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笼岛、吕宋、婆罗洲、千岛之国,整个万里海塘范围内,能提供超过5亿亩田,任何社会矛盾,都可以得到解决,按照国祚去论,最少也能延国祚两百年。
“这不就开海的目的吗?太傅身上的担子太重了,陛下矢志不渝的开海,不就是希望太傅肩上的压力小一些吗?”殷正茂放下了茶杯,笑意盎然。
张居正忽然看向了殷正茂,啧啧称奇笑着问道:“殷部堂这是在试探我?”
“不是试探,听闻太傅在京两次封驳陛下圣旨,我这不是带着十足的诚意,来劝太傅不要对陛下开海支持,心怀芥蒂。”殷正茂笑意盎然,他的否定毫无意义,他就是试探。
君圣臣贤的场面已经维持了八年,陛下逐渐成年,君权和臣权的冲突,自古就是这片大地上经久不息的循环,殷正茂作为吕宋总督府总督,自然要明白张居正真正的想法,他必须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这次的冲突,到底是政见之别,还是道路之争。
很显然,是政见之别,这种事常有。
不过想想也是如此,若真的是道路上产生了根本矛盾,那陛下为何要开这个特例,以定策功爵赏世券,留下张居正呢?
“太岳啊,有些事,该放手就放手才是。”殷正茂劝了一句,皇帝年纪大了,分歧归分歧,不要弄到君臣对立的局面。
“谢兄台提醒。”张居正其实并不想过分阻拦陛下,就以这次开拓爵赏定策之事,张居正真的要反对皇帝,怎么可能就这点场面,他政治的唯一继承人,就只有陛下,熊廷弼年纪太小了。
“不如太岳纯粹啊。”殷正茂其实非常佩服张居正,也很佩服陛下。
张居正干的事儿,能善终的几率极小,能干成的几率也极小,这就是谋国者以身入局,举正旗胜天半子。
万历八年二月的科举考试并不太平,因为张居正的另外一个儿子,张懋修也参加了会试,这就引起了言官们的攻讦,因为张居正是世袭勋爵,子嗣不能参考,是惯例,张居正的长子张嗣文已经是大明五经博士了,科臣们认为张居正是在以权谋私。
张居正的三子,朱翊钧见过不止一次,张懋修和张嗣文一样,其实无意仕途,他爹在官场上斗了一辈子,那些个糟心事看得多了,便不愿卷入事端,所以张懋修打算和哥哥一样,入皇家格物院,做格物博士。
科臣们在骂,张居正也只能上奏请辞去会试大总裁的差遣。
万历八年二月二十四日,大明皇帝少有休沐的日子,朱翊钧常服来到了燕兴楼,今天有个热闹可以看,是王谦提供的消息。
朱翊钧这次看热闹,还把张居正一起带来了,因为这个热闹和张居正有关。
“那个人叫汤显祖,来自临川汤氏,生于斯文之族,长于文风鼎盛之乡,临川有座山,叫汤家山,就是汤氏的汤,家住沙井巷玉茗堂,家里光是戏台子就有四座,比先生的全楚会馆还要大二十亩地。”朱翊钧介绍着台下的那个三十岁的中年男子,来自江西望族。
朱翊钧、张居正都在乾字号包厢里,这里居高临下,一览无余,台下则是一群学子,群情激奋的围绕着两个人。
“在汤显祖身边的是万历二年进士邹迪光,江苏无锡人。”朱翊钧又介绍着另外一位主角。
“陛下,都是些后生,何必计较。”张居正略显无奈,这帮学子聚集在一起,到底为了什么事儿,张居正已经猜到了,这都是老手段了,见多了。
殷正茂看着台下那些人,嗤笑一声,摇头说道:“太岳啊,我看伱就是脾气太好了。”
“好戏开始了。”朱翊钧将两副话本递给了张居正和殷正茂,解释道:“接下来是,是他们两人之间会说的话,他们排练了几次,王谦搞到手了之后,就把话本送到了宫里来。”
这里面本来还有一个演员该到场,却没到场,名叫沈懋学,是万历五年的状元郎,沈懋学出了一些状况,就错过了这次扬名立万的机会,说是拉肚子,其实不是。
沈懋学把剧本出售给了王谦,价格不贵,五十两,沈懋学的小儿子该上学了,进了全晋会馆的家学。
“陛下,没有必要。”张居正是个眦睚必报的人,这两年逐渐温和了起来,对于这些后生搞的事端,他其实不是很在意。
朱翊钧却摇头,不赞同张居正柔仁之心,摇头说道:“先生,诬告反坐。”
人已经到齐,今岁参加科举的许多士子都已经云集到了燕兴楼的三楼,场面上有些混乱,大家都在窃窃私语着。
汤显祖、邹迪光,都是文坛上声名赫赫之辈,富有名望,而今天燕兴楼这次集会,十分有趣。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邹迪光大声的喊道,示意所有人安静,听他说。
邹迪光见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厉声喊道:“万历五年科举,有人徇私舞弊!”
“姓邹的!咱可听说了,咱大明律有明确规定,诬告反坐,科举为国选士,可不能胡说哦!”朱翊钧站在凭栏前,提醒着邹迪光,想清楚后果,不要办了错事,再追悔莫及。
“你又是何人!”邹迪光眉头紧蹙,剧本上根本没这出戏,这是哪里来的人,在这里加戏!
“蓬莱黄氏。”朱翊钧回答了这个问题,他可是蓬莱黄氏的贵公子,戚家人!
戚继光亲弟弟戚继美正妻出自蓬莱黄氏,其实就是个小门小户,这几年戚继光这官儿越做越大,蓬莱黄氏乘着开海之风,扶摇直上。
这次密州远洋商行的商总就是蓬莱黄氏主持。
“我这么说,自然有我的证据!”邹迪光本来想讥讽几句,但忍了下来,他是进士,朝中的风,多少知道一点,事关大将军府的事儿,是不能碰的话题。
陛下赐的大将军府,和离宫就只有一条街的距离。
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低声说道:“先生,咱给他机会了,他没抓住,咱都告诉他诬告反坐了,自作孽不可活啊。”
邹迪光看着众人,继续说道:“万历五年的科举,有人笼络士子,只要肯同贵人合作,就可以高中榜首,给贵人的儿子陪衬参考,简直是无法无天!”
“我有一友人,就是受到了这种蛊惑,答应了下来,结果真的高中了!”
朱翊钧乐呵呵的问道:“那你这个友人是谁?”
“状元沈懋学!”邹迪光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议论纷纷了起来,如同炸了锅一样!
堂堂状元郎居然是个小人,而且答应了贵人做陪衬,才拿的头名?!
朱翊钧一听,满脸疑惑的问道:“哎呀呀,你这话说的,既然贵人连状元郎是谁都能决定,那自然是权势滔天,既然是找陪衬,怎么状元郎是沈懋学,而不是那个贵人的儿子呢?”
“到底谁才是陪衬啊?!”
朱翊钧此言一出,众人立刻恍然大悟了起来,这真的是权势滔天到了这种地步,还能让状元之名,花落别家?
“风秀于林风必摧之!自然是不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把事情做绝!”邹迪光思虑了一下,回答了这个问题。
“哦,不敢把事情做绝和权势滔天,是不是有点矛盾啊?”朱翊钧伸出两个手指碰了碰,笑着问道。
邹迪光一时语塞,厉声说道:“牙尖嘴利!当真这贵人不怕这天下悠悠之口吗?!”
“你那个朋友,沈懋学在哪里,让他站出来说两句。”朱翊钧大声问道。
沈懋学在拉肚子。
邹迪光暗恨,明明说好的事儿,结果沈懋学未至,导致他彻底陷入了被动之中,他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喊道:“上一科,已经过去了,这一次,这位贵人的同乡王篆四处结纳,又让我面前这位士子,一起做那贵人孩子的陪衬!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邹迪光已经察觉到了蓬莱黄氏贵公子擅辩,不再回话,立刻把所有来的士子们的怒火点燃!
科举,居然被人给内定了!
“我这位朋友来自临川,叫汤显祖!也是今年的士子,被人游说,作那陪衬,汤兄高风亮节,洁身自好,绝不为虎作伥!”邹迪光隆重的介绍了身边这位友人的身份。
“吾不敢从处女子失身也。”汤显祖站直了身子,大声的说道。
这一句出自《孔子家语·致思》,意思是:我不做、也不参与,让女子失节的事儿。
“那个贵人究竟是谁?!”一个士人,面色几近于狰狞的喊道,寒窗苦读十数年,结果贵人却要以权谋私,再加上有这名声在外的汤显祖做担保,显然是真的!
“自然是江陵公!”邹迪光揭晓了答案。
轰!
整个燕兴楼都炸了锅一样,所有人都在大声的议论着。
“年轻,太年轻了。”朱翊钧没有喊出来,更像是自言自语,看着那些发怒的学子们,只能说他们真的很容易就被糊弄了,三言两语就被挑拨了,丝毫不考虑其中的逻辑。
找人做陪衬和张居正操弄科举,根本不构成因果关系。
但凡是当两天官就很清楚了,到张居正这个地位,想办什么事,根本不需要开口,多少人想去全楚会馆添门槛都没那个资格。
“你是说当朝元辅、太傅帝师、太子太师、中极殿大学士、吏部尚书、上柱国、宜城伯、江陵公张居正吗?”
“这可不能胡说啊!陛下说过的,言先生之过者斩!你这要是诬告,恐怕,要招惹天怒啊!”朱翊钧佯装吓了一跳,惊恐的说道。
“正是!我身边这位汤显祖就是证人,那江陵人王篆就是说客!”邹迪光有些恍惚,主要是张居正这头衔实在是太长了些,每一个头衔都是权力。
“那好,报官吧!”朱翊钧立刻对着看热闹的跑堂伙计说道:“伙计,去趟顺天府衙门!敲鼓去,我要报官,拿去喝茶。”
朱翊钧用一个十分优雅的姿势,扔出了二两银子,伙计挑起了接住,喜上眉梢的说道:“得嘞,贵公子稍待,我这就去报官!”
这姿势,自然是从沙阿买买提那里学来的,非常优雅。
“诶!回来!”邹迪光万万没料到会发展到这一步,他想拦跑堂的伙计,结果伙计已经一溜烟跑没影了,邹迪光根本没想闹这么大!
汤显祖显然也是十分的惊慌,事情要闹到官府去吗?
诬告反坐,这里面有个告字,就是告官的意思,在朱翊钧看来,邹迪光、汤显祖这些人,其实就是想踩着首辅的名声上位,但只要不涉及到告官,诬告的告就不成立,但现在,在他这个蓬莱黄氏贵公子的操弄下,就成立了。
“邹兄,我先行一步。”汤显祖有点顶不住了,真的报官,怕是决计无法善了了!
“今天,这事弄不清楚,谁都不能走!”朱翊钧大声的说道。
燕兴楼的门门前出现了几个虎背熊腰疑似家丁的人,把门给堵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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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4章 颠倒黑白,倒行逆施
邹迪光召集学子,讲述万历五年、万历八年的科举被朝中明公操弄之事,如果不上称,也就是个坊间传闻,这种坊间传闻,必然会导致张居正的名誉受损,但朱翊钧大喊着报官,让这件事上了秤,当事人之一的汤显祖直接就有点绷不住了。
现在,蓬莱黄氏,戚氏联姻之家的贵公子,为了维护张居正的名誉,选择了报官。
戚继光本就是张居正的门下,维护张居正的名声,就等于维护戚继光自己的名声。
汤显祖怕顺天府衙门,即便是他这样的望族,京师的衙门和地方的衙门极为不同,而且汤显祖最害怕的是背上官司,因为一旦背上了官司,就没办法参加马上要举行的会试了,贡院的门一落锁,他汤显祖又得等三年时间。
顺天府衙门一听说燕兴楼的伙计来报案,立刻马上就派了师爷和衙役过来,一面是名声鹊起的名流,一方面是大将军府的家人,这个蓬莱黄氏的贵公子,嚣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戚帅似乎从来没有管教的意思。
顺天府师爷是浙江人,和邹迪光是同乡,用家乡话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才换成了官话,大声的说道:“会试在即,尔等不好生温习功课,在这里聚啸生事,是想学我这般,考不中功名不成?谁都不许说话,谁说话把谁扣到大牢里!赶紧回去!”
“这位师爷,是打算包庇同乡咯?”朱翊钧眉头一皱,厉声问道:“小爷我是大将军府的人,咱回去,必然要说于戚帅听,王一鹗咱也认识,你这么做,王府丞知道吗?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包庇!”
“该当何罪!”
五大三粗的家丁拦着,就是不让人散去,摆明了要把事情闹大,学子们都想走,但都走不了,一时间颇为焦灼。
师爷那满头是汗,提着裤管,弯着腰,一步三个台阶就上到了五楼,来到了乾字号包厢,点头哈腰的说道:“黄公子,我就是个师爷,就是给府丞大人跑腿的,我也不是包庇同乡,还是散去了好。”
“事情我也听明白了,黄公子是为了江陵公的名声,但这般闹下去,对戚帅和江陵公的名声也不好,街头巷尾,少不了要唠叨几句,说这太傅擅权,戚帅以武欺压士子。”
“大家都是知道的,这些个读书人那些个嘴,胡说八道起来,实在是胡说八道。”
“这些学子,都来自五湖四海,等会试结束,回了家,一定会添油加醋,太傅和戚帅忠君事,体国情,殊为不易,黄公子也体谅下文张武戚的难处。”
张居正倒是坐直了身子,这个师爷这番话说的,颇有些章法。
“邹迪光和汤显祖,还有他们边上那三个贼眉鼠眼的同乡,不能走,其他可以离开了。”朱翊钧挑了挑眉头说道:“师爷年纪不大,有二十岁了吗?为何不肯科举,情愿作他人幕僚?”
师爷再俯首说道:“黄公子,我二十五了,有道是居京师大不易,我是万历元年的举人,给人做幕僚,是为了考中进士,考了一次没中,便没了信心,再等等,再进贡院。”
“叫什么名字?”
“姓董名其昌。”董其昌极为恭敬。
两头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人,他这就得居中说和,如果能说和,不到衙门里报案最好,如果说和不了,非要闹到衙门,一旦坐实了诬告,邹迪光,最少也要落得个褫夺功名,即便是当朝元辅不跟他们计较,哪怕没有趋炎附势的小人从中作梗,按大明律,恐怕也有可能流放三千里。
“叫他们进来吧。”朱翊钧乐呵呵的说道。
师爷出了包厢就挺直了腰板,怒气冲冲的走到了二人面前,面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用家乡话对邹迪光说道:“你这般糊涂,怎么谋求官身,天上的神仙斗法,就该神仙出手对付,你算什么?待会进去了,好生说话,黄公子是个好说话的人,不想办事做绝。”
“趋炎附势,小人而已。”邹迪光非常不满的用官话回答了一声,而后大步上楼,一把把门推开。
董其昌呆住了,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邹迪光,一脸的不可置信,这是什么脏东西!
“仗着戚帅宠爱,就如此无法无天,家里的长辈,没教伱什么是礼义廉耻吗?回头我必然参戚帅一本!”邹迪光一进来,立刻就火力全开,先数落起了朱翊钧的不是。
朱翊钧直接气笑了,殷正茂一口茶没喝下去,差点呛到,几年没回京,大明的读书人都这么勇敢了吗?
那可是戚继光啊,战场上横着走的主儿。
师爷董其昌在身后,真的恨不得一脚把这厮踹翻在地,把他的舌头给拔了!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你真的敢上这道奏疏吗?若是敢上,我倒是敬佩你是个汉子。”朱翊钧看着邹迪光,平静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