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非常遗憾。”吉莉安吐了口浊气,看起来颇为失望,那唯一一丝丝的妩媚消散,她疑惑的说道:“那么尊敬的陛下,法兰西糜烂的局势,陛下能提供一些帮助吗?法兰西已经迷航了,上层的腐烂,让庞大的疆域、众多的人口,如同身处地狱,而大明在陛下的经营下,如同地上神国。”
“还请英明的陛下,给法兰西指点一条可以前行的路吧。”
“大明能从泥潭中脱离出来,如此庞大的帝国,居然可以做到,多么让人惊叹的奇迹,真心希望大明能给法兰西指出一条明路。”
大明皇帝最骄傲的是什么?是治国。
这是吉莉安从抵达马尼拉的时候,就已经亲眼看到的事儿,即便是在棉兰老岛的达沃,所有人都对皇帝津津乐道,对于皇帝的成就,吉莉安这一路上已经听的不厌其烦,从最骄傲的地方下手,才是美人计的核心。
美人计从来不是长得好看、身材条正盘靓,用搔首弄姿去吸引,用美色去讨好,那样显得太过于廉价了,根本就是娼妓才会做的事儿。
当然,长相和身材是美人计的前提,美人计最防不胜防的就是灵魂上的羁绊,那种我懂你,你也我懂你的相遇恨晚。
朱翊钧眼前一亮,坐直了身子,看着吉莉安十分确信的说道:“棉布!只要购买大明的棉布,就可以破局,让法兰西再次伟大了!”
“棉布,就是法兰西最需要的东西!”
棉布?
吉莉安立刻变得迷茫了起来,上位者都喜欢当爹,对别人指手画脚,吉莉安跟着王太后凯瑟琳身边见了太多太多的上位者了,当吉莉安以卑微的姿态,请求皇帝指点的时候,皇帝不应该询问法兰西的情况,而后评价一番之后,给出自己的解决办法吗?
在这个沟通的过程中,两颗心一点点的走到一起,这才是她心里早就写好的剧本。
这一招应该万无一失才对,大明也是个传统的陆权帝国,而且很喜欢给人当爹,大明周围,全都是藩属国,甚至还封到了泰西的葡萄牙去,在吉莉安心里,大明皇帝和人间神几乎没有差别。
这就是吉莉安的谋划,她信心十足,用了一年时间筹划的陷阱,但绕来绕去,又绕回棉布去了!
棉布有那么重要吗!
朱翊钧继续说道:“棉布,当王太后掌控了足够的棉布,成为垄断之人后,那利用棉布的专卖逐渐收回财权,借助财权,逐渐收回权力,还不是轻而易举吗?”
“听朕的没错!棉布,就是一把刺破法兰西上层腐朽的一把刀!棉布,完全可以破局,一如费利佩二世利用丝绸收回白银,便可以为所欲为一样!”
冯保和张宏对视了一眼,其他的不知道,但听得出来,陛下真的很想卖棉布给泰西。
棉纺产业,是促进蒸汽机蓬勃发展的最大动力,只需要将棉布卖的哪里都是,棉纺产业就会拥有规模,逼迫蒸汽机继续持续的改良,同样,大明需要更多的棉花种植地,而西域的长日照,就是最佳的选择,卖棉布,对帝国真的很重要。
所以,朱翊钧才会如此不遗余力的推销棉布。
吉莉安离开通和宫的时候,还是有点懵,她盛装打扮,用尽了办法,但大明皇帝只想卖棉布!
不解风情,没有浪漫的大明皇帝!
陛下准备给法兰西每年五十万匹棉布的量,法兰西没船也没关系,大明可以送货上门,吉莉安只需要告诉王太后大明的决定就行了。
大明正在组建新的远洋贸易船队,由五大远洋商行联手,从已经探明的航线,前往泰西商贸往来,大明需要更多的白银流入,这是开海以后大明上下达成的共识,而泰西还有广泛的存量白银,等待大明前往获得。
一片未曾耕耘的市场,等待着大明商贾蜂拥而至。
朱翊钧对法兰西是否会摆脱泥潭不感兴趣,王太后就是掌握了棉布的专卖权,也无法收回财权,因为王太后不掌握暴力,夏尔九世因为宗教的缘故,和西班牙来了次硬碰硬最终导致了军事力量的急速衰弱,忠于国王的军队已经消失。
分封制之下,唯一的暴力就是军队,法兰西根本没有办法摆脱泥潭,就是拥有五桅过洋船也是无济于事,除非朱翊钧派遣一个团营前往,否则法兰西王室只能旁落,这是注定的命运。
吉莉安根本不值这个价,再加上法兰西棉布的专卖权,也不值这个价。
卖棉布只是为了大明而已,如果法兰西不要也没关系,可以倾销给英格兰人、比利时人、荷兰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神圣罗马帝国,甚至是卖给奥斯曼。
冯保看着吉莉安离去的身影,嗤笑的说道:“这个法兰西的使者,觉得自己很聪明似的,雕虫小技罢了,还想蛊惑陛下,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
花鸟使冯保,一次就可以为陛下呈送108位美人,72位万国美人,这个吉莉安耍心思耍到皇帝陛下身上了,不自量力。
“哦?她耍了什么心眼?”朱翊钧一愣。
冯保解释了下吉莉安的故作姿态,欲擒故纵,又狠狠的拍了一大通的马屁,赞扬陛下不为美色所迷惑。
朱翊钧思索了片刻说道:“啊,这样啊,其实是朕觉得她长得丑。”
“长得丑,这个法兰西特使确实丑,陛下慧眼!”冯保立刻说道,怎么可能让陛下的话落到地上呢?无论吉莉安长相究竟如何,陛下钦定了她长得丑,那就是丑!
吉莉安是那种清瘦冷厉的女子,朱翊钧其实不太喜欢太过于骨感的美人,当初朱翊钧还说王夭灼豆芽菜,当然大婚之后,朱翊钧收回了自己的评价,谁知道还能细支结硕果呢?
朱翊钧继续处理着密疏,这些都是各地巡抚询问圣意的秘密奏疏。
比如绥远总督潘季驯,就请命卫军继续清剿绥远遗留的匪患,并且对之前京营不好动手的河套人进行进一步的清理,因为河套有大量的汉儿,就是跟随鞑靼人一起入关劫掠的大明叛徒,对于这部分人的处置,潘季驯的意见只有一个,矿上缺人。
比如云南巡抚刘世曾,就询问陛下,莽应龙的儿子莽应里要是进攻大明,大明边方能不能讨伐,即便是没有解决马六甲海峡的余孽,也要先给莽应里一个教训瞧瞧。
朱翊钧都给出肯定的朱批。
“来了?”朱翊钧收起了密疏,放进了密匣烧好了火漆密封,看向了御书房的门前。
王夭灼站在门前,在等待陛下将密疏封好后,才款款而行,走了进来。
密疏在开启的时候,身边是不能站人的,当然,皇帝若是想要给别人看,那地方巡抚也没有办法责难皇帝,而且这密疏制度,也要用。
密疏绝不是大道之行,属于阴谋诡计的范畴,能否用好,全看皇帝本人。
而密疏的出现,是为了吏治,各巡抚的密疏里,对是否能大刀阔斧的改良臃肿做出了询问,朱翊钧全都给出了肯定回答。
臃肿造成了地方府库的亏空,往往钱粮还没有入库,已经被分完了,地方但凡是想做点什么,都是动弹不得。
大明对吏治的另外一个重大问题臃肿,正在探索解决之法。
想要健康,的确要想办法瘦身。
“夫君真的是日理万机,忙碌辛苦之余,还有功夫纳妃嫔,当真是有劳有逸,合适恰当呢。”王夭灼带着一阵香风扑到了朱翊钧的怀里,半抬着头,眸含秋水,含情脉脉,水汪汪的带着一些委屈和惹人生怜。
朱翊钧愣了愣说道:“这是谁打碎了娘子的醋坛子?”
“还能有谁?还不是夫君吗?听说又有两位妹妹进宫来了,好嘛,点完了人,当起了甩手掌柜,不闻不问,还得我这个正妻去给夫君张罗妃嫔!”王夭灼往朱翊钧怀里拱了拱,看起来有些不满。
朱翊钧抱着王夭灼说道:“娘亲下旨给内阁,下章礼部办的事儿,也算是祖宗成法,咱也拖了一年了,再不办,娘亲就又该责难礼部了。”
“看看这是什么。”
朱翊钧抖了抖袖子,拿出了一件翡翠挂坠,挂坠长不过一寸,但上面雕刻的是龙凤呈祥,这是云南送来的翠生石,乃是永昌潘氏商贾之家送给黔国公府的,现在送到了京师来,经过了一个月的雕刻,昨日完成了抛光起货。
永昌(今云南保山)至缅甸寻觅碧玉或者说翠生石的可不少,这玩意儿当作是宝石的一种,硬度较高,加工困难。
龙凤呈祥这个题材自然是没问题,是可以带的。
而且朱翊钧这块抛光起货后,水润无比,黔国公府也是得到了好东西,才送到京师来,翠生石民间加工一件的工费为一两五钱,需要用到镗床,而朱翊钧这块光是工费就用了二十四两银子,主要是龙凤呈祥的图案,颇为复杂,高工价带来的是细节,栩栩如生。
朱翊钧对吉莉安的确是不解风情,他的浪漫给了妻子。
“好看。”王夭灼看着这漂亮物件,爱不释手,稍微把玩了一下后,放进了檀木盒子里保存。
东西真的很稀少,毕竟缅甸翠生石还没有进入广泛开采的阶段,雕工非常的精致,但王夭灼其实不在乎东西的宝贵与否。
从龙凤呈祥的这个题材来看,皇帝是早早就准备了,显然是知道皇后会吃味儿,准备好了哄的物件,这就是心意,心意比物件重要,陛下能从国事中,抽出心思来,就足够了。
“龙凤呈祥,可是朕亲手画的啊,再看看,再看看。”朱翊钧笑容满面的说道:“现在不生气了吗?”
“本就没有生气,就是有点吃味儿。”王夭灼摇头,生气是没有生气的,夫君是皇帝,没有子嗣的皇帝什么都不是!宋仁宗、明武宗,哪个不是因为没有子嗣,只能束手束脚?
纳妃是祖宗成法,王夭灼要的就是夫君的宠爱,虽然已经是宠冠后宫了,但谁不想宠爱多一点点呢?
她抱住朱翊钧的脖子,低声说道:“夫君,夜深了,休息吧。”
“真的是休息吗?”朱翊钧将王夭灼横抱了起来,低声问道。
王夭灼乐呵呵的说道:“那就不睡了,反正明天我又不用去文华殿御门听政,想睡到什么时候睡到什么时候,战到天明!”
“呀!疼。”
“反了你了。”
……
王夭灼是真的困,而皇帝比巴依老爷家的驴起的还要早,朱翊钧轻手轻脚的起床,赶着文华殿常朝去了。
朱翊钧打着哈欠来到了文华殿,冯保指挥着小黄门升座,低声问道:“陛下,要不让朝臣们等半个时辰,陛下眯一会儿?”
皇帝精神头有点差,打着哈欠,冯保提出了一个非常合乎情理的建议。
朱翊钧摇头说道:“升座上朝吧。”
站在文华殿门前,朱翊钧一回头看到了文渊阁的黑瓦,也看到了墙外连绵的民舍。
朱翊钧是皇帝,勤政,是必然的。
他需要对历史负责,罗马已经亡了,从无闪电般归来的迹象,中国已经亡了一次,闪电般的归来一次,中国凭什么,两次都可以闪电归来?好事怎么都论到你家?
朱翊钧这个大扑棱蛾子飞快的扇动着翅膀,未来已经改变,那么他就必须对历史进程负责。
“山东巡抚王一鹗,到任仅仅三个月,就完成了山东地界六府十五州八十九县的普查丁口,当然,这是凌部堂在山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才能如此迅速的完成普查丁口,山东诸府大户耆老联名上书,恭送凌部堂,前程似锦。”张居正说起了第一件事。
普查丁口,山东已经在去年完成了清丈,十年六月,第一个完成普查丁口。
耆老上书上的是贺表,主要内容是恭贺凌部堂高升,从巡抚升为了总督,这明里暗里就一个意思,凌部堂高升,就再也再也不要回山东了!看都不要看山东一眼最好!大家一定会积极配合朝廷的政令,凌云翼着实是有点太吓人了。
其实也没杀多少,主要还是响马,即墨张氏这种传统大户,在配合朝廷清丈的情况下,凌云翼也没动手,若不是参与到了船引炒作被王谦割了韭菜,即墨张氏也倒不了,还是密州远洋商行的商总。
可一把刀在脑门上悬着,始终是怕。
在势要豪右们的积极配合下,山东的普查丁口的速度,率先做完,顺天府和松江府,只有一府之地,但山东是六府十五州八十九县,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而且今岁九月之前,可以完成废除贱奴籍之事。
如果能在九月顺利完成废除贱奴籍之事,那么王一鹗在普查丁口和废除贱奴籍之事上,就是首功,为天下所有布政司,树立了榜样。
朱翊钧询问了山东普查丁口的详情,六府总计丁口数为987.4万,相比洪武二十六年黄册的525万,增长为87%,山东府已经修好了黄册,并且已经押解入京,留户部,古今通集库、通和宫存档。
“我收回之前对王巡抚的评断,王巡抚有忠君体国之心,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张居正十分郑重的在朝堂上,对之前阻拦王一鹗前往山东履任做了道歉,这是公开的表态,是要刊登在邸报之上的。
这件事,是他张居正过于小心了。
中书舍人有些迷茫,这是记还是不记呢?张宏也不伸手。
“先生不必介怀,王一鹗知道先生为难之处。”朱翊钧笑着打了个圆场,张居正该谨慎,他是帝国首辅,吏部尚书,王一鹗真的对徐阶之死耿耿于怀,凌云翼在山东打下的基础就都浪费了,山东还是一片泥泞。
谨慎是对的。
“之前我们预计大明全境丁口为一亿左右,现在看来,大约在1.2亿左右,隐丁实在是太多了。”户部尚书王国光开口说道,低估了隐丁的规模,低估了大明人口的庞大。
按照山东的隐丁和增长规模,大明人丁逼近1.2亿不成问题。
山东人口几乎等同于一个半大不列颠,稍逊于法兰西,这就是山东人口的可怕。
张学颜翻看着手中的一本厚重会计录说道:“山东兼并过于严重了,山东地面之前清丈,一共清理除了36.58万顷,即3658万亩田,总计116.69顷田,这样的兼并和诡寄,导致人口增长是极为缓慢的,而隐丁的规模,还是如此的惊人。”
张学颜的意思是,人口增长还有潜力,而且很容易一不小心超越人口上限。
在清丈、普查丁口、废除建奴籍,组建工兵团营,甚至未来有一天完成还田后,人口的增速还会进一步的提高,张居正担忧人口到大明土地上限这件事,不是没有可能发生。
大明到底有多少人,朝廷之前猜测有一个亿,但现在看来,这1.2亿的估计仍旧保守。
“不存在人口超过土地承载上限的事,至少对于大明而言是这样的,我们现在正在扩张。”张居正和陛下讨论过人口上限问题后,就否定了自己人口上限的主张,并且在朝堂上告诉了其他廷臣,人口上限的问题,对于大明不是问题,日后不必顾虑。
造更多的船,拓更多的土,迁徙更多的人口,天下这么大,没有足够的主体人口支撑,怎么开拓?
朱翊钧拿着手里的奏疏说道:“王一鹗在奏疏中说,汉时临淄的炼铁官厂是河南开封的五倍有余,汉代48名铁官中,有十八名在山东,而到了唐代,山东更是矿冶都会之地,仅在莱芜有铁冶13处、铜冶18处,有组建官厂团造的必要条件,洪武初年山东官厂一年产铁315万斤,王一鹗请旨,设立官厂团造、工兵团营。”
朱翊钧说起了山东地面的情况,汉代十八个官厂,唐时规模更加庞大,到了大明,反而没有官厂了。
而且庞大的人口、充足的田亩,也能支撑官厂的繁荣。
“陛下,臣觉得可以。”王崇古率先表示了赞同,而后兵部尚书曾省吾、工部尚书汪道昆立刻表示赞同。
张居正摇头说道:“陛下,臣以为不必吹求过急,等一等河南的消息,凌部堂在河南若是能做成了,也有例可循。”
保守派以张居正为代表,对工兵团营仍然反对,反对吹求过急,慢一点稳一点,大明国力刚刚恢复了一些,有了试错的资本,但也应该稳妥为主。
这一次保守派里,户部尚书王国光,却有点犹豫了。
“要不先组建三个工兵团营,和河南地方齐头并进,反正凌部堂是山东河南总督,山东真的有事,河南可以支援。”王国光陈述了自己的意见,他跳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