱柏好好的骂了一顿,因为朱柏修道不生孩子。
朱柏第二大爱好就是剿匪,和楚王把湖广地面的匪患好好的耕犁了一遍,这就是他的两大爱好。
朱柏无后,按照大明继承法,朱柏没有孩子死后会除国,所以朱柏在建文年间削藩大潮中,属于那种最无害的,因为他一死,湘王府自然而然就灭了,哪里还需要削?
但建文元年,建文君朱允炆还是派兵派往了荆州,甚至还伪装成木材商队,出其不意的包围了湘王府。
朱柏愤然将王宫点燃,骑白马跃入火中,阖宫皆从,无一生还。
朱允炆宣布湘王谋反,就等同于严嵩、徐阶宣布:大明第一贪官就是海瑞!
但凡是湘王作恶多端,但凡是死的是真的是个作恶多端的皇叔、但凡是朱允炆照着《御制纪非录》挨个点名,是在减少藩王对地方的祸害,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事儿了。
那么多畜生朱允炆不去处置,非要逼死一个无害的湘王,各大王府在湘王自杀身亡后,立刻就懂了,建文君是打算无差别弄所有的叔叔。
郑王世子朱载堉也是皇叔,虽然不是亲的,甚至是出了五服,但皇叔朱载堉什么待遇?皇家格物院院长,能从抠门皇帝这里,以各种似是而非的理由无差别的爆金币,大明谁能从皇帝手里,不分青红皂白拿钱,而且动辄百万两起步!
朱载堉被封了亲王,住在禁苑,见陛下两步路就到了。
陛下每次有什么重大活动都要带着皇叔朱载堉出席,彰显亲亲之谊,逢年过节动辄赏赐。
朱翊钧面对现在的朱载堉也没有办法,每次朱翊钧都只能说:皇叔啊,看看白花花的银子吧。
燕王府造反是因为建文君明确表态要无差别一体弄死所有的叔叔,你没孩子也要收拾;汉王造反,是因为当初朱棣的承诺;宁王造反是因为武宗皇帝无后。
大明的确有藩王造反的舞台,但也不是没有任何前置条件的,无缘无故的,朱载堉的待遇就是一杆皇帝表达亲亲之谊的大旗,对于安定各地藩王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有极强的作用。
郑王已经入京,并且入住了十王城,对十王城的诸多设施都非常满意。
燕王的案例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当别人指责你造反的时候,你最好真的在造反,并且有造反的实力。
大明的贱儒敢蹬鼻子上脸骂皇帝,还有什么他们不敢干的?大明贱儒们从不指责戚继光,甚至戚继光在外征伐的时候,贱儒就是阴阳怪气也不敢指名道姓,提都不敢提。
因为奉国公戚继光真的有造反的实力,所以贱儒们总是大肆夸赞戚继光忠不可言。
朱翊钧下旨令河南地方迁藩,这道旨意在正月十二日抵达了河南地方,山东河南总督凌云翼收到了圣旨,这次来到河南地面的太监是李佑恭,宫里的三号人物,这次迁藩事关重大,不容有失。
“郑王府早已经空空如也,周唐伊赵,四王府里数开封周王府人数最多,有5235人,要动就从最难的开始。”凌云翼目露凶光,他这個人最喜欢的就是啃硬骨头,软骨头啃起来,没劲儿!
凌云翼只有客兵1500人,周王府宗室在册人数都比凌云翼的客兵要多,而且事涉宗室,处理起来非常的麻烦,稍有不慎,就是大问题,这可是皇室宗亲,闹不好就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此番能不动武就不动武。”李佑恭开口说道:“到王府后,咱家先行进入宣旨,若是咱家死了,再动手不迟。”
李佑恭的身份是皇帝的使者,是天使,他要是死在了周王府内,那就代表着周王实质性的谋反了,那平叛就恰当且合理了。
皇帝对李佑恭耳提面命,告诉他不要刺激河南地面的王爷们,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要把里面利害关系说清楚,要把待遇讲明白,要深入了解各地藩王们的想法和诉求,如果实在不愿意迁藩,要搞清楚抵抗情绪的原因。
朱翊钧在迁藩令上表现出了十足的耐心,先从朱载堉迁徙入京开始,再到郑王府,一点点水磨的功夫,既有迁藩灭藩的打算,又不太想弄出藩王造反的乱子来,这就是典型的既要又要。
当然,如果真的不肯迁藩,也可以多次商量,若是为了抵抗皇命而造反,那朱翊钧也不会轻饶就是了。
谈的时候,都好好谈,若是真的要打,朱翊钧只能打出京营锐卒这张牌来了,朝廷也略有武力。
凌云翼带着一千五百客兵招摇过市,向着周王府而去,周王府比郑王府要富的多,但也有限,护城河的水都臭了没人打理,客兵很快将王府围住,李佑恭出示了信牌后,铁林军打开了城门。
“这门怎么回事儿?”李佑恭呆滞的看着面前的门。
守着王府的铁林军叹了口气说道:“弘治年间就坏了,请银子修,朝廷不给,一直拖到了现在。”
周王府的大门一半是可以正常开合的,而另一半背后用木架支撑,显然是坏了,但一直没修,就只能这么撑着了。
郑王府十室九塌,周王府好点,虽然入目不是破败和荒芜,但也能看得出杂草丛生,缺少修缮。
“最后一次修缮是天顺七年黄河水灾,周王府被淹,那一次修缮之后,就再也没修过了。”铁林军放天使入了城门。
李佑恭刚刚走过萧墙,就是外城墙的午门,走到龙亭的时候,就听到了一个喊声:“是天使来了吗?天使终于来了!”
李佑恭抬头一看,看到了内城城墙上端礼门五凤楼上有一个身影。
穿着衮服的周王,挥了挥手,而后一溜烟的跑下了五凤楼,消失在城墙之上。
大明的藩禁不是禁外城,而是内城,也就是说,藩王就藩后,无诏不得出内城城门,真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迈过轻则申饬,动辄凤阳高墙禁锢,朱载堉的父亲郑王朱厚烷上奏说了道爷玄修之事,就被扔到了高墙内一关就是十五年。
内城城门缓缓打开,李佑恭走了进去。
已经老迈的周王朱在铤等李佑恭踏入了端礼门后,一把拉住了李佑恭急切的问道:“陛下终于想起我们藩王来了?那郑王老小子,就仗着自己有个好儿子,就能比我们这帮老骨头早日逃出禁锢!咱们什么时候出发?现在马上?”
遛狗、耍鸟、斗蛐蛐、捧戏子!这样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
朱在铤老迈,带着周王世子,那真的是满心满念的期盼,这副诚心诚意的样子,不似作伪。
“今天就出发吧,一刻也不要耽误了,快快快。”周王朱在铤还在催促。
李佑恭也被这种热情搞得有点蒙,总督凌云翼在外面搞围城,结果王府内,却是如此急切的想要迁藩,到底是谁在主张迁藩入京?
李佑恭只好对着朱在铤说道:“周王接旨。”
朱在铤这才一拍脑门说道:“啊,忘了这茬,接旨接旨。”
旨意很长很长,朱翊钧将为何要迁藩说的非常清楚,主要是人地矛盾,再不迁藩,这些个地方乡贤缙绅诡寄王府,大明长此以往就亡国了,一损俱损,大明亡了,宗藩都不会有好下场的云云,圣旨里讲矛盾,但周王根本不关心这些,他只关心何时迁徙。
当听说还要准备三日的时候,周王显然有点失望。
“没事,没事,等了这么多年,再多等三日也不是不行,可以等。”朱在铤后抓着儿子朱肃溱说道:“儿啊,再等三日,我们就出去了。”
“爹,外面真的有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车吗?”二十岁的朱肃溱,有些迷茫的说道。
朱在铤有点迷茫的说道:“我也不知道啊。”
“我和你一样,打小我就生活在王宫里,就这么点地方,从没出去过,你爷爷也是,你爷爷的爷爷也是,我们在这王府里,待了一代又一代,外面什么样,伱爷爷也没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