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44节

  弹劾戚继光的第二个罪名则是贪墨钜万,这罪名,张居正最有发言权。

  每年冰敬、碳敬,戚继光送到全楚会馆的银两都是碎银子,偶尔不凑手,还会用盐引凑数,碎银子而不是整整齐齐的银锭,戚继光真的贪墨钜万,给自己后台送礼的时候,送这些碎银子出来?

  晋党借着修长城、修营堡、修关隘的名义来,上下其手,每个人都吃得满嘴流油,就会下意识的认为戚继光也是如此。

  弹劾的第三个罪名则是阿附权贵、曲意逢迎,这个罪名是实打实的罪名,因为戚继光之前拜在了张居正门下行走,戚继光的确阿附权贵、曲意逢迎。

  这件事诡异就诡异在这里,戚继光阿附权贵的时候,没人敢弹劾,戚继光不再阿附权贵的时候,这些言官都跳了出来。

  内阁到底是如何获得部分的决策权呢?

  通过浮票,浮票上不仅仅是对内阁对国事的分析,还有处置办法,而皇帝在参考了内阁和司礼监的意见之后,做出决策。

  很多时候,内阁的处置,就是皇帝的决议,这就是内阁获得了部分的决策权,虽然不如明初时候宰相的权柄,但已经能够威震主上了。

  但是这一次,是小皇帝自己想到的处置办法。

  和张居正的浮票没有关系,张居正在戚继光归还了腰牌之后,对戚继光的事儿,只能站在大明的立场上去分析,不能提供办法。

  而陛下的办法,是行之有效的。

  张居正收起了奏疏,开口说道:“诸部回去之后,告诉朝士,若是还要执意弹劾戚帅,就送往蓟州营寨历练三月,找到证据再来弹劾。”

  为了搜集边方大将左都督的罪证,跑去边军边将的地盘搜寻证据,戚继光得亏不是军头,他不会拿这些御史怎么样,但是这些御史再昧着良心喋喋不休,皇帝就可下章蓟州,让戚继光陈情了。

  这一来二去,就是半年的功夫,时日稍长便不了了之,这就是典型的利用制度的僵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文官们最擅长这一套。

  看来小皇帝也擅长这种扯皮的手段。

  不就是扯皮吗?谁不会似的。

  至于清流言官肯不肯去,大抵是不肯的。

  离开了京师外出任事,可是外放做官,离开了权力中心,他们腚下的位置被人顶替,再想回来,难如登天。

  张居正说完之后,看向了葛守礼,语气极为严厉的说道:“葛总宪,我要提醒你,皇极殿、文华殿神器所在,都察院御史为耳目之臣,弹劾是国家大事,是为了约脂韦之习,涨骨鲠之气,是为了正士张目,是为忠臣发声,是为了国之大利害,是为了进逆耳之规。”

  “言官如此刻意歪曲事实,摇唇鼓舌,是在拿国家大事,国之大利害做儿戏吗?皇极殿、文华殿是庄严之所,纠劾是正义之举,不是无端指责,更不是党争之器。”

  “葛总宪,我在这里正告于你,你是左都御史,伱是都察院总宪,恪守纲宪事类、明确自己的职责、忠君忠国忠己、以事实证据说话,这是对每一个在都察院做事的御史最起码的要求!”

  “你是总宪,清朗御史风气,难道要等到海刚峰回朝再做吗!”

  张居正很少用如此口吻、如此严厉的措辞教训人,通常情况下,张居正对谁不满,都是直接用些手段,把人撵出去,现在这么骂,还真是为了葛守礼好。

  晋党和张党的冲突,葛守礼再这么冲锋陷阵之下,倒霉的就是葛守礼了。

  “是。”葛守礼被骂的不能还嘴,只能应承,科道言官表现糟糕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葛守礼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挨骂了。

  葛守礼管不了科道言官,他这个总宪快变成晋党的喉舌了。都察院的御史,六部的给事中,对于阿奉权贵的葛守礼,怎么可能真心尊重,谁还拿他的话当回事儿?人心都散了,葛守礼怎么可能带得好队。

  张居正点了点桌子说道:“若是海瑞在朝,会如此罔顾事实狺狺狂吠?”

  “不会!”葛守礼听到张居正谈起了海瑞,更是一言难尽,吐了口浊气,算是应承了下来。

  训诫,就是奔着戳人肺管子去才能把人骂醒。

  海瑞就是葛守礼这个大明科道言官头子的肺管子,科道言官根本不理他这个总宪的话,而以在海南闲住的海瑞为榜样,对他这个总宪根本没有一点的尊敬。

  张居正之所以要提到海瑞。

  其实是想告诉葛守礼,面子、里子、尊严,都是靠自己挣来的,这一轮弹劾戚继光,哪怕是皇帝不拿出办法,张居正不仗义执言,依然会有臣子上书为戚继光辩白,戚继光依旧能够过关。

  因为戚继光刚刚打了胜仗,全歼了董狐狸部,而大同长城虎峪口关隘,刚被北虏轻而易举的捅破了。

  戚继光有面子、有里子、有尊严,更有实力,当然也有势力、更有后台,过去是张居正,现在皇帝,是戚继光的后台。

  张居正言尽于此,好言难劝找死鬼,张居正好坏话,都说到头了,日后葛守礼的路该怎么走,全看葛守礼自己的造化了。

  廷议的第二件事,则是派遣李乐为首的阅视边方御史,前往虎峪口等处长城,进行阅视。

  而李乐是张居正的人,随行的言官还有都察院山西道御史、兵部、工部等官员,同样还有司礼监派出的太监,而勋贵也有代表前往。

  太监、兵部工部官员、科道言官、司礼监太监,这一看就是动了真格,这也是嘉靖四十年以来,大明第一次非晋党的科道言官前往大同宣府,巡检边方,阅视长城。

  “谁有意见?”张居正手中握着一本奏疏。

  若是没人反对,他就要书押送陛下御案下印了。

  从纸面上看,兵部尚书谭纶、户部尚书王国光、吏部尚书杨博、都察院总宪葛守礼、总督京营军务王崇古这都是晋党的人。

  大明首辅张居正、礼部尚书陆树声、刑部尚书王之诰,是张党的人。

  晋党全面反对,张居正手中的《请御史巡检宣大阅视长城鼎建疏》决计无法通过廷议。

  可是兵科给事中李乐是葛守礼推举的,兵部尚书谭纶因为提举京营将才和晋党已经分道扬镳,道不同不相为谋,户部尚书王国光在之前弹劾谭纶事中,就旗帜鲜明的做了叛徒。

  陆树声和张居正同师,张居正还举荐了陆树声,结果陆树声跟晋党眉来眼去。

  王崇古想了想开口说道:“这御史巡检,人心动荡,若是这俺答汗南下,再起兵祸,军士无战守之心,如何是好?”

  张居正看着王崇古,颇为平静的问道:“王少保,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些什么?自己再重复一遍?”

  养寇自重是一种极为普遍的玩法,但是王崇古不能直接开口说:总不能都查吧,没准会查出了什么来。

  王崇古被一句话给堵了回来,极为无奈,看向了杨博。

  杨博坐直了身子,犹豫了下说道:“这京师考成法早日进行结束,我这身子撑不住了。”

  无论这次御史查出什么来,都跟杨博无关了,杨博这话意思很明确,他打算置身事外了,晋党的事儿,他不打算管了,他也管不了。

  能顺顺利利的完成考成法在京师的试点,没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对杨博而言,就是大成功。

  “既然没人反对,那就这样吧。”张居正在奏疏上书押,递给了张宏,张宏拿着放在了御案之上。

  朱翊钧拿起了万历之宝,盖在了奏疏之上,将奏疏还给了张宏,示意可以下章吏部了。

  对于这次巡检边方之事,朱翊钧并不看好,张居正这一击黑虎掏心,打在了要害处,但晋党要是这么简单的被打倒,那就不是根深蒂固的晋党了。

  “臣等告退。”群臣廷议之后,恭敬行礼,离开了文华殿。

  展书官、侍读、侍讲、赞礼等一众伺候皇帝读书的官吏依次入场。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的一脸严肃的神情,开口问道:“元辅先生,以为此次巡检边方,阅视鼎建,会有几分收获?”

  祝各位观众老爷,五一快乐!

第57章 君不君,臣不臣,天下大乱

  2023-07-31

  戚继光封爵不是小事,杨博在皇极殿上反对,和张居正的论战,本来应该只是个开始,戚继光没了全楚会馆的腰牌,晋党不把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多余无用之物,找各种理由弹劾倒了,誓不罢休。

  但是晋党现在是自顾不暇,虎峪口被北虏轻易的捅破了,大明廷议,由兵科给事中李乐带着一行人,前往宣府大同巡检边方,而现在晋党只能疲于防守了。

  有的时候,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党争也不一定要阴谋诡计手段尽出,有的时候等对手犯错,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而大明小皇帝对这次的巡检,并不是很看好。

  张居正思虑了片刻才说道:“臣以为能把非族党出身的给事中,派到宣府大同,已经是收获了,若是能查出些什么,是意外之喜,若是能够深入了解一些,那便是喜上加喜了。”

  朱翊钧闻言,听明白了张居正的话,张居正不期许李乐能真的查出什么,能把非族党出身的李乐派往大同、宣府二镇这本身就是一种胜利,若是再有些收获,那就是意外之喜,喜上加喜。

  “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元辅先生之前说过,事必期于有终,曰毅。”朱翊钧看着张居正满是笑容的说道。

  做事情必须有个结果才是毅,显然张居正说能把人派出去就是胜利的说法,不符合张居正教授的学问,事必期于有终。

  “臣惭愧。”张居正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会被陛下拿着自己的话堵的哑口无言,只能说一句惭愧。

  “不,朕以为元辅先生已经做的极好极好了,日拱一卒,今日派了御史,明日就能查出什么,后日就可以再深入了解,路一步一步走,饭一口一口吃,就像种地一样,今日打秧,明日就想收获,那是虚伪。”

  “脚踏实地践履之实,方为本务。”

  “君子务本。”朱翊钧却非常肯定的否定了张居正的自我否定。

  这些同样是张居正教授的道理,君子务本,践履之实,这实际情况就是本,实际情况是宣府大同,早就成了晋党的后花园,能派出御史已经是大成功了,再多就不切实际了。

  张居正发觉小皇帝是真的把书读进去了,因为陛下已经能把话颠过来、倒过去的说,还占了道理去。

  常有理,是读书人的一种自我修养。

  就是经常性的有道理,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是他有理,就是常有理。

  而陛下已经具备了这种基本的自我修养。

  讲筵再次开始了,朱翊钧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儿,张居正教书,并不是生搬硬套,更不按着篇幅去讲,而是朝中发生了什么事儿,他讲什么,用事实去说话。

  因事而制礼,当事而立法。

  张居正端着手,正色说道:“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

  “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

  “礼乐征伐:人君御天下之大柄。希:少有。陪臣:家臣、大臣。国命:国之命令。”

  “夫子说:天下有道之时,一切礼乐征伐都由天子决定;”

  “天下无道,礼乐征伐由诸侯决定。若是诸侯决定,大概最多十世,很少有不垮台的;让大夫决定,经过五代,很少有不垮台的;家臣、大臣来掌握国家的命令,经过三代,很少有不垮台的。”

  朱翊钧沉默了良久,大明的国之命令,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完全掌控在大臣手中的?

  从万历十五年,万历皇帝开始摆烂,如果不算中间登基仅仅一个月就驾崩泰昌帝,那万历、天启、崇祯正好三代,大明就亡了。

  “可曾有过先例?”朱翊钧眉头紧蹙的问道。

  张居正点头说道:“春秋时候,周天子微,诸侯力政,而后有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宋襄公,五伯迭兴,总其盟会。”

  “伯,读霸,意思为方伯,就是诸侯之长,会盟天下,也称春秋五霸。”

  “还没有十代,春秋就结束了,进入了战国。”

  “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

  朱翊钧听明白了,伯、霸其实是一个意思,就是方伯,就是诸侯之长,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十代不到天下秩序就完蛋了。

  张居正看陛下认真做好了笔记,继续说道:“晋文公去世后,晋国就进入了六卿专政,范氏、中行氏、赵氏、韩氏、魏氏、智氏,彼此征伐十余年。”

  “范氏和中行氏被灭,晋国进入了四卿乱政,只维持了三十多年,韩赵魏灭智氏,晋国被韩赵魏三家所分,也就是三家分晋。”

  “从晋文公去世,到三家分晋不到百年,不过五代,晋国就没了。”

  “礼乐征伐,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大夫不是士大夫的意思,而是奉食邑的晋国诸侯,或者说是先秦春秋时候的世家,更为恰当。

  “鲁庄公死后,三桓专鲁,季孙氏、孟孙氏、叔孙氏,三家掌管了鲁国的礼乐征伐,后来季孙氏的家臣南蒯和阳虎、叔孙氏的家臣竖牛,孟孙氏的家臣公敛处父等等,相继在三家专权,囚逐其主,曾与齐国争霸的鲁国,被楚国所灭。”

  “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

  陪臣,才是后世所说的士大夫、读书人,或者说大臣,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张居正还能举出好多个例子来,比如秦二世而亡,赵高、李斯矫诏立了秦二世,秦二世把大秦朝给折腾亡了。

  “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夫子言此,盖伤之也。然则,人君威福之权,岂可使一日不在朝廷之上哉?”张居正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回文,紧扣主题。

  礼乐征伐,人君御世之大柄,就该天子决定,而不是诸侯、不是世家、不是臣子。

  能且只能是天子。

  孔子说这句话是伤感天下礼乐崩坏,人君威福之权,不能一日不在朝廷之上,否则就是君不尊臣不卑,体统大乱无紊,君弱臣强,下陵上替,诸侯僭越天子,大夫僭越诸侯,家臣僭越大夫,就变成了常态。

  朱翊钧思考了片刻,发现倭国就是这样,倭国的政治体系,讲究的就是一个以下克上,层层架空,幕府架空天皇,管领架空幕府,大名架空管领,乱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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