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这才把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朕以为,现在元辅是大明文渊阁首辅,自然是最厉害的读书人,就用元辅注解的四书五经来读。”
“大明廷臣二十七员,公务极其繁忙,部议、部推、部务,都在殿外候着,伺候朕一个人读书,这一读就是几个时辰,内外诸事,不需要商议吗?”
“元辅把自己注解的四书五经给朕,每月专门抽出一天的时间,让翰林和大学士们来考校,若是无法通过,再这么多人盯着也不迟不是?”
“你们在月台下廷议,朕在月台上自己读书,咱们都不耽搁。”
二十七个廷臣在门外候着,纠仪官举着绣春刀,盯着他们,他们连站都的站的有模有样,更别说交头接耳商议国事了。
朱翊钧的这个主意,节省了彼此的时间,增加的效率的同时,还能避免诸多大学士们在学问上的冲突,造成的迷茫。
考成法的核心,不就是节省时间、提高效率、减少大明制度内的僵化吗?
张居正沉思了片刻,翻了翻袖子,掏出了一本《四书直解》递给了伺候在旁的张宏,朗声说道:“陛下圣明。”
答应了?
朱翊钧还以为自己这个小皇帝的意见不重要,但看张居正答应的如此爽快,再看着早就准备好的《四书直解》,便知道,张居正这是早有准备。
君臣二人,其实是尿到了一个壶里去。
张居正颇为郑重的说道:“廷议之后,臣单独留下一个时辰,为陛下解惑。”
自从隆庆皇帝大行之后,经筵已经进行了六个月之久,皇帝学习成果如何?
成果为零。
张居正考校过,小皇帝根本没读进去,一个字都没读进去,问什么都只是支支吾吾。
这么大阵仗,十岁的孩子,能读进去才奇怪。
另一方面,各个大学士们,为了一字一句,颠过来倒过去的讲,各有各的见解,这些见解杂糅在一起,别说十岁的皇帝了,就连张居正都听的有些迷糊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注解孔夫子,到底谁有理?
他一直在思考该怎样教好皇帝。
首先不能让朝臣们不见皇帝,高拱之事历历在目,文华殿廷议是商量国事的地方,这涉及到了皇帝专管四个字,小皇帝必须要在,其次还得让小皇帝学业有成。
最重要的是不能让李太后误会张居正这个首辅要篡位!
教的好好的,突然不让大学士教了,你张居正是何居心?
思前想后,张居正想到了个办法,和皇帝说的几乎没什么差别,只是多了一项,他在廷议之后,留下一个时辰,传道解惑。
“如此甚好,甚好!”朱翊钧翻动着张居正写的《四书直解》,这一本只是注解论语。
最关键的是,所有的注解,都是用白话文写的,那些个大学士们讲起话来,之乎者也文绉绉的太难听懂了。
《四书直解》堪称是四书五经通俗读物,但是通俗不代表简陋。
以论语为例,孔子讲某句话,在什么背景下讲的,对谁讲的,为什么要这么讲,对于治国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对于当下的大明,又有什么借鉴的意义,讲的深入浅出,鞭辟入里。
“臣等告退。”几位大学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能俯首告退。
张居正在篡夺皇权,皇帝不仅不防备,还拱手送了一程,大学士们能有什么办法?
哪天这龙椅上的皇帝不姓朱了,陛下才会知道改悔吧!
二十七位廷臣开始上殿,坐在了长桌两侧,开始对国事进行廷议。
而第一件事,就是刺王杀驾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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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前首辅高拱授意行刺
负责督办刺王杀驾案的缇帅朱希孝,开口说道:“歹人名叫王大臣,姓王名章龙,南直隶常州武进县人,自述为戚继光麾下浙军,经查实,为京师佣奴,本名叫王章龙,昨日申时三刻,伪着内侍服有菜户营腰牌,自玄武门入皇城。”
张居正听闻之后开口问道:“此人内侍服、腰牌何来?”
“自述为陈洪提供。”朱希孝说到了这里,看向了东厂督主冯保,宫内的事儿,他管不到。
朱翊钧坐在月台之上,翻着《四书直解》,听到朱希孝说话,意识到了一个问题,王大臣之所以能混到宫里,完全是因为有内饰服,有菜户营腰牌。
这王大臣便有了身份。
其实这宫里混入外人,不算稀奇,这是宦官们生钱的门路,有的是人好奇京城皇宫到底长什么样子,愿意掏钱进来看个稀罕。
说起来可笑,礼教森严的大明朝,外人可以拿点钱,就进这守备森严的皇宫来。
这钱谁收了?自然是宦官们收去了。
太监的事儿,缇骑们管不着,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缇骑们要严查,太监们指不定怎么收拾缇骑。
甚至群臣都认为理所当然的事儿,居然没有一个人指责,是缇帅朱希孝监察不力导致贼人入宫,因为大家已经习以为常。
谁还没往宫里掺过沙子?
锦衣卫和东厂,本来应该是相互制衡的两股特务势力,却因为东厂的坐大,导致了这种制衡能力不断减弱,锦衣卫的权力过于低下已经沦为了东厂的附庸。
朱翊钧这只小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已经展现出了效果来。
本来王大臣案要交给东厂去审问,但是因为朱翊钧一番言论,李太后把案子交给了缇骑去审问。
按照规定,东厂得天亮了开了宫门才能出皇宫办案,那今天早上这经筵,王大臣的真实身份,就无法确定。
缇骑在承天门外有北镇抚司衙门,放个信儿出去,几个提刑千户,就能把王大臣的祖宗十八代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至少确认了,此獠并非戚家军麾下,而是京师一佣奴。
刺客的身份,真的真的非常重要。
缇骑只是权势不显,不是办不了差,做不了事。
冯保脑门上缠着浆纱布,两个腮帮子肿的老高,坐在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上,吊着嗓子开口说道:“咱家与陈洪乃是生死仇怨,昨日已经将陈洪捉拿,陈洪已经承认是他提供了内饰服和菜户营腰牌,由滕祥、孟冲等人出皇城,阴结歹人,才让这王大臣混入了宫中,导致了这恶事发生。”
“得天幸,陛下无碍。”
“陛下无碍吗?”吏部尚书杨博一甩袖子,盯着冯保,喝问道:“歹人是刺空了,若是没有刺空,又当如何?陛下尚且年幼,受到惊吓又如何论断?你为内相,宫中之事,皆由你负责,放了歹人入宫,你凭什么,还坐在这里!”
杨博,嘉靖八年进士及第,初在地方任事,嘉靖十八年,随大学士翟銮巡视九边,嘉靖十九年,嘉靖皇帝入夜,召杨博入宫奏对,深得嘉靖赏识,自嘉靖二十五年起开始巡按边方。
嘉靖三十三年,鞑靼把都儿汗和打来孙,率领十多万骑兵劫掠蓟镇,杨博与总兵官周益昌奋战,身不解甲拒敌,入夜招募敢死士,深入虏营,击退敌人,嘉靖三十四年,杨博再次击退来犯的把都儿汗。
杨博巡按边方至嘉靖四十二年,因蓟辽总督杨选兵败事,转回朝廷任吏部尚书。
杨博为太子少傅,从一品大员,有地方履职经验,有军功在身,他还真不怕冯保这个宦官,因为他是晋党现在的党魁。
晋党,一个盘踞在朝堂之上,根深蒂固的朋党。
又一个牢不可破的政治同盟。
左都御史葛守礼立刻附和的说道:“冯保!伱操重柄于宫闱,太后陛下委于你重任在身,你就是这么做大珰的吗?除了擅威做福索求无度,除了贪银子,你还能做些什么!皇皇思乱岌岌殆哉!”
朱翊钧翻动着手中的论语,偶尔提笔,做一下笔记,他学的很认真,台下的吵闹,似乎没有影响到他一样。
嘉靖虽然不上朝,但是不代表他不参加廷议,老道士总是躲在重重的罗幕之后,拿着个铜锤敲铜钟,敲多少下,敲得轻重缓急,到底在表达什么,全靠朝臣们去硬猜。
嘉靖在文华殿修仙,小皇帝在文华殿读书。
小皇帝读书,廷臣们在月台之下吵吵闹闹,这个画风要多诡异有多诡异,但这是多次斗争以来的结果。
隆庆六年六月,隆庆皇帝大行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高拱以元辅的身份,上了道奏疏,这道奏疏冗长,但是里面有一句是[上若或有未经发拟,径自内批者,容臣等执奏明白,方可施行。]
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有未曾发内阁拟票的奏疏,皇帝直接批奏的,需要让廷臣们面奏皇帝,询问明白,才能施行。
高拱不仅说十岁人主不能治天下,还给出了具体的限制,皇帝不能绕开文渊阁,擅自批奏。
皇帝未经发拟,径自内批。
就这一句话,才真正的触了李太后的忌讳。
皇帝批阅奏疏,能用径自二字吗?!
所以,为了能让皇帝专管,本该在文华殿后间读书的小皇帝,被抬到了前殿,坐在月台上,一边读书一边听廷臣们吵架。
这二十七位廷臣,不多久,也就习惯了这种廷议的方式。
冯保此时丝毫不怯,嗤笑一声,看着杨博说道:“哼!咱家坐在这里,自然是太后和陛下信任,才让咱家过来盯着你们!宫里的事儿,还轮不到你们插嘴!”
“宫外的事儿,你们要管!宫内的事儿,你们也要管!”
“是不是陛下吃什么,你们也要管?”
今天早上,在乾清宫外候着的时候,太后身边的小黄门给冯保传了消息,太后的意思是不让冯保参加经筵,最后是陛下做主,才让他跟着。
即便是冯保头上顶着纱布,陛下让他起来了。
陛下那番话,也让冯保心有戚戚,原来他那些个小伎俩,都在陛下眼里,陛下不是不知道,只是懒得计较,甚至有意让他立威,总管宫内一切事物,结果差事办砸了,他脸也打了,头也磕了,权力也让了,陛下让他起来了。
那就代表陛下还信任他,还让他做事,他还有用,他自然是底气十足,他身后是皇帝,在这文华殿廷议上,他代表的就是皇权在和文臣撕扯。
“陈洪交待,乃是前内阁首辅高拱授意其作为。”冯保不轻不重的扔出了一句话。
此话攻击力极强,群臣立刻沉默了下来,文华殿内极为安静,只有小皇帝在月台上翻书和大黄色的罗幕被风吹动的声音。
冯保在这文华殿内咬人是极为合格的,别看他负伤了,但是攻击力依旧强横无比,三两句话,堵得群臣不能说话,还把刀捅进了文官们的心窝子上。
高拱,前任内阁首辅,高拱当国时,提拔了很多的晋党,高拱要是被扣上刺王杀驾的谋逆大罪,高拱提拔的那些晋党,都要倒霉。
所有人都把目光看到了左边第一位上的内阁首辅张居正的身上,隆庆皇帝大行之前,任命了三大顾命辅国大臣。
高仪死了,高拱倒了,现在,就只剩下张居正了。
张居正的态度非常重要。
此时的首辅在翻动着案卷,查验着北镇抚司衙门提供的书证、物证、人证。
这个案子,缇骑办得雷厉风行。
戚继光是张居正的人,两个人关系甚笃,若是这歹人王章龙,真的是戚家军出身,戚继光少不了麻烦,就连张居正也要牵连其中。
但是缇帅朱希孝把证据找的十足,这个佣奴在京中生活十数载,生活的轨迹极为清晰,锦衣卫本来就式微,这好不容易捞到了个差事,自然不能办差了。
戚家军、戚继光洗脱了嫌疑,这案子,张居正就可以置身事外的去处置。
置身事外,对于首辅而言,何其的重要?这便有了更多的进退空间。
打一开始,张居正就不信,不信戚家军出身的刺客,连个十岁的稚童都杀不了,连个宦官张宏都对付不了,戚家军不到六千人,人人悍勇至极。
至于东厂拿来的书证、物证、人证,张居正只是简单的翻看了一下,便合上不再多看。
至此,张居正其实也清楚了整个案子的脉络。
陈洪是隆庆皇帝在时,宫里的老祖宗,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督主,御马监太监,可谓是权势滔天,横行无忌,隆庆皇帝大行,陈洪就立刻失去了所有的权柄,而陈洪和高拱二人私交极好,陈洪一倒,高拱也跟着倒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莫过如是。
歹人王章龙的确是陈洪找的,陈洪想要借此契机再起,让暴怒之下的太后,直接把冯保这个第一责任人给杀了,陈洪好借此恢复他滔天的权势。
但是陈洪显然错估了冯保的受信任程度,虽然陈洪计策得逞,冯保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是冯保没有死,那死的就只能是陈洪和他那些个党羽了。
现在的问题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在给高拱泼脏水。
“历历有据。”张居正合上了案卷,开口说道:“三法司会审王章龙案吧。”
张居正在案卷上写下了自己的意见,拿出了印章齐缝书押,交给了张宏。
乾清宫太监张宏端着案卷,放到了皇帝陛下的御前,等待着皇帝用万历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