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王崇古站起身来,选择了告退,今天入宫最重要的事儿就是各级有司奏闻大事,要分析其中的矛盾,而不是干巴巴的一句话,《管子·明法》言:下情不上通,谓之塞。
八月十五日是中秋节,也是游龙号下水的日子,林辅成回到京师的时候,已经是八月二十三日了,八月二十六日,游龙号已经完成了第一次海测,快速帆船从松江新港出发,仅仅用了一天时间就抵达了琉球,而后用了仅仅不到五天的时间,绕鸡笼岛一圈,在澎湖巡检司补给后,回到了琉球,再次返回了大明。
松江巡抚申时行报喜,将快速帆船的第一次海测的消息,呈送御前。
“朕这才知道,现在去鸡笼岛,是先到琉球,从猫鼻头南下淡水镇和兴隆庄,而不是横贯福建、鸡笼之间的海峡,舟师的确是不可或缺的人才啊。”朱翊钧看着堪舆图愣愣的说道。
朱翊钧以前也疑惑,明明知道安东尼奥是对手,为何费利佩二世还要任命安东尼奥为船长,让他带着大帆船前来大明,费利佩二世也不想,这不是没人用吗?现在费利佩二世的大帆船,也要倚仗马尔库斯的引领。
这海上贸易,没有经验丰富的船长和引航员,大航海就是飞将军李广进草原,晕头转向。
台湾海峡在闽人口中叫大黑沟,横跨这条大黑沟是一件很难的事儿,现在前往鸡笼岛的航线,一共有两条,一条是从新港、宁波双屿前往琉球而后南下到猫鼻头,就是鸡笼岛北端,因为像猫的鼻子而得名;而另外一条路线,则是月港至澎湖巡检司,再到兴隆庄(今高雄),这两条航线,都是要避开大黑沟复杂的海流。
也就是说从大明沿海出发,更容易下南洋,而不是去鸡笼岛,这就是为何鸡笼这个大岛,这么多年也未曾大规模开发的缘故,自从琉球王府内迁,大明水师驻军琉球后,鸡笼岛的开发进程,大幅度加快的缘故。
谁控制了琉球,谁就控制了鸡笼岛。
琉球,俞大猷、陈璘都说是大明海疆的锁钥之地,这里的确是万国海梁。
有一条船从宁波双屿前往淡水镇买卖木材,因为请不到舟师,只能冒险出海,打算从双屿直扑淡水镇,结果走了几天,再看到岸的时候,已经到了琼州…
舟师是一种极为专业的人才,他们闹着不让朝廷扩招,闹着要待遇,连大明皇帝都忍了,跟舟师们谈了条件,说明了扩张的详情,而申时行和舟师们的谈话,也在逐步应验,大明海贸逐渐兴旺,对舟师的需求在增加。
现在是船等人,各大海商们也反应过来了,哐哐的给各个海事学堂砸银子,生怕海事学堂资金不足关了门,没人可用。
“五个市舶司建了五个海事学堂,还不够吗?”朱翊钧有些挠头了,开海发展到现在,人才的增长速度,跟不上海贸扩张的速度,海商大户现在回过神来,开始鼓噪着再兴办一些海事学堂。
冯保低声说道:“岂止是舟师,还有寻矿的地师,扎银币的银匠,各行各业的大师傅,都缺。”
只缺舟师吗?是各行各业,都缺乏人才。
舟师因为影响更大,所以体现的更加直观,可是其他的缺口,其实也非常非常的的大,系统性培养人才,已经成为了大明的当务之急。
朱翊钧思索了一番说道:“分科治学,迫在眉睫。”
分科治学,说起来容易,可是大明传统士大夫的阻力,也是朝廷必须要考虑的问题,朝廷的行政力量恢复后,的确有能力强摁着牛喝水。
但是这里面还涉及到一个问题,读儒学可以做官,这是读书成为人上人的固定晋升通道,大明的读书人们,也是不乐意学其他的科目,乡贤缙绅、势要豪右之家,没人会读,又无法实现阶级的跃迁,学来做什么?
所以,学这些的只有穷民苦力,而这些穷民苦力没钱读书,大明需要对教育进行庞大的投入,才能有成果。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是长线投资,短期收益不明朗,长期收益才会有直观的体现。
组织架构、发展、资金、规模、指向性、招生数量、教职工来源数量和质量等等问题,都是分科治学要解决的问题。
朱翊钧将这几个事情,依次写在了纸上。
主要矛盾是大明缺乏专业人才的现状和士大夫对知识的垄断地位,次要矛盾是学生对专业学院缺乏认可而专业学院需要大量招生。
组织架构上,肯定要脱离原来国子监、太学、贡院这个体系,这会引发矛盾激烈冲突;而发展方向上以专业人才为主,而不是培养官员,这引发次要矛盾;
资金上反而不是问题,内帑国帑有大笔大笔的银子,而且海事学堂也有无息学贷的经验;
在教职工上,皇家格物院可以提供部分的教职工,来自各行各业的大师傅,可以成为教职工,来源数量和质量都不必担心;而工兵团营的三级学堂可以提供生员,指向性的学堂的就业也不缺少方向。
朱翊钧在备忘录上,写好了规划,他放下了钢笔,将自己的规划誊抄,最后提起了朱笔郑重落笔:【皇家理工学院】。
冠以皇家之名,自然是资出内帑,这是为了减少朝堂的阻力,无论是脱离原来的教育体系,还是挑战士大夫对知识的垄断地位,皇权都是利器,而理工之名,则是区分于儒学,儒学对于机械是极为反感的,认为是投机。
夫子言: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
“下章内阁礼部。”朱翊钧将手中写好的敕书,递给了冯保,让冯保送往内阁和礼部。
皇家格物院是研究院,也培养人才,但门槛极高,主要负责的是探索已知世界的边界,万物无穷之理,皇家理工学院,主要是培养各行各业的人才,从中优中选优,成为五经博士。
分科治学,皇家理工学院,张居正看到这几个字的时候,就立刻捂好了,让中书舍人,将王崇古、万士和喊到文渊阁来议事,在没有确定要做的时候,不便让更多的人知道。
王崇古、万士和、王国光和张居正分作四方,奏疏在中间的桌子上放着,秋天的脾气比夏天还要阴晴不定,这风往往都伴随着雨忽然而至,一场秋雨一场寒,张居正让人拿来了几件大氅披在了身上。
“如何是好?”等所有人看完了敕书,张居正才深吸了口气,询问着众人的意见。
大明需要人才,各个行业都是嗷嗷待哺,分科治学势在必行,但也容易变成矛盾激化的导火索。
激进派的王崇古立刻说道:“陛下思虑极为周全,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做就是了。”
“兹事体大,恐动摇江山社稷之举。”万士和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这件事真的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就是了,动教育就是动乡贤缙绅、势要豪右的根本。
高阳何氏为何灾年不减租?何氏已经彻底完成了兼并,为何还不肯给生民一条活路?对何氏而言,劳动者、穷民苦力,最好没有土地,甚至没有任何生产工具,因为如此一来,劳动者将别无选择,只能靠出售劳动力为生。
这是劳动异化为商品的过程。
何氏之所以敢这么做,能这么做,因为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乡贤缙绅、势要豪右对知识的垄断,进而对权力垄断,劳动异化为商品的整个过程,是结果,不是原因。
“没事,他们会自己骗自己的。”王崇古摇头说道:“你高估乡贤缙绅、势要豪右们的勇气了,哪有那么多人敢铤而走险的?放心干就是了,造反这事儿,轮不到他们。”
“轮不到他们?”张居正眉头一皱。
王崇古信誓旦旦,语气格外确认的说道:“顶多骂两句罢了,拥有的越多就越怕失去,只要不是被逼到了角落里,有那么一丝丝的生存空间,就很难彻底放弃自己拥有的一切,势要豪右所拥有的庄园、桑田、田亩、长短工、家财,是他们的财富,也是他们的枷锁。”
“穷民苦力一无所有,没有枷锁,所以才会落草为寇,才会洗劫何氏,杀何氏满门,因为他们本身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我是过来人,这事儿听我的就是了,大胆的干!除了能叫唤两声,还能做什么?软弱和妥协,根深蒂固,要我说把太学纳入皇家理工学院得了,不必区分,都能考举人进士,都能做官。”
王崇古真的非常确定的了解势要豪右,他本身就是势要豪右,而且反贼经验丰富,造反?但凡是有一丝丝的生存空间,就不会造反,那些个枷锁,会牢牢的约束这他们那颗野心,他们也会自己骗自己,大明朝廷是为了人才,大明更好,才能赚的更多。
大明哪有势要豪右造反的舞台?
邓茂七、叶宗留的百万之众等等,那是一无所有的泥腿子,才能声势浩大,还有就是意图走燕王朱棣路径成为皇帝的亲王们,可现在,又因为道爷旁支入大宗,子嗣不兴旺,亲王造反的舞台已经逐渐消失了。
“你这话说的就莫名其妙,哦,拼死拼活赚来的,都是为了往自己身上套枷锁?”万士和看着王崇古,觉得王崇古这个逻辑,实在是怪的离谱!
拼死拼活的奋斗,最后得来的都是枷锁,人的努力,都是为了给自己套枷锁,这逻辑根本就不对。
“大宗伯,亏你还是礼部尚书呢。”王崇古笑了笑说道:“不瞒大宗伯,这都是经验之谈啊。”
反贼经验,不是谁都有的,王崇古已经不羞于谈及过去自己是个反贼这件事了,反贼经验,反而有助于他经邦济国。
人生在世,谁还没有个走岔路的时候?能有迷途知返的机会,才是最难能可贵的,而王崇古抓住了,反贼是他,忠君体国也是他,都是他王崇古。
“好像是这么回事儿。”张居正的眉头都拧成疙瘩了,反贼经验成了王崇古的独门优势,这找谁说理去。
王崇古乐呵呵的说道:“所以说啊,大胆干就是了,土木的事交给我,工兵团营需要鼎建的活儿干,皇家理工学院和十王城一起建得了,就在北大营北土城周围兴建,陛下反正每日操阅军马,没事儿还能过去转一圈。”
“这就是我的意见,你们定,我还有事儿。”
王崇古说完就站了起来,他的态度已经表达的十分明确了,他不仅赞同陛下的办法,更觉得陛下步子有点小,过于保守。
王崇古走到门口,忽然走了回来,拿起了敕书又仔细看了一遍,叹了口气说道:“若是陛下缺钱,我老王家也略有家资,但冠以皇家之名,那就不了了之了,可惜,可惜。”
这一次王崇古真的走了,崇古驰道,王崇古几乎每七天都会去看一看陛下亲题的石碑,驰道让他收获了太多太多的名望,他每次看到那块石碑都格外的安心,所以,若不是冠以皇家之名,王崇古恨不得独资承办,到时候叫崇古理工学院,谁还能说他是佞臣!
可惜的很,陛下显然对权力非常的敏锐,从敕书开始,就是冠以皇家之名。
“王次辅越来越像当初谭司马了,做事越来越激进了。”王国光眉头紧蹙的看着王崇古的背影,意味深长的说道。
万士和倒是能理解王崇古的心态,他摇头说道:“岁数大了,对身后名越来越急切了,总觉得时间不多了。”
“有没有可能,这也是王崇古的倍之呢?加倍执行,让政令无法推行。”张居正有些怀疑的说道。
“陛下说元辅对王次辅有偏见,还真的是偏见啊,若真的要倍之,不是这么做的。”万士和连连摆手,元辅次辅之间的铁马之争,刚刚在皇帝的调停下落下帷幕,这可不能再起争端了。
张居正对王崇古的偏见,是解不开的死结,一如陛下对文臣的警惕,无解的问题。
第513章 事莫明于有效,论莫定于有证
王崇古坚定的认为皇帝创办皇家理工学院不会引发什么恶劣的后果,这些个平日里狷狂的士大夫,只会叫嚣两句就会偃旗息鼓,而事实证明,王崇古想多了。
当章下六部、都察院、六科廊共议的时候,陛下的敕书甚至没有引起什么反对的声浪。
六部对这件事没有人反对,因为大明人才短缺的问题深切的影响到了六部的每一部。
工部首当其冲,这就是官厂团造、规模化生产引发的人才短缺,只有培养人才,大明的产业才能蓬勃发展;
户部自然是为了更多的商品,更多的货币;
刑部自然是乐得大明产业蓬勃发展,发展的越迅速,安置的穷民苦力,也就是流氓越多,才不会有那么多的大案要案要头疼;
兵部需要从工兵团营中遴选京营锐卒,同样也要安置退役锐卒和客兵;吏部希望打破士大夫对官选官阶级的垄断,进而让官场这潭死水,再次焕发生机;
本来最应该反对此时的礼部,有万士和这个身段柔软的人在,又折腾不起来什么。
而且礼部部议对这件事,也是赞成的看法。
被贱儒裹挟的礼法,不是礼法,礼是文明,礼是要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天下之事无事不变,礼法若是真的按照大明士大夫们法三代之上那般,那大明也走不到两百年了。
六科廊的给事中忙着考成法,而都察院的御史们,忙着挑水,似乎无瑕顾忌此事,或者借着挑水的争论,躲避可能存在的危险。
大明江山社稷,这是一个整体,密不可分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整体。
政治、军事、经济、文化,这些概念,不过是历朝历代的先贤们,从江山社稷这个洪流中,不断从现象中提炼出来的概念,是部分的事实,而不是全部,概念本身就是抽象的,人还因为各种立场去解读它们,而后总结经验,形成了理论,再用理论指导现实。
没有任何抽象的理论、具体的现实,是可以单独存在的,其他维度永久存在,并且往往更加重要,皇家理工学院看似是抽象的文化,同样也是军事、政治和经济的多重影响。
事莫明于有效,论莫定于有证。
皇家理工学院的开设,比朱翊钧想象的要顺利的多,第一期工程,将会在年底开设,而第二期工程会在一年内完工,第三期为三年内完工,整個理工学院的规划,工部已经做好,大明这台庞大的机器开始缓缓运转,共同完成着皇家理工学院的落成。
让朱翊钧没想到的是,有不少国子监的禀生,也在打听,皇家理工学院的招生要求。
科举这条路,那就是自古华山一条路,无限风光在险峰,金榜题名天下闻,深壑之内无名骨。
科举这条路太卷了,每三年只有一千多名举人,每三年只有三百名进士。
也就是说,以大明总人口而言,每百万人中有六名能够脱颖而出成为举人,而这六名举人又只有两名有可能成为进士,举人想要做官,千难万难,在吏部报备后,就是漫长的等待,因为进士们也在等着。
国子监的禀生们,要为自己生计考虑,明知不可为,还要抱着脱不下的长衫,抱着之乎者也,只能穷困潦倒一生,穷则思变,变则通,通则达,这些个老禀生们,就想寻找条新的路,成为舟师、地师、银师、医师等等专业性人才,未尝不是出路。
至于不缺钱的遮奢子弟,他们学不学都行,就是什么都不学,也能游山玩水,肆意一生。
皇家理工学院的一切都非常顺利,一切都是那么的水到渠成。
八月的最后一天,朱翊钧在廷议之后,没有回通和宫,而是来到了文华殿偏殿。
王夭灼在窗台前抚琴,大红色是一种很难驾驭的颜色,但放在王夭灼身上,却浑然天成,一袭大红色的大氅,铺在了琴架之前,如同流水一样的琴声在偏殿里回响。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娘子这曲,略显哀怨。”朱翊钧笑着说道。
王夭灼看着皇帝刚毅的脸庞,叹了口气合上了一百零八键的琴盖,开口说道:“还不是夫君醉心于国事,这刘妃和李妃马上就要生了,夫君也不去看一眼,多少让二位有些哀怨,昨日到了我的宫里,哭诉了一番。”
刘妃刘梦姝,李妃李锦是万历九年十二月末查出了身孕,这有了身孕,不再侍寝,连陛下的面都见不到了,满肚子的愁怨,也无处诉说,二妃又惧怕李太后,不敢去说,只好找王夭灼诉苦。
“吃穿用度虽然不缺,但这临产了,夫君还是过去看看的好。”王夭灼倒不是埋怨皇帝,陛下日理万机,英明神武,大明蒸蒸日上,唯独苦了这后宫的美人们。
王夭灼这个皇后的位置稳如泰山,因为这些话,也就王夭灼敢跟皇帝说了,即便是最得宠的冉妃,也对国事忌讳莫深,生怕引起陛下的厌恶。
“好说好说。”朱翊钧嘴上答应着,心里盘算着事儿。
王夭灼坐到了朱翊钧面前,气鼓鼓的说道:“敷衍,今天回宫了,定要去看看。”
“好,娘子提醒咱,咱今天还有事要办。”朱翊钧再次点头。
王夭灼脸上的神情从无奈恢复了严肃,她轻声问道:“是福建私市的事儿吗?”
“嗯。”朱翊钧点头说道:“咱有点担心是朝中的大臣,尤其是辅臣参与其中。”
“这是国事,臣妾也不方便多说,陛下,感念上天有好生之德,如果问题不严重,还是不要大开杀戒的好,毕竟宫里有皇嗣诞生。”王夭灼那是犹豫再犹豫,还是说出了口。
以前陛下年纪小,皇威不振,但凡是点小事,都要做尽做绝,德凉幼冲,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