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499节

  不是朱翊钧针对杨氏,是乃是革故鼎新的路上,不是这件事,就是那件事,总会碰到杨氏罢了,作恶多端,大祸自招。

  万历新政已经推行到了第八个年头,连南衙的遮奢户都怂了,认了朝廷的清丈还田政令。

  “臣请陛下圣命,遣使四川专办此案。”张居正没有纠正陛下失仪,这说两句脏话而已,他们办事的时候不嫌脏,嫌陛下骂的脏?

  “先生可有人选?”朱翊钧询问道。

  张居正俯首说道:“都察院监察御史王谦。”

  对付遮奢户,就要派出对遮奢户十分熟悉的人,王谦是晋党党魁的儿子,作为政敌,他前往四川,避免了沆瀣一气,为了打击张党的嚣张气焰,王谦也会不余遗力。

  “先生所荐之人,极为合适,就是朕担忧王谦久在京师,恐难办好此事,若是出了麻烦,王次辅就这一个独子,恐伤君臣之和。”朱翊钧对这个人选很赞同,但王崇古就这一个儿子。

  三年三十四万两银子,还没王谦的零花钱多。

  若是王谦死在了四川,王崇古又如何自处呢,王崇古的圣眷堆积极高,官厂团造法,有了阶段性的成果,人事任命,自然要考虑王崇古的意见。

  “臣和王次辅沟通过了,为国朝任事奔波,本就是臣子之大义所在,食君俸,自然要忠君事。”张居正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王谦已经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了。”

  王谦若是死了,那也是为老王家堆积圣眷了,反正他已经后继有人了。

  “王谦为巡按御史,若是在四川出了事,四川地方承受不住这个代价。”张居正进一步解释道,这趟差事,危险有一些,并不是特别危险,除非四川想造反,这是基于行政力量恢复的前提下。

  “嗯,那就王谦吧。”朱翊钧最终肯定了张居正的举荐,王谦带着缇骑千户、缇骑、都察院诸官,前往四川,主要针对的是四川地方望族,至于官吏,则是都察院和吏部之事。

  张居正来到离宫面圣,自然不只是四川戥头案这一件事,他抖了抖袖子,翻出了一卷书,递给了冯保。

  看着书放到了御案之上,张居正百感交集,感慨万千。

  阶级论,张居正在这卷书里,详细的阐述了自己对阶级的理解和定义。

  阶级,一种衡量掌控社会资源、调动社会资源能力大小的标准。

  张居正将其分为世袭官、官选官、名门望族、乡贤缙绅、走狗皂吏、自耕农户、佃户长工、穷民短工、贱籍奴仆。

  例如普遍存在大明的番夷奴仆,都属于贱籍,在华夷之辨中,番夷不是人,有个贱籍已经是高攀了。

  产生阶级的根本原因,张居正在开始的时候,将其归因到了帝制,这让张居正迟迟无法动笔。

  如果将阶级产生的原因完全归因帝制的话,那岂不是代表推翻帝制,就消灭了阶级?推翻帝制,作为保皇党中的铁杆保皇党,张居正怎么可能如此大逆不道?

  这让张居正思索了好几年的时间,少年天才,历经风雨,摄政五年,当国九年的张居正,用了数年的时间思索这个问题。

  细想之后,张居正发现自己有些管中窥豹,狭隘了。

  阶级的产生,不是帝制和依托于帝制之下的官僚制度,阶级、帝制、官僚、矛盾,都是结果,而不是原因。

  阶级的产生原因极多,张居正在这一卷书中,进行了详细的论述,在张居正看来,阶级是伴随着朘剥出现的,而朘剥则代表着生产剩余,而阶级存在的原因是生产有剩余,但生产力,也就是人改变自然能力不够充足,生产剩余无法满足所有人需求才产生了阶级。

  “先生的想法,和儒家的大同,几无区别。”朱翊钧看完了一小段,打算细细研读,笑着对张居正说道。

  按照张居正的逻辑,阶级产生的根本原因是生产力有剩余但仍然不足,当生产力过剩,则物质过剩,就可以消灭阶级了。

  但朱翊钧觉得不是这样的,即便是生产力过剩、物质过剩,仍然存在阶级。

  张居正并不幼稚,就像儒家把修身看的比天还高,似乎只要人人都修身,把德行修好了,就是伱爱我,我爱他的甜蜜大同世界,但这修身修德修了两千年了,大同世界仍然是遥不可及的梦。

  政治主张,素来如此,一切政治主张,都要构建一个人人向往的理想国,而后向着理想的模样努力。

  理想国不是用来实现的,是用来做梦的,俗称画大饼。

  你画的这个大饼,越是具体,越是详细,越是真实,就有越多的人追随你,支持你,让这个大饼更加具体详细和真实,不断补充之下,或许、有可能、大概,这个大饼终于成真的那一天。

  “臣才疏学浅,也就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张居正不觉得自己是无能的,在政治学问这一块,他已经和陛下走到了所有人的前面,他这套理论办法,只要不失传,就注定万古流芳。

  至于生产力真的发展到了那一步,理想国并没有出现,他张居正那会儿早就是冢中枯骨,只能相信后人的智慧了。

  朱翊钧和张居正聊了许久,王崇古的以工代赈安置流氓疏,其实是在创造一个阶级,一个在走狗皂吏之上,和乡贤缙绅等同的阶级,工匠。

  一旦这个阶级形成、稳固,成为和乡贤缙绅相抗衡的力量,这个群体为了自己的生存,会持续推动生产力的发展。

  而另外一方面,随着开海和大量白银的涌入,也会诞生一个官选官之下,望族之上的阶级,他们掌握的社会资源:人口、土地、生产资料、生产剩余等等,将远超望族、缙绅之流,而这个阶级在不断的扩张之中,会不断的扩大自己在社会的影响力,并且深入影响到官选官和世袭官。

  这是朝廷必须警惕之事。

  按张居正的说法,就是一旦这个群体的爪子伸向了不该伸的地方,该剁就得剁。

  张居正是有具体参考,这个参考一共有两个例子,一个是王崇古,一个是孙克弘的孙氏。

  他们都是特权经济的代表,是大明朝廷调整政策之下,养出的两个庞然大物,他们掌控的社会资源已经远远超出了名门望族,甚至还是官选官中的中流砥柱。

  下一步,就是僭越皇权。

  “先生,大才。”朱翊钧只是粗浅的读了一遍,就感悟颇多,略有些疑惑的问道:“先生何处悟道?”

  矛盾说,是张居正观月、观湖、观风、观人,总结历代先贤所得,而这阶级论是在矛盾说和公私论的基础上,更进一步的政治讨论。

  朱翊钧比较好奇,张居正到底是怎么想明白的。

  “臣观猴山所悟。”张居正犹豫了片刻,还是满足了皇帝的好奇心。

  朱翊钧眉头紧蹙的问道:“猴山?”

  “猴山。”张居正点头说道:“猴山也有猴王,而这猴王夺猴子猴孙食物,这猴子猴孙不敢反抗,多有争抢,但也没有饿死,故此为生产有余,臣一琢磨,充足供应食物之后,食物极为充盈,这猴山内讧果然少之又少,互相不再争抢。”

  张居正没有骗皇帝,他是真的在猴山前,把这件事想明白的,如果细细观察猴子,会发现,它们这个集体,居然也有猴王,也有阶级,但食物极为充盈,不必抢夺之后,仍有猴王存在,甚至一些瘦弱的猴子猴孙,仍然瘦弱。

  这和张居正的理论并不相符。

  这也是张居正阶级论的第二卷内容,分配,他还没写出来,也不清楚自己死前能不能写出来。

  悟道这种事,得看机缘。

  “猴山好啊,冯大伴,猴山群猴有功,许五世粮足饭饱。”朱翊钧犒赏了这个猴山,他倒是想给张居正继续加官进爵,以献书定策之功,恩赏张居正一个侯爵玩玩,他肯给,张居正绝不肯要就是了。

  “臣遵旨。”冯保俯首说道。

  第一卷阶级论最大的成果,是承认了阶级的存在,这是承认问题面对问题,连阶级都不肯承认,那是怯懦,承认阶级存在,面对阶级带来的诸多问题,进而调和各个阶级之间的矛盾,是朝廷享受权利必须履行的义务。

  而阶级的划分、阶级出现的根本原因、阶级在矛盾相继的万物变化之中不断的自我补充,也是第一卷的成果。

  而另一方面,张居正作为受制于千年以来的君君臣臣礼教影响,依旧为皇帝单独划分了一个阶级,其实皇帝的种种属性,应该算是世袭官阶级内,但张居正仍然将皇帝划分为了天命所归的人间圣人。

  生物之主,兴益之宗。

  张居正不是没有想明白,他在逃避,也是他依旧要倚仗高高在上的皇权推动他的新政,这是现实,而且陛下的英明,也让张居正偶尔会思考,难不成真的有天命不成?

  这让这第一卷的阶级论,有点异味儿,但并不多,张居正作为臣子,没有过多的讨论皇帝这一阶级,在整卷书里,只是单独将皇帝列了出来。

  朱翊钧大手一划,把皇帝这一个阶级划去,让整卷的异味儿尽数消散,反正帝制之下,臣子也不能讨论,所以干脆不设便是。

  次日的清晨,戥头案的累累血债,和阶级论在各大民报的头版头条出现,邸报更是长篇累牍,添加了来自皇帝的亲自注释。

  毫无疑问,这将是未来数十年,乃至数百年的纲常。

  皇帝亲自作释,代表着日后的科举考试中,一定会出现矛盾说、公私论、阶级论,这是必然,张居正整饬学政的一个环节,也是大明的惯例之一。

  这让学子们叫苦连天,算学还没弄明白呢!

  杨有仁的死,也让遮奢户们头皮发麻,大将军府的刀对外不对内,戚帅只要从关外回到了京师,和以前的受气包没什么两样,唯独这个黄公子,大将军如此纵容,实在是让人多了许多的猜测。

  廷臣们有很多早就知道或者是想到了,知道了这黄公子,恐怕不是蓬莱黄氏。

  戥头案在京师闹出了巨大的风波,若是佐以阶级论食用,让所有人对天下运行的逻辑,多了几分本质上的认识,在互相印证之下,新都杨氏,立刻就被风吹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杨德仁,嘉靖二年进士杨惇之子,出自新都杨氏二房,杨有仁冲撞了黄公子,杨德仁一手制造了杨有仁的自缢,但似乎大将军府仍然不满足,仍要追击,杨德仁带着两车的礼物,带着拜帖,来到了大将军府,请求拜见戚继光,请求戚继光放过。

  戚继光没有拿到拜帖,因为大将军不在家,大将军在京营忙碌,白天拜访基本上看不到人。

  但杨德仁从门房得到了大将军的回复,自作孽,不可活。

  戚继光这个回答,十分明确告诉了杨家,他戚继光的态度,要搞杨氏的不是他戚继光,是大明朝廷,是新政的大势,而且这个回答,还有另外一个更加明确的含义,陛下剑指之处,兵锋所至之地。

  即便是你人在四川,敢造反,骨灰给你扬了。

第414章 赃吏贪婪而不问,良民涂炭而罔知

  如果从阶级论的角度去看,就会非常清楚而且明白的知道,皇权、甚至说朝廷,为何要不余遗力的对付诸如兖州孔府、松江徐氏、新都杨氏、蒲城张氏等等大家大族了,因为他们已经作为超越名门望族阶级,已经威胁到了统治层的世袭官和官选官阶级。

  这些遮奢户掌握的人口、田亩、工坊完全超出了当下大明政治环境和社会环境所能容纳的红线,再不收拾,僭越皇权会成为必然。

  比如兖州孔府及其走狗,控制了山东超过半数的田亩,超过了五十万顷,黔国公哼哧哼哧在云南干了两百年,算上记名在黔国公府、防止土司讨要的官田,也才四万顷。

  比如四川,天府之国,沃野千里,在万历七年清丈,四川巡抚王廷瞻的奏疏中,田亩总数只有14万顷,而阻碍朝廷清丈的,是地方名门望族和土司的默契配合,新都杨氏的存在,已经到了皇帝忍无可忍的地步。

  四川一省之地,14万顷,1400万亩田,糊弄鬼都没这么糊弄的!

  作为对比,陕西、陕西行都司,更加干燥,始终处于半旱灾状态,去岁清丈也有耕种的土地为65万顷,河南为114万顷,南衙为189万顷,而四川纳税田亩只有14万顷。

  皇权、朝廷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装傻充愣,视而不见,沉浸在礼法编织的皇权大梦中不可自拔,沉默的看着他们不断的蚕食大明的根基;要么革故鼎新,将其连根拔起,致力于推动大明新政,调节各个阶级之间的矛盾。

  毫无疑问,朝廷选择了后者,这就是朱翊钧和张居正,以及他们所带领的朝廷,一直在做的事儿。

  理由非常简单:朕的钱!

  王谦立刻准备出发,爱出风头的王谦,光是车驾就有一百多辆,而王谦带这么多车,不是他想做个显眼包,如果真的打开看,里面全都是火器,他这一趟,不仅仅是要查案,还要押送送往四川的火器,这些火器是为了防备莽应龙死后,西南有变,朝廷送到四川总兵刘显手中的神兵利器。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奔着四川而去,此去四川,王谦不是孤立无援,王崇古连写了数封书信,给晋党的门下,仔细的交待看护一二。

  万历八年七月初,西班牙大帆船第七次抵达了松江府市舶司,这一次,抵达的五桅过洋船多达七艘,船上带着西班牙、葡萄牙、法兰西、英格兰使者,而带队的船长已经从马尔库斯换成了保利诺,保利诺·佛朗哥,是葡王安东尼奥的手下二副。

  保利诺面色严肃的看着越来越近的松江府新港,面色极其凝重,在第一次抵达新港的时候,是万历二年,这里还只是个渔村,零散的栈桥,就那样简陋的延伸到了海面,港口内只有十几条小渔船,当时,以大帆船上人员配置,攻下新港,易如反掌。

  当时的吕宋总督佛朗西斯科,整日里叫嚣着两千泰西天兵可灭大明,后来这個数字不断增长到了两万、四万、五万,但现在,大明水师的规模已经超过了费利佩的无敌舰队。

  松江府新港,整个海上丝绸之路最亮眼的一颗明珠,没有之一。

  天然的深水港、通衢九省之地的水道、不是那么贪婪的官吏、无数林立的工坊、勤劳的平民创造了面前的奇迹,货船、客船如一条条的巨龙蜿蜒在碧波荡漾的海面上,船帆遮蔽了天空,成为了鸟儿栖息的巢穴,一眼望不到头的码头上,无数人在其中穿梭,忙着装卸货物,这里的繁忙,代表着大明海贸的繁荣昌盛。

  “保利诺船长,虽然这有些鲁莽,但作为经验丰富的使者,您能告诉我们,这里一直是这样吗?我的神,这不可思议的繁华,这是神的杰作吗?”一个妙龄女子,惊讶的看着面前这一幕,发出了惊呼。

  此时的泰西,并没有人丁超过百万的城池,虽然相传古罗马的首都罗马古城人口超过了百万,但…也仅仅是传闻罢了。

  海风吹过了她的脸颊,将偌大的松江府,这个人间的奇迹,送到了她的眼前。

  辛迪·西莉亚,一个音乐家,除了音乐之外,她还是教廷的圣女,她来自罗马,拥有一头红发,靓丽如火,一双大大的眼睛,眼神里都是不可思议,紧身的上衣勾了出了玲珑曲线,如同盛开在黑夜的一朵脆弱的花朵。

  辛迪是费利佩二世的使者,她是个虔诚的信徒,发誓用一生的童真,侍奉她信仰的神,这次来到大明,她自然是带着一些任务,这个任务,名叫童真殉道,辛迪是费利佩二世送给大明皇帝的礼物。

  费利佩有时候搞不明白这个十八岁的大明皇帝究竟在想些什么,以大明皇帝手中可怕的军队,根本不必顾忌那些只会搬弄是非摇唇鼓舌之人的束缚,作为至高无上的存在,大明皇帝的后宫居然仅仅只有三人。

  费利佩二世,思前想后,送来了个大美人,手握权力之人,总是想要撕碎一些美好,打破一些禁忌,这是权力本身的美妙。

  费利佩二世就是如此,作为泰西的霸主,他以己度人,认为之前送的女子,都没什么鲜明的特点,为了大明和泰西霸主之间友谊长存,费利佩二世选择了辛迪·西莉亚。

  这个举动看起来有些讨好的嫌疑,没错,这不是嫌疑。

  费利佩二世不想把关系搞得那么僵硬,尤其是安东尼奥获得了大明的册封,作为泰西霸主自然决不允许,他对葡萄牙的图谋已经超过了二十年,获得葡萄牙的港口,进而更加快速的支援尼德兰地区,这是费利佩二世必须要做的事。

  而消灭安东尼奥必然得罪大明皇帝,需要一些修补的契机。

  “这不是神的杰作,是陛下的意志,我知道费利佩二世那些混账主意,但你能见到陛下,已经是一种恩赐了,不必乞求更多的怜悯。”船长保利诺自然能理解这种震撼。

  一百万人居住在一个城池内,而城外还有连绵不绝的民舍,如此庞大的城池,就这样真实的出现在面前,管理的井井有条,这对辛迪,对此时的泰西人眼里,就是神迹,但这不是神的杰作,是大明皇帝意志的体现。

  “这样的杰作,这个古老的东方大国也有很多吗?”辛迪疑惑的问道。

  “奇迹和奇迹并不相同,就像人不会踏入同一条河流,这些奇迹的神奇,各有不同。”保利诺思索了一番,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见过的奇迹有北衙、南衙、宁波、松江府,这是他亲眼目的四个人口过百万的城池。

  七艘五桅过洋船被驳船牵引到了长期泊位上,所有的泰西人被带到了一个环形的城池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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