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就应该阻止陛下习武的!
刺王杀驾后,皇帝连哄带骗的强迫朱希孝成为皇帝的武道老师,当时,所有人都没当回事,都觉得年幼的陛下是因为刺杀之后,担惊受怕,心里没着没落,选择习武,更多是笼络缇帅。
当时,没有人会想到陛下不务正业是玩真的,习武极为辛苦,开筋痛不欲生,没什么天赋的情况下,习武有成,需要大毅力,而天生贵人的皇帝,会有这种毅力?
大明有经验,上一次主少国疑时,每日操阅军马的祖宗成法还在,但年幼的明英宗,别说习武了,就是操阅军马都不去了,而且理由充分,孩子还小。
复辟之后,明英宗干脆把京营都解散了,一直到成化年间,才重新组建。
刺王杀驾的阴云一直到张四维进了解刳院才算是结束,没人愿意当那个出头鸟,去反对陛下习武,没事惹一身的腥,都在等着陛下自己放弃。
陛下没放弃,振武愈演愈烈,今日终于开花结果。
骑营,大明初年,洪武、永乐年间驰骋塞外的不二利器,洪武年间有马五十万匹,到了永乐年间五征漠北,大明有马七十二万匹,骑兵一直是大明征战塞外的致胜之军,自土木堡之变后,大明再也没有成建制的骑兵了。
三个骑营,一万人,规模比之国初,可谓是缩水严重,但没有人会质疑这一万军的强悍战力。
朱翊钧走上了点将台,夏天略带燥热的风吹动着旌旗猎猎作响,号角声和鼓声,随着皇帝登台再次变得安静了起来,已经成年的朱翊钧,雄姿勃勃,硬朗和柔仁、阳刚和儒雅矛盾的气质在皇帝身上极为的和谐,还有那令人有些唏嘘的、不符合年纪的沉稳。
这份沉稳,本不属于这个年龄。
肩抗日月,不得不为。
朱翊钧缓缓的伸出了右手,平静的说道:“大明军,威武。”
“陛下威武!陛下威武!陛下威武!”
“大明军威武!”
“上报天子,下救黔首!上报天子,下救黔首!”
军兵的齐声呐喊,声震山河,直冲云霄,大明军容耀天威。
朱翊钧看着骑卒,露出了个笑容,朱希孝、朱希忠两兄弟老是念叨大明军容耀天威,今日,他们的期许,终于实现。
王崇古靠在太师椅上,看着这一幕,笑容满面,他是个佞臣、伪君子,接下来的一生,他都会一直做个伪君子,做一辈子的伪君子,也能算是君子吧?
大明骑营的火铳和火炮的铳管和炮身,全都由西山煤局出品,大明骑营的组建,是由陛下敕谕,张居正领命,六部通力配合之下完成的,如果论功的话,他王崇古多少是沾了点功劳,又捞到了一份圣眷。
王崇古高兴,决定给王谦涨点零花钱,每个月多一千两。
骑营的操阅是在北土城外,朱翊钧来到了北土城的城门楼上,观看了整场操练,马匹带起了巨大的扬尘,扬尘还有硝烟弥漫了整个猎场,火器声阵阵,略微阻挡了一些视线,不过朱翊钧还是非常非常满意。
一个个靶子竖起,一个个靶子被击倒,放飞的飞鸟,无一例外,被大明骑兵全部击落,马蹄声阵阵,如同排山倒海,硝烟滚滚,炮声如雷贯耳!
“好!看赏!骑营每人五银!今日犒赏三军。”朱翊钧大手一挥,七万多银就出去了,骑营是五万两的赏银,犒赏三军一次就需要两万多两银子。
吝啬和阔绰,都是朱翊钧。
朱翊钧看向了观礼台上的百官,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些玩味儿,他倒是希望这些百官能给他一点点的惊喜,大明开海逐渐深入,海贸厚利实在是动人,大明市舶司抽分、大明的禁令让遮奢户们没法肆无忌惮的赚钱,朱翊钧希望这些遮奢户的喉舌们能够跳出来。
杀鸡儆猴,需要持续的杀那些敢于冒头的家伙,才能震慑遮奢户的野心。
但朱翊钧越来越发现,京堂的百官,和太液池里的鱼一样精明,一方面皇帝该动手的时候,从不手软,另一方面,都察院的海瑞、李幼滋反腐抓贪,一拿一个准,这让京堂的百官更加小心。
海瑞不是酷吏,但他做的事,完完全全就是个酷吏,哪有反腐抓贪,大半夜,把正四品的少詹事、少卿从被窝里拉出来的?士大夫的脸面都被海瑞扔在了地上,用力的摩擦还啐了几口。
但指责海瑞这个道德楷模,道德圣人,又实在无从下口,海瑞狠起来,这把神兵利刃,甚至敢直接对准皇帝,张居正都知道迂回一下。
上次开拓爵赏,海瑞就跑到皇极门,把科道言官给劝走了,自己伏阙,请皇帝收回成命。
朱翊钧看向了武勋,也是有些怒其不争,大明的武勋,多少有点懒散,对骑营的组建,有些冷漠,甚至没有热切,大明的武勋子嗣们,大多数连讲武学堂的考校都无法通过,只能领一个不视事的闲差,一遍一遍的诉说着祖上的荣光。
在观礼台下,还站着一群没有资格落座的五品及五品以下的官员,还有一些番夷使者,入京送羊毛的三娘子也在其中,那表情十分的复杂,担忧恐惧之中,还带有一些解脱。
骑营阅视结束,朱翊钧略微有些不舍的看向了北大营,坐上了车驾。
小黄门已经检查了很多次的马拉车厢,而冯保又绕了两圈,才一甩拂尘,大声的吆喝着:“摆驾离宫。”
马拉车厢开始前进,从德胜门入,沿着兵道进入了京城,突然马拉车厢缓缓的停住,因为沿途检查轨道的缇骑奏闻前面出了状况,大驾玉辂很快被顶了起来,更大的车轮装在了车轴上,只用了不到三分钟的时间,车驾就已经拐到了另外一条路上,向离宫疾驰而去!
朱翊钧颇为兴奋的询问情况,他还以为有人在轨道上埋了火药,等待他的车驾驶过的时候,安排一场声势浩大的刺杀。
朱翊钧可是带着甲,扣上兜鍪就能作战。
俞大猷离世之后,朱翊钧越发小心了起来,他现在已经很少在京营校场之外骑马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为了防止意外,只能慎重。
对于火药炸车驾、而后刺客从街头巷尾涌出刺杀,这出戏,缇骑做过数次的预演,大明皇帝的大驾玉辂,下面有一层一指厚的钢板!
但很可惜,只是一处铁轨连接处松动了,为了防止出现意外,才选择了启动预案。
“激化矛盾,也是一种调节矛盾的办法,让朕失望的是,遮奢户的胆量和他们的眼光一样的狭隘,连刺王杀驾都不敢,当什么遮奢户!”朱翊钧回到了离宫,对着冯保略有些不满的说道。
喜欢看热闹的人,甚至希望自己变成热闹,可惜希望,落空了。
冯保将整理好的奏疏放在了御前,笑着说道:“那不是指着陛下发分红吗?西土城遮奢户和晋商们,可是押了大半个身家在燕兴楼船舶票证交易行里,他们比臣等还怕陛下出事。”
张宏为陛下沏好了茶,也是乐呵呵的说道:“陛下现在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他们现在非常反对陛下前往北土城操阅军马,坊间还说,陛下若实在喜欢,去看看阅视一下也无妨,不要下校场,去溜达一圈就行了,天子万金之躯,这刀剑无眼,万一伤到了怎么办?”
“这会儿朕是万金之躯了?”朱翊钧嗤笑一声。
燕兴楼的五桅过洋船认筹万历八年正月恢复,累月增加,按照当初的规则,万历八年起,不再按月分红,而是改为了整年,已经尝到了甜头的遮奢户们,俨然已经从过去完全对立、抗拒,变为了拥戴。
“一群见钱眼开的家伙!”朱翊钧拿起了一本奏疏,看完了之后,也是愣了片刻。
奏疏是松江巡抚汪道昆写的,奏疏里则是民信局的一些变化,民信局,永乐初年,宁波帮的商贾在大明不断迁户安置的大背景下,创建的一个类似大明九龙驿站一样的营利机构。
在汪道昆的奏疏里,民信局从寄递信件、物品两种简单职能,增加一种经办汇兑的业务,类似于大明宝钞局的钱引票证一样的东西,大明的商贾可以在这些民信局存取银两。
孙克弘有一笔银子要拉到京师,他不需要把现银直接拉到北衙,而是存到松江府民信局,再到京师民信局取出来。
这种生意,有个专业的名词,叫票号,汇票庄或者汇兑庄。
经办汇兑业务,在繁华的南衙十四府,早在弘治年间就已经出现,但大规模的发展,扩展到北衙、大同,甚至是辽阳,就是去年的事儿。
汪道昆之所以如此上书,是因为宁波帮的商贾控制民信局,狠狠的坑了孙克弘一把,孙克弘有一笔三万两的银子,莫名其妙的消失了,经办汇兑的汇票存根,被松江民信局给弄丢了,弄丢的原因也很简单,这些汇票存根是从水路入京的,送汇票存根的民船,翻船了。
孙克弘家大业大,不心疼这三万两银子,他到衙门告状,就是要个说法!是不是宁波帮的商贾在搞针对!别家经办的银子都无碍,存根丢了,还有本地存根,怎么单单他拿不出来。
汪道昆上这道奏疏,是希望建立一套隶属于大明官驿的票号。
大明官驿入不敷出,累年亏损,虽然经过了山人不得冒领官身的清理,大明驿站已经不再是过去严重亏损的状态,但亏就是亏,大明精算风气之下,这官驿恐怕迟早会被精算,那么寻找新的赢利点,供养庞大的驿卒,就成了很有必要的一件事。
“下章内阁、户部、兵部,拟个章程,设限七日,弄个草议来看,按汪巡抚的说法,可以先建松江、北衙、南衙三个地方,一点一点的扩大规模,小步快跑。”朱翊钧朱批了汪道昆的奏疏。
票号,是银行对外业务的雏形。
想要组建大明银行,大明的铸币要满足大明的需求,也要建立完整的对外业务,只有宝钞局和宝源局是远远不够的,朱翊钧很乐意看到这种探索。
同样,开海正在孕育新的资产阶级,而且孕育、发展速度远远超过了朱翊钧的预料。
“下诏内阁、兵部,询问催促水师扩军。”朱翊钧又拿出了中旨,写好了询问的内容,让冯保去办。
水师必须要加速扩张了,虽然通过了廷议,但执行下去,需要些时间,朱翊钧本来打算用三年时间扩军,现在看来,必须要加快脚步了。
“把潞王给朕叫过来!又跑哪去了?”朱翊钧批阅了几本奏疏,才发现朱翊镠没在御书房。
朱翊镠已经重新开始御门听政,按照朱翊钧的培养计划,朱翊镠需要把每天批阅过的奏疏都看一遍,不懂就问,每日晚膳后,朱翊钧会提问九个关于奏疏的问题,能够完整奏对,不用到校场跑圈。
御门听政,朱翊镠不情不愿,这看奏疏问国事,那更不配合了。
“殿下回潞王府了。”张宏和冯保互相看了一眼,小声的说道。
“干什么去了?”
冯保无奈的说道:“说是波斯美人排了新的舞,让殿下鉴赏一番,殿下已经去了!”
“波斯美人?”朱翊钧看着手中的奏疏,一拍桌子大声说道:“把他叫来!今天他只要错了一问,明天跟骆思恭对练去!”
朱翊镠是带着痛苦面具来的,今天万国美人可是准备十几个舞,不仅仅是波斯美人!被皇兄硬生生的搅和了!
明明今天已经操阅骑卒,真的很累了,他还以为皇兄会把奏疏放到明天,他高高兴兴去看舞,结果被拉来继续查问国事。
朱翊镠听闻要跟骆思恭这个青年组第二高手对练,立刻就认真了起来,骆思恭一根筋儿,有皇命,那下手从不手软。
朱翊镠对答如流,让皇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明天骆思恭跟你对练。”朱翊钧非常满意,选择了恩赏。
“啊?!”
“不是,哥!不是说答不上来,才跟疯…骆思恭对练吗?”朱翊镠猛地瞪大了眼睛大声的说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金口玉言,绝不可出尔反尔!”
朱翊钧老神在在的说道:“朕又没说答上来,就不用了。”
“陛下!”朱翊镠跳了起来,连连摇头说道:“先生说了!国失大信,人心启疑,臣弟陷陛下不义,臣弟罪该万死。”
朱翊镠这一句话,以退为进、道德绑架、上纲上线,不得不说,朱翊镠这读书人的书没读多少,花花肠子倒是都学会了。
“那算了。”朱翊钧点头,收回了成命,他是个很讲道理的人,让熊廷弼上就是了。
“哥!敞亮!”朱翊镠高兴了,他完全不知道成年人的人心险恶,骆思恭不好对付,熊廷弼也不好对付。
“哥,我一直有个问题,四书五经,都是先秦时候的东西了,最少最少也一千五百多年了,咱们怎么还读这么早的书呢?贱儒总是说,今不如古,我还小也不聪明,哥你知道为什么吗?”朱翊镠坐在太师椅上,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读的书,太老了。
朱翊镠最近也在慢慢读《荀子》、《管子》,也都是张居正为陛下注解的,但这些书,都太老了,如若不是皇帝足够的离经叛道,四书五经之外的东西,都读不到。
“你这个问题,很好。”朱翊钧合上了奏疏。
第410章 大巨变时代
“你的问题问的很好。”朱翊钧非常清楚,朱翊镠问的问题究竟是什么。
朱翊镠不是在数典忘祖,认为老祖宗的书,诸子百家的书不需要读,都两千年了,就该扫到垃圾堆里去了,而是在问,一千五百年前的治国经验,现在生搬硬套,真的合适吗?
“首先,自然要读,没有任何大厦可以凭空起高楼,都需要极为坚实的地基,而读诸子百家,读先秦之说,就是筑地基,大明的而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能看得更远。”朱翊钧首先回答了朱翊镠这个问题中,是不是要读的问题。
百代皆秦法,百家争鸣的先秦,诸子争鸣,在政治思想方面思变的收获和结晶,构成了自秦至明稳定的政治文化。
在人与神鬼的关系上,先人而后神;
在人与天道、自然的关系上,法天地而制天命,既顺天而为,又逆天求存;
在人与发展的关系上,强调人强胜天,人定胜天,人是社会发展的决定性要素,进而演化出了崇德修身的私德要求;
在人与追求的关系中,人满足了生理需求、物质需求之后,更高的追求不是自我神化,而是圣化,通过修身,成为圣人、贤人、仁人、大丈夫、君子。
最终这些探索,构成了大明的人文和崇圣。
这就是中国古代王朝的根本地基政治基础,君主专制、臣民意识和人文崇圣。
朱翊钧把为什么要读诸子百家,告诉了朱翊镠,这看起来很复杂,其实真的非常繁琐。
费利佩二世的分封制走到了尽头,大明的制度何尝不是也发展到了转折点?
朱翊钧非常明确的说道:“中原的君臣矛盾,本质上是君主专制和士大夫共议的矛盾;肉食者和生产者之间矛盾,本质上是百姓究竟是强人身依附的臣服之民还是国朝主体的矛盾;礼教束缚和自由之间的矛盾,本质上是各阶级掌控社会资源的矛盾。”
“其实根本矛盾,还是生产资料、生产关系和生产力的矛盾。”
“听不明白!哥,别念了,别念了!”朱翊镠一听朱翊钧讲矛盾,就跟炸了毛一样,噌的窜了起来,大声的喊道:“我去找熊大对练去!”
宁愿跟熊大打的你死我活,朱翊镠也不想听这些东西,他又不当皇帝,这些个大事,还是皇兄去操心吧!他还有几十个万国美人,等着他去宠幸,他的主要矛盾就是年纪太小不能大婚、万国美人太过于诱人之间的矛盾,他能搞清楚自己的主要矛盾就不错了。
“这孩子。”朱翊钧看着朱翊镠跑的飞快的身影,摇了摇头。
耿定向、焦竑、张嗣文,曾经在民报上,定义过生产和生产力,生产力就是化自然为己用,改造自然,利用自然的能力。
无论是普及教育、培养工匠、技术革新,都是大力发展生产力,而发展生产力,必然让生产资料的归属、生产关系产生转变,君主专制一定会受到更多的挑战,臣民意识会向公民意识转变,崇圣会向自由、无拘无束去转变,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