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422节

  其实王崇古还有一个大杀器没跟皇帝说明,王崇古最大的杀器就是皇帝本人。

  本来拿了几十斤的羊毛,几匹粗纺,一尺的精纺碎布头,这顶多就是罚点钱,数量多的被开除官厂,出了官厂,官厂周围那些衍生的民坊,也是可以去的。

  可这些事真的拿到皇帝跟前上称去,那恐怕不是这么简单了。

  陛下好杀人这件事,从倭国的北海道,到爱尔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只要王崇古搬出皇帝这尊大佛,说不老实交待,就送北镇抚司衙门让缇骑过问,王崇古就不信,这群人有一个算一个,敢不交代!说自己不怕的,王崇古赞他一声爷们!

  别说他们了,就连王崇古这个朝堂一品大员,都对北镇抚司敬而远之,他这辈子都不想进去被问,进了北镇抚司大牢的,能有几个活着出来的?

  王崇古的判断是极为准确的,尤其是皇帝耳提面命,询问诸事这词一出,有几个当场就开始鬼哭狼嚎了起来,陛下可是在结婚前一天,监刑杀了七百二十口!

  这种职务侵占,尤其是比较封闭的环境下,只要撕开一个口子,很快案子就查清楚了,仓库失火的案子也查的水落石出,的确是有一个库房大使侵吞无度,听闻有清查的风力舆论,立刻就慌了神,反复犹豫之下,就一把火烧了。

  就是一出典型的火龙烧仓。

  每当朝廷去稽查各地府库常平仓存粮的时候,各地常平仓就开始不断的起火,大火能把一切痕迹,都烧的一干二净,这便是火龙烧仓。

  王崇古搬出皇帝这杆大旗,是真的好用,大抵就传达了一个意思,给你体面你就好好说话,别给脸不要脸,非要挨两巴掌才肯开口。

  这次真的是朱翊钧这个皇帝误会姚光启了,姚光启的确胆子大,但还是没大到在皇帝的雷区找死的地步,谁不知道永定、永升毛呢厂是皇帝的小金库?姚光启被推出来是争夺话语权,不是推出来送死的,只是本地遮奢户不讲礼貌,斗富还玩诡计,让姚光启栽了个跟头而已。

  万历七年正月初五,在京城大部分的民坊还没有开工,京师还沉浸在过年的喜庆之中,毕竟正月初七鳌山灯火才开始,过年要一直到正月十六才结束。

  可大明朝廷的休沐已经结束,各个官署开始了年后的忙碌,朱翊钧也带着打着哈欠的朱翊镠出现在了文华殿上。

  张居正带领廷臣们恭敬行礼,他站直了身子,看了一眼朱翊镠,也只能暗暗的叹了口气,朱翊镠的样子和刺王杀驾案前的陛下,几乎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就就是天生贵人的模样,对任何事情都不是很上心,贪图安逸享乐。

  张居正认真思考过陛下所说的问题,将君父、君国、君师完全区分开来,因为君王的个人水平对帝国的命运影响实在是太大了,什么样的朝代,出两个明英宗也得完蛋。

  从一出生就是贵人,真的能够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一个冰冷的政治机器,一个带领大明再次中兴的天下之主吗?

  从陛下身上来看,可以,但纵观历朝历代,似乎从未有过。

  “这个库房大使,没别的事,就流边送往应昌充军。”朱翊钧拿起了桌上的红笔,看着王崇古说道:“大司寇以为,如此处置是否得当。”

  “陛下圣明,此诚陛下仁德之至,施仁德于民。”王崇古没有任何否决的意思,那个烧了库房的大使,王崇古下的判是斩立决,大理寺陆光祖也确定该杀,可自始至终,王崇古从来没有尊重过大明律,大明一个帝制国朝,哪来的法制,只有人制,陛下愿意以天子名义宽宥一二,王崇古没必要过分阻拦。

  “陛下…”张居正略显犹豫的说道:“陛下仁德布于天下,此乃天下庆事,然赏罚不明,国之大害,还请陛下三思。”

  张居正能够理解皇帝为何要宽宥,只因为这个库房大使出身不好,是个穷民苦力,是大明永定毛呢厂前一百名匠人。

  大明的永定毛呢厂也不是平地起高楼,也是一点一点建出来,最开始的时候,工场只有一百多人,到现在已经扩张到在籍超过了三万,而这个库房大使,的确是官厂的元老人物。

  “他对官厂有功。”朱翊钧将朱笔放下,说明自己这么决策的原因。

  “功过自古不相抵,功是功,过是过。”张居正十分确切的说道:“陛下啊,易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人们的言行举止都会产生相应的后果,有因才有果。”

  “人们过往的功劳和现在的过错是不能相抵消的,因为各自的因,产生了各自果,故此亢龙有悔。”

  亢龙有悔是出自《易经》的一句成语,意思是,身居高位者一定要三思而后行,要戒骄戒躁,要思虑周全,否者,稍有不慎,一定会因为失败而感到后悔。

  功过不相抵,德障不相通。

  张居正看到陛下仍然有些犹豫,再次俯首说道:“陛下,他最不该的是放火,而不是从库里取走了财货,财货万金也不抵人命一条,但他放火了,就不能宽宥了。”

  “元辅先生,陛下就是觉得这个库房大使不是那种冥顽不明之人,也是可以救的,愿意给个机会,元辅先生何必如此咄咄相逼呢?有威震主上威福嫌疑。雷霆雨露,皆为君恩。”升任掌翰林院事、兼领詹士府少詹事的王家屏,直接对着张居正开炮,攻击的点,还是落在威震主上威福之权。

  王崇古惊骇万分,这是谁家的部将,居然如此勇猛,居然直接对着张居正开炮,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家部将,晋党嫡系王家屏。

  王崇古抹了一把脸,只能佩服一下王家屏的勇气,张居正这眦睚必报的性子,也敢惹?

  张居正立刻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这味儿太熟悉了。

  葛守礼已经病故,但是葛守礼的两个嫡传弟子,王家屏和范应期还活跃在朝堂之上,王家屏接过了葛守礼手中尊主上威福之权的大旗。

  “王学士此言差矣,这里是廷议,就是说话的地方,怎么就是威震主上威福之权了?”都察院右总宪李幼滋立刻反对了王家屏的攻讦,这是文华殿,就是议政的地方,若是不让人开口说话,这文华殿议政还议什么议?!

  王家屏眉头紧蹙的说道:“李总宪,这的确是廷议,但这刑名之事,也要元辅管吗?是不是有点捞过界了!”

  唇枪舌战开始了,朱翊钧在月台上,看的津津有味!

  王家屏和李幼滋还在吵,而张居正、王崇古和万士和则是在看陛下的神情。

  陛下这么勤政的理由找到了,不是陛下爱上朝,陛下就是爱看热闹,爱看人掐架!看那炯炯有神的小眼神,似乎在说,打起来,赶紧打起来一样。

  王崇古看向了王家屏,王家屏是晋党,张居正看向了李幼滋,李幼滋是张党。

  王家屏和李幼滋终于停止了争吵,党魁已经用眼神告诉了他们,吵归吵,不要闹出党争来,否则谁也兜不住。

  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又看了看手中的奏疏,不打算改判罚了,依刑部和大理寺断案,他拿起了万历大宝,下印在了王崇古的奏疏上,开口说道:“杀了吧。”

  “先生所言极是,朕想的少了。”

  “朕要是开了这个口子,咱们大明这些个官吏们就敢把大明所有常平仓的库房大使,统统换成穷民苦力出身,不为别的,就为了让他们背这么一口黑锅,那咱大明的常平仓,就不能再清查盘库了,因为一查准失火,到时候,朕是宽宥,还是不宽宥呢?”

  “臣子们限于自己臣子的身份,无法直言朕的错,朕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可朕是堂堂大明天子,怎么会有错呢?只能如此糊里糊涂,大明多少事都坏在了这糊涂二字之上。”

  “先生所言有理,为人君者,唯赏罚二字。”

  “小善大恶,少杀一人,而多害千万人也。”

  有些仁善是虚伪的善良,朱翊钧这边宽宥这个库房大使,天下府库、常平仓就必然会败坏,一旦有了天灾人祸,就是倾覆之乱。

  小善大恶。

  张居正的话总是十分的精准的点在问题的核心上,如果这个出身贫苦的库房大使,没有放这把火,皇帝私宥,张居正决计不会阻挠,但涉案的库房大使,就是错在了放了这一把火,事情的性质完全就变了。

  “陛下圣明。”张居正松了口气,郑重的说道。

  “先生责难陈善,尽辅弼之职,王学士,完全不必如此紧张。”朱翊钧看着王家屏,没有批评,只是确定廷议的时候,什么话都可以说,但一旦做出了决策,就要坚定执行,这也是葛守礼在朝的时候,文华殿的一贯作风。

  “继续廷议吧。”朱翊钧挥了挥手,示意张居正可以开始廷议了。

  “去岁九边军镇、京营,累支出粮、盐、豆、草、油等实物,折银九百二十八万银,老库先存银五百四十二万银,太仓可用度支八年有余,此乃富国强兵之成果。”张居正简单的汇报了一下军事支持。

  这些折算异常的繁琐,各地的粮价、豆价等等各不相同,折算起来异常的麻烦,但是王国光、张学颜带领的户部衙门,很好的完成了这些账目的梳理,自从实物军饷制、六册一账广泛推行以来,大明边方肉眼可见的充实起来,以前北虏可以溜进来的地方,现在都是盯着赏金的大明边军。

  国失大信,人启疑心。

  国朝失去了信誉,就是人心散了,开始互相猜忌,朝廷的政令真的可以兑现吗?边方的军兵,真的有实力战守吗?这种互相怀疑,会让人心进一步的离散。

  国朝的建立到灭亡,其实就是人心集中和离散的过程,这个过程是不可量化的。

  大明实物饷银制,其实就是洪武、永乐年间实行的开中法,不是什么新鲜的政令,只不过那时候到军兵手中的只有盐,现在有粮油豆草等实物。

  这中间一定会有些贪腐的问题,但总归是比之前数年欠饷不发要强了不知道多少倍,边军也逐渐展现了他们实力,塞外的确打不过这群北虏,在关隘的地方,这些虏人又如何逞凶?

  “先生当居首功。”朱翊钧对国服强兵的成果非常满意,而且肯定张居正的贡献。

  张居正也没有隐瞒的说道:“老库里五百四十二万银,大部分都是陛下的钱,或者是陛下一力开海,带回来的钱。”

  “其中有三百二十万银,是这几年对泰西大帆船抽分积累,一百二十万银是密州、松江、宁波、福建、广州市舶司都饷馆呈送,也就是说,若非陛下执意开海,朝纲独断,恐怕老库也只能存下百余万银,仍显财用有亏。”

  老库里存的银子,都是皇帝陛下带来的分账,陛下扣扣索索省了点银子,全都扔到了南衙开海的无底洞上。

  “哦?是吗?朕只是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工作。”朱翊钧连连摆手说道:“天下是我老朱家的天下,都是咱应该做的,继续廷议,继续廷议吧。”

  贱儒们向来反对度数旁通,反对数据化,就是这个原因,一旦具体的量化,拿出具体的数据来,就能够看出谁在干活,谁在狺狺狂吠不干活,数据是最好的实践反馈。

  陛下从十岁主少国疑开始御门听政,七年的时间,给国帑偷偷摸摸的攒下了五百多万银。

  这都是挥霍的底气。

  张居正看着已经壮年的陛下,笑了笑,他其实对开海持有保留意见,不是他有海外的利益,在海上飘着无数条船,朝廷设卡收税,会让张居正私利受损,他对开海的保留意见是因为难度。

  张居正读史书,大明海权最如日中天是永乐年间,即便是在那时候,大明连一个海运漕粮的都无法解决。

  永乐六年,成祖皇帝下旨敕造遮洋海船两千艘,计划运粮八十万石,至北衙用于北伐,当年礼部尚书宋礼以海船造办太迫,议造平底漕船走运河,运粮以补海运漕粮不足。

  而海运漕粮从原定旗军一万名,各委指挥千百户管领,慢慢缩减到了旗军三千,次数也从每年两次,降低到了每年一次,再到永乐十年,每三年两次,到永乐十三年,彻底停罢海运漕粮。

  原因只有一个,海运漕粮真的很容易沉,永乐六年到永乐十三年,这七年的时间里,原计划运粮五百六十万石,到京师不过一百五十万石,其他遮洋海船都沉没了。

  宣德九年,大明最后一次官船南下西洋的停摆,也有船队入不敷出,收入远不及预期有关。

  张居正不是没想过开海,隆庆年间,操办海运漕粮的梁梦龙,可是张居正的嫡系门生,但是隆庆年间的实践,也证明了海运漕粮真的不可行。

  一个漕粮海运,近海运输都解决不了,开海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幸好,殷正茂、张元勋、邓子龙带着林阿凤一群无法安置的诏安海寇,一股脑冲进了立足不稳的红毛番领地马尼拉,在考古式研究结合泰西船法之后,三桅夹板舰问世,五桅过洋船问世,大明漕运海粮的问题,也在度数旁通之下,慢慢得以解决。

  “今岁,仍然是富国强兵。”张居正要给万历七年的新政定个基调,继续深入变法,内容主旨仍然没变,富国强兵。

  “大明国朝现在仍然不够富,大明军兵仍需要振武,这一点朕亦深以为然。”朱翊钧对张居正提出的富国强兵,态度一如既往的支持。

  啥时候,大明能阔绰到朱翊钧大手一挥,大明的边军能跟大明京营一个待遇,那才是真得富了,现在这才哪到哪,继续聚敛兴利,继续振武强兵,继续开疆拓土,是新法的主旋律、主基调。

  “市舶有司诸官奏闻,近来海商多有逃避海税之举,朝廷禁令不行、私贩无所畏惮、东南私市公行,往往贩胡椒、香料、油等物,往往犯法抵死而莫肯止,屡禁不绝。”张居正说到了富国的第一件事,收税,收海税。

  “朕记得咱们大明海税为百值抽六,如此抽分,可谓苛税?”朱翊钧眉头紧皱,市舶司的官员的奏疏朱翊钧看到过,大明的税率,那是泰西强盗头子看了都直呼大善人的税率!

  只有6%的关税,在这个年代,就像泥石流里的一股清流一样。

  “自然不是苛税。”王国光非常确信的说道。

  “以月港为例,宫里的大珰们、地方的巡按、巡查御史们、都饷馆的都饷海防大夫,可谓是文武宦三方互相钳制监督,并无过分额外增税。”张学颜补充了一个细节,那就是大明对市舶司的管理,是非常严格,是行军才会使用的文武宦三方互相钳制监督。

  所以不存在说市舶司的官员过分的苛责,至少万历初年,并无明面6%的税,实际60%的税这种情况发生。

  “他们!为何!不交税!!”朱翊钧听闻一拍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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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9章 稽税院,扩编!

  商税百值抽六,是洪武年间朱元璋定下的规矩,而且是行商不纳税,坐商收税。

  而后在隆庆开关时,将过去错综复杂的船税、价税、额税、引税,全部综合为了商税,即百分之六的祖宗成法,这种化繁为简,是为了能够把税收上来。

  越是复杂的名目,就有越多的花招,就越有操作空间,比如引税,各个市舶司将文引兜售,私开屡禁不绝,一如洪武年间的空印案、大明宝钞一样,现在的船引直接由大明户部堪合,额税是对一些物品进行额外加征,丝绸和瓷器都是加征的范围,这引起了商贾们强烈的不满。

  隆庆年间开关,最终议定把这些名目繁多的税务进行统一征收,改为抽分法,百值抽六自此而来。

  朱翊钧一直没有调整这个极低的税赋,即便是黎牙实和安东尼奥屡次对这个极低的关税表示奇怪,但是皇帝和朝廷始终没有增税、加税的打算,目的就是在鼓励海贸,增加出口,换取更多的白银,来缓解大明的钱荒。

  这么低的税赋,还要逃税,朱翊钧已经出离的愤怒了。

  还有没有天理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因为他们贩售的都是些违禁品,所以不敢过关。”张居正正面回答了陛下的问题:“大明律卷十五·兵律三规定,马、牛、军需、铁货、铜钱、段疋、绸、丝、棉等私出外境货卖,及下海者,杖一百;若将人口、军器出境及下海者,绞。”

  朱翊钧疑惑的问道:“朕记得,隆庆二年开关时,马牛绸丝绵解禁,万历元年,丝也就是生丝再申严禁,他们船上装的是生丝所以逃避抽分?”

  “还是说装的人口?”

  张居正十分肯定的说道:“他们的船上,夹带着军器。”

  并不是生丝也不是人口,而是军器。

  大明织造局收购生丝的价格并不算低,而且大明皇帝并不禁止成品丝绸出海贩售,禁止生丝出海的目的,就是让遮奢户们建立更多的工坊来织造丝绸,增加就业,生丝,大明自己都不够用,甚至还有朝臣们喊出过改稻为桑,增加生丝这种绝户计来。

  “原来是夹带着军器,那怪不得不敢过关。”朱翊钧看着张居正,表情从愤怒,逐渐冷静了下来。

  张居正曾经跟朱翊钧讨论过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是大明海外贸易的衰弱,没有武装海商的结果。

  倭寇有武器、红毛番有武器、亡命之徒有武器、大食人有武器、波斯人有武器,甚至连土著都有武器,大明海商却因为禁令,没有武器,一出海,就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大家在海上遇到了是友好的打个招呼,还是抢了再说?

  没有武装,就没有行商的资格,就注定了大明海商的规模和数量会逐渐降低,海路、港口,都会拱手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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