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628节

  世家大族形成事实上的财阀,掌控了生产资料和社会财富,这个时候,财阀是完全没有任何安全感的,因为关陇集团是门阀、军阀、财阀于一身,而且是李唐的拥趸。

  只有破坏关陇门阀对军事的垄断,世家大族这些财阀们,才会有安全感。

  开元年间,关陇门阀在经历了武周乱唐之后,变得虚弱了起来,世家大族的财阀们,开始系统性的破坏府兵制的基础,也就是田亩,经过大量的兼并,让土地高度集中在了世家大族的手中。

  府兵制败坏,募兵制兴起。

  这个时候为了生存,关陇门阀只能向世家大族妥协,而各地的藩镇节度使们,掌握了军政财三权后,形成了实质性的军阀。

  门阀、财阀、军阀,三阀并乱,就是林辅成对安史之乱的理解。

  林辅成说的是大唐,话锋一转,开始说大明,林辅成得到了黄公子的承诺之后,其表述非常直接!

  万历初年,大明经历了四阀并乱的可怕场面,相比较大唐的三阀,大明多了学阀,就是座师制。

  自正统年间明英宗带着大明军在土木堡大败亏输之后,大明开始由盛转衰,武勋的阵亡和后继无人,也让财阀得到了机会,大明的府兵制,也就是军屯卫所在兴文匽武、柔远人的风力之下,大肆被破坏,朝廷的官田大量流失。

  李成梁、宣大地方,都是实质上的藩镇军阀;而座师的学阀大幅度削弱了大明的行政力量;势要豪右乡贤缙绅掌控生产资料是财阀;

  还有就是门阀,大明也是有门阀的,是名门望族,例如兖州孔府、新都杨氏、松江徐氏、仁和夏氏等等,他们的无法无天,加速了大明的衰败,激起的民乱,大幅度消耗了大明的国力。

  若无救时之法,大明必亡于四阀并乱。

  就是林辅成借着说唐玄宗,发出的呐喊。

  “林大师不是自由派吗?他这说的是自由吗?”朱翊钧看完了整篇文章,但是看了半天,还是没看出和自由的关联。

  冯保讶异的说道:“陛下,林大师的观点非常明确啊,以臣之愚钝,都能看明白林大师这篇雄文和自由的关系。”

  “什么关系?”朱翊钧拿着手中的逍遥逸闻说道:“就他这篇东西,和自由有一点关系吗?”

  冯保非常确认的说道:“林大师这字字句句,都在说,大明太自由了。”

  “是吗?好像是,好像还真是。”朱翊钧又读了一遍,才确信了冯保讲的对,他主要关注点是四阀并乱的困局,大明的的确确是是亡于李自成入京,亡于民乱,亡于百姓揭竿而起,但同样,也是亡于四阀并乱。

  大明,太自由了。

第524章 皇国兴废,在此一举!尊王攘夷,就在今日!

  林辅成的观点非常新颖,大明必亡于四阀并乱,这个观点即便是放在后世信息大爆炸的年代里,也是颇为鲜明的,大明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灭亡,成为一个可以谈论的问题时,事情会变得不一样,越是讨论,就会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

  这就是续命,对于可以任何可以给大明续命的讨论,朱翊钧对持有支持的态度。

  而林辅成讨论的四阀问题,大明正在一点点解决,或许这也是林辅成可以讨论的原因,如果在万历元年,林辅成刚刚抛出自己的观点,就会被封喉了,而且很有可能是彻底闭嘴,无论是当初的晋党,还是遍布大明方方面面的座师,都会想方设法的堵住林辅成叫嚣的嘴。

  这个人很讨人嫌,别人都在说大明向治,只有他一个人和所有人逆行。

  在林辅成这套大明过于自由的理论中,详细的论述了四阀并乱的危害。

  大明的客兵制必然造成地方割据的事实,因为客兵需要许多的投入,无论是军备还是粮饷,亦或者是维系成本,都是一笔天文数字,这也是各地军兵只有三千人数的原因。

  而地方掌握强兵必然造成税赋实质性的降低,财用大亏税赋再下降,朝廷只会越来越穷,各地领客兵的将领就要‘自寻粮饷’,殷正茂凌云翼都不同程度上让势要豪右乡贤缙绅认捐。

  如此循环往复下去,地方的总督会成为大明的节度使,藩镇问题就会出现。

  所以戚继光反复反复的强调,绝不可以看军屯卫所制度败坏,就废除掉。

  在这十年时间里,军阀问题上,大明恩威并重,解决了晋党,也阻止了李成梁向军阀的滑落,开始对边军发全饷,哪怕只是实物,但人心凝聚就是无价的。

  门阀上,兖州孔府、新都杨氏、松江徐氏、蒲州张氏,无论是绵延千年的旧贵,还是大明新贵,接连被族诛,已经有效的震慑了各地的门阀,有效的遏制了他们继续兼并土地,导致民不聊生的乱象。

  对于大明而言,林辅成反而觉得门阀的危害是极小的,晚唐风云变幻,当年黄巢转战万里,物理上消灭了门阀,后来的门阀们,都已经从历史里学到充分的教训,一旦天下失序,富有的他们却没有强悍的武力与秩序的保护,就是案板上的肉。

  纵向上有历史教训,横向上有大明朝廷的惩前毖后,算是让门阀开始逐渐收敛。

  而寄生于朝廷广泛存在的财阀,也就是势要豪右、富商巨贾、乡贤缙绅之流,也在改变,虽然大明朝廷和他们的斗争仍在继续,并且这個矛盾会一直延续很久很久,但朝廷的政令,在遏制在调节矛盾。

  过分的自由,这些财阀的兼并,就是从朝廷的口袋、从陛下的口袋里掏钱!或者说是以公肥私。

  这个矛盾是人性的矛盾,是长期矛盾,有史以来就存在而且也会长久存在,在物质大丰富之前,是没有彻底解决之法的。

  而座师制,则是学阀,在林辅成这篇雄文里,座师制诞生的学阀,的危害远比其他三阀,要大的多的多,林辅成将学阀称之为四阀之首。

  因为它对行政力量的破坏是极为致命的,对于朝廷的人才遴选也是致命的,换言之,它对秩序的破坏是最严重的。

  “林大师什么时候,才能不只是谈问题,拿出点解决办法来呢?”朱翊钧将林辅成的这本逍遥逸闻小心的收藏了起来。

  这本逍遥逸闻上,过度自由的危害。

  “林大师要是有办法,还在民间当个笔正吗?”冯保乐呵呵的说道。

  林大师对这些事没有一点的办法,他就只会放嘴炮罢了,这就是他的定位,而且他也不会越俎代庖,轻易去对朝堂的政令指指点点,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拎得清楚。

  这里面有个度,过了那条线,就会有人找他的麻烦,这条线就是涉及具体的政务,主张是主张,政令是政令,他提供任何解决办法,就是越线。

  “林辅成其实很适合御史这个位置,奈何没有出身。”朱翊钧不打算打破这个规则,给个五经博士就已经是格外恩典了,他连举人都不是,特赐恩科进士也跟林辅成没有关系。

  仁和夏氏,终究是没能逃过解刳院的命运,而范应期的遭遇,也让廷臣们心生警惕,愈发收紧了对阿片类强致幻、镇痛药物的管理。

  万历十年腊月来临,天终于放晴,大明京师沉浸在了过年前的喜庆之中,一切都是其乐融融。

  张居正带着礼部尚书万士和,拿着一本奏疏在通和宫门前开始拉扯,万士和不肯去,张居正非要拉着他一起去面呈陛下奏闻。

  “元辅是帝师,多少也顾及一下陛下,陛下勤俭仅次于太祖高皇帝,你现在上奏说这些事,陛下准许,那就是加担子,陛下不准,就是昏主,这个事儿,还是不谈的好,大明现在这个制度已经很好了。”万士和连连摆手,就是不肯和张居正一起往前走。

  “明明说好的,你事到临头,怎能突然退缩!”张居正还要往前走。

  万士和一听,立刻说道:“我一个谄臣,事到临头退缩了,不是理所当然?你一个正臣,咱们本就不是一路人,此事休要再提,休要再提。”

  张居正一听也极为恼火,立刻说道:“那就休要怪我把手伸到礼部去了!”

  “你伸,你尽管伸,我反抗一下,我就不是谄臣!”万士和一听立刻就笑了,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万士和身段最柔?张居正尽管伸手就是了,礼部不反抗,万士和的礼法,主打一个变通。

  张居正面色复杂的说道:“别人都说你万士和谄媚,你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礼部就是这样,难不成礼部要找个人,天天跟陛下对着干?那礼部尚书有几个脑袋掉的?”万士和也是理由十分的充分。

  “二位,陛下宣见。”张宏走出了通和宫的五道门,直接宣见。

  吵架吵到了通和宫,陛下就在御书房,还能不知道?在朱翊钧看来,这二位的演技,多少有点差了。

  张居正和不情不愿的万士和走进了御书房内,见礼之后,张居正呈上了奏本。

  “让朕看看,先生到底要做什么,大宗伯如此不情不愿。”朱翊钧打开了奏疏看了两眼,眉头皱了起来说道:“先生莫不是疯了?”

  “冯大伴,快去请太医。”

  冯保懵圈了,他呆滞的说道:“真的要请太医吗?”

  “那冯大伴你说,先生说要裁撤文渊阁,伱说说这个事儿,是不是得请太医诊治下,看是不是外邪入体。”朱翊钧翻动着手里的奏疏,满是疑惑的说道。

  “裁撤内阁?”冯保比刚才还懵,他呆呆的说道:“臣这就去请李时珍和陈实功过来。”

  “快去快去!”朱翊钧非常确信的说道。

  “陛下,臣没病。”张居正被这对儿一唱一和的君臣直接给气的脑阔疼,的确,他提出的建议,看似好像有点大病,但他也是经过了反复思虑之后,才有此疏。

  朱翊钧面色复杂的说道:“那没病,好好的内阁,裁了它作甚?裁了它朕用什么处理政务?”

  “陛下,内阁就是座师制的祸患源头。”张居正俯首说道:“再设常朝。”

  张居正系统的诉说了一下自己的设想,内阁完全裁撤掉,以六部为相,仍行廷议之事,并开皇极殿每日召开常朝,这样一来,外廷臣工,上至六部尚书,下至京官小隶,都能事事面呈陛下,如此一来政如流水,座师制的生存土壤就彻底消失了。

  “先生这祖宗成法,追溯到了太祖高皇帝身上,朕知道先生的意思了。”朱翊钧终于听明白了张居正的想法。

  就是把现在的皇帝、司礼监、文渊阁三元格局,回到洪武年间的皇帝完全专权,把能专的权,全部专在手里,就是洪武朝的一元格局。

  裁撤内阁后,皇帝搬个小板凳,坐在皇极殿门前,拿着一条条的奏疏,需要问谁就直接宣见,早朝时间不够,就开午朝,午朝不够就开晚朝,总归是能把事情都处理完。

  洪武朝大概有184类事奏闻,这套玩法,朱翊钧什么事儿也不用干了,无情的上朝机器。

  “先生,你看看朕,看看朕。”朱翊钧指着自己说道:“朕何德何能?”

  “陛下乃不世明主。”张居正觉得这套可行,因为洪武朝的一元格局,就是建立在了明君圣主的基础上,陛下极为勤勉,完全撑得起来这个制度的实行。

  “先生啊,太祖高皇帝起于微末,筚簬篮缕开辟之功,朕,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先生,太祖高皇帝那套,朕真的不行。”朱翊钧很少在某些事上,承认自己不行,但朱元璋那套,朱翊钧真的不行。

  这天底下有几个人行的?

  人朱元璋是从一个碗起家的,真正的起于微末之间,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马上天子,朱元璋当然有资格也有能力,干出一元专权这种事来,因为朝臣还没撅屁股,朱元璋都知道这帮人目的何在。

  朱翊钧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别说他了,就连太宗文皇帝,当了皇帝,立刻就组建了内阁辅弼,被朝臣吵闹到,直接亲征北伐去了。

  裁撤宰相一元专权,朕受命于天,那是朱元璋独享的朝堂格局,后世有一个算一个,哪个皇帝能玩的转这套?

  “陛下可以的。”张居正颇为确信的说道。

  “先生太大看朕了。”朱翊钧揉了揉眉心,张居正可真的太看得起他了。

  林辅成说学阀,说座师制,张居正说姑息,说裙带,张居正说座师制的根源,起源于正统年间。

  因为大明朝会,就是从明英宗废掉的,那时候朱祁镇年纪小,不能理政,早朝呈奏八件事,而且每件事,都是早就议定好的,皇帝只需要拿着内阁的拟票,照着念就行了。

  早朝制度,名存实亡,到了嘉靖年间,早朝制度就彻底名亡实亡了。

  外廷的臣子见不到皇帝,所有人要跟皇帝说点什么事儿,都要经过内阁,这就是座师制的弊病源头,以张居正的想法,彻底裁撤掉内阁,一元专权,就是良丹妙药。

  新政走着走着,张居正终于把刀挥向了自己。

  这其实是有预兆的,张居正从万历元年开始,就让皇帝见外官、见县尉、见耆老、见喊冤百姓,也规定必须要初三开一次大朝会,见一下所有的臣工,再之后就是御门听政的五事疏,一直到最近的密疏,张居正都是支持的态度。

  张居正一直希望通过制度的设计,彻底解决掉官场上的姑息裙带之弊。

  一元专权在明君圣主的情况下能拉高上限,三元互相制衡的群体决策,则是能兜住下限。

  张居正的确开出了灵丹妙药,药到病除,就是这药引子,朱翊钧他有自知之明,没了内阁,朝堂也就能勉强运转罢了。

  “臣起初也是被元辅那么一说,觉得此法甚妙,但细想又觉得不妥,元辅非要拉着臣一起过来,臣没这个想法。”万士和挂出了免责牌,陛下不要认为是他万士和不忠君。

  “先生,要不看看考成法吧,朕倒是觉得考成法,已经足够好用了。”朱翊钧还是毅然决然的承认了相对于朱元璋而言,自己是个废物,这又不是什么羞耻的事儿。

  “不如折中一下吧,日后外臣有机要之事,奏闻后,朕觉得有必要,就亲自召见一下。”朱翊钧还是拿出了折中之法,如果真的重要,必须要面奏,走完流程再宣见。

  张居正其实还想说服一下陛下,但看陛下态度坚决,只好俯首说道:“臣遵旨。”

  “正好先生过来了,长崎总督府送来了奏疏。”朱翊钧说起了倭国的事儿。

  本该死于万历十年六月本能寺之变的织田信长还活着,倒不是织田信长的心腹家臣明智光秀,忠心耿耿没有下手,而是因为大明的干涉,让倭国的局面发生了一些变化,织田信长推迟了他的进攻计划,导致明智光秀一直没得到机会而已。

  “自诩天下人的织田信长,决定放弃他布武天下的做法了。”朱翊钧颇为感慨的说道:“他要还政天皇。”

  “这。”张居正打开了长崎总督府的奏疏,看了许久。

  织田信长之前对大明投降,条件非常丰厚了,俯首称臣,只求大明能把宝钞的神通收了,倭国的局面已经足够的糟了,大明这一搅和,倭国这潭水彻底混了。

  大明不接受投降,织田信长选择了还政天皇!

  当真是:皇国兴废,在此一举!尊王攘夷,就在今日!

  朱翊钧看完了长崎总督府的奏闻,也不得说织田信长对于倭人而言,真的是人杰猛男,为了保住倭国不被大明的经济手段所迫害,织田信长打算还政倭国天皇。

  织田信长掌握的军事实力,即便是真的还政给了天皇,他还是天下人,只不过政令不再通过他的幕府下达,而是从天皇手里下达。

  织田信长要自己印钞,来应对来势汹汹的大明宝钞,将渡来钱和私铸钱的矛盾,转为渡来钱和本币之间的矛盾。

  “他做不成。”张居正也是挺佩服织田信长的,这个人还挺能折腾的。

  但张居正判断,织田信长他的设想很好,但他做不到,也不是织田信长能力不行,而是倭国不具备那个条件。

  织田信长无外乎就是想,通过天皇下诏,印倭国的宝钞,和大明宝钞对冲,若是有必要,就授予各大名私自印刷的权力,而后让倭国人都意识到,宝钞比擦屁股纸还不如,大家都不用,那宝钞的朘剥手段自然就失效了,也算是典型的劣币驱逐良币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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