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农户一样,那田荒着不种,实在是太浪费了!
这种立场非常合理,因为陛下的的确确是个农户,因为陛下的确在宝岐司亲事农桑。
果然,当初贱儒们反对皇帝亲事农桑是有道理,陛下一旦真的实打实的,不是做做样子的脚踏实地的做个农户,就会以农户的立场去看待一些问题,进而影响政治决策。
“让这些田亩荒着,能赚的更多。”张居正十分肯定的说道:“如果百姓不疲于奔命,为了散碎银两不止不息,如何肯认命一样为了生计,忍受这些乡贤缙绅们的朘剥呢?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才会为了衣食而忙碌。”
“王崇古之前说,这乡贤缙绅,在抑制着大明人丁的增长,虽然海瑞怒斥了王崇古,但这话却是没错的。”
“兼并,提笔区区十八画,道尽人间万般苦。”
朱翊钧听完了张居正所言,掏出了铅笔,刷刷写了几笔,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张居正不可能时时刻刻耳提面命,朱翊钧要记下来,防止自己忘了。
“谢先生教诲。”朱翊钧写完十分诚恳的说道,这话他已经重复了六年,也会一直重复下去,张居正已经位极人臣了,而且并不想进步的情况下,朱翊钧真的会一直尊敬他。
“臣愧不敢当,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于陛下之职分也。”张居正恪守君臣之礼,从不僭越分毫,每次皇帝感谢张居正的时候,张居正都会拿出先帝来,这不是拿先帝压皇帝,而是表明自己是受先帝的托付,才告诉皇帝这些道理。
“这个南京礼部右侍郎董传策,押入京师徐行提问吧。”朱翊钧宣布了自己的决定,庆赏威罚,缺一不可,做错了事儿,就得为自己的错误负责,董传策既然敢收银子,那就不能怪朱翊钧把他送进快活碑林里,遗臭万年了。
数百年后,人们还是能在快活碑林看到了董传策的事迹,人人唾而弃之。
“先生知道那些个贱儒们都是怎么说先生的吗?”朱翊钧说起了趣事。
张居正颇为平静的笑了笑,摇头说道:“且随他们说去吧,他们骂的再凶,臣也掉不了几块肉不是?”
张居正对于儒学士们对自己的评价,早已释然,反正这些犬儒们也放不出好屁来,张居正早就不看那些个士大夫们弹劾他的奏疏了,都是贴个空白的浮票了事。
朱翊钧满是笑意的说道:“诶,先生想错了,现在啊,儒学士们都是夸先生呢。”
“夸?”张居正呆滞的说道,他真的没关注,自己居然不挨骂了?
“嗯。”朱翊钧笑着解释了下其中的详情,张居正回朝之后,大明皇帝就再没有一次,到午门监斩,动辄斩首几百人,先生回朝之后,拿着大刀的孩童,终于有人约束一二了!
张居正封印了一个不可名状的怪物,这一事实和作用,被大多数人认同。
张居正听闻,多少有点啼笑皆非,这话说的,若是再有孔府大案,张居正也会赞同陛下杀人,现在陛下没有杀人,只是没有发生需要瓜蔓连坐的大案罢了。
朱翊钧和张居正沟通了一下关于赵老七的安排,应昌看似苦楚,应昌却没有那遍地的蚊虫,也没有那么多的水土不服,赵老七那恐怖的力气,朱翊钧也是啧啧称奇,十五岁,还没讨婆娘,还是少年组,就那把子力气,就十分的强悍了。
“先生知道,太祖高皇帝和成祖文皇帝,在战场上用的什么兵器吗?”朱翊钧忽然开口问道。
张居正认真的想了想,摇头说道:“啊?这个臣还真的不知道。”
朱翊钧十分确信的说道:“一丈二尺、白蜡牛皮杆、尺长枪头、六斤八两的大枪。”
某种意义上,也该朱棣成为大明皇帝,因为朱棣真正遗传了朱元璋的武学,朱棣在战场上如入无人之境,一方面是太子府官军配合的好,一方面也是朱棣真的猛。
连杆重六斤八两的大枪,是真的重,经常做饭的人都知道,一个锅颠一会儿都会很累,这六斤八两的大枪在战场上挥舞,方圆一丈二尺之间,寸草不生。
“朕这六合大枪,也练了有一阵了,耍套路还能耍一耍,但是这上战场还是远远不够。”朱翊钧颇为可惜的说道。
“臣不通武艺。”张居正虽然是军户出身,但是真的不会武艺,他十二岁就成了秀才,之后就一直在努力准刻科举了,和武艺,逐渐渐行渐远,陛下所言,他其实是不明白的。
“冯大伴,抬朕枪来。”朱翊钧决定不白话,直接耍一套。
朱翊钧开始热身,耍这玩意儿,需要一个极大的场地,而且十分的辛苦,不热身,以朱翊钧的体力,一套也耍不下来。
朱翊钧和张居正移步文华殿外,朱翊钧热身结束,抓住了自己的六合大枪,这枪大约有两个半朱翊钧那么高,枪头在午间阳光下熠熠生辉,红缨在秋风之中随意飘荡。
朱翊钧脚一踢,将枪端在了手中,开始演练,他学习的枪法,一共二十四式,功力都在腰上,全靠腰用力,一杆长枪在皇帝手中飞舞着。
张居正不懂武艺,他只知道陛下耍的十分认真,颇有章法,势沉万钧,动若雷霆,正是那戚继光成名绝技,二十四式六合金枪法。
一截二进三拦四缠五拿六直为六合。
朱翊钧半蹲,右脚脚尖点地,左脚踩实,右手翻握枪尾,左手紧邻右手正握,稳稳的拿住了六合大枪,眼睛紧紧的盯着枪尖,而后猛地站直,将手中长枪顺势递出,枪出如龙,长枪如同一条匹练一样,带着呼啸之声,狠狠的扎在面前的木桩之上,木桩应声碎裂四散而出。
张居正呆滞的看着面前这一幕,他因为不通武艺,一直没关注小皇帝习武的进度,这一枪,居然把木桩都碎了,这要是个人,怕是直接对穿了!
他的弟子已经强悍到了这种地步吗!
朱翊钧收枪,站在原地气喘吁吁的把气息喘匀,而后又连续做了几个动作收工,让肌肉完全松弛下来,才回到了月台之上,才摇头说道:“还是不大行。”
“这!还不行吗!”张居正身体微微后倾,十分震惊的说道。
一枪把大腿粗的木桩都戳碎了,陛下居然说还不行。
“李如松用马槊。”朱翊钧十分肯定的说道:“戚帅说唯独把这枪练好了,才能用槊,戚帅年过五十,已经不用马槊,改用枪了。”
戚继光已经过了五十,再强撑着射虎力弓、用马槊,跟年轻人较年富力强的劲儿,不是戚继光的风格,戚继光其实觉得皇帝练到六合大枪就足够了,没必要追求马槊,不是说马槊不厉害,是时代变了,现在火器为王,战场上,一轮齐射,就是这枪法中破箭式练得再好,也破不了呼啸而至的铅子。
火器的出现和不断完善,正在不断的改变着战场的格局。
就像是戚继光不太推崇骑射,戚继光对皇帝练马槊持保留态度。
要强的大明皇帝,硬生生的练了出来,现在大明皇帝的个人武力的追求,已经向着马槊的方向追求,陛下不是天生的将种,武道的天赋,其实非常一般。
但是这件事戚继光也不好多劝,毕竟当初张四维安排王景龙刺王杀驾,陛下独自面对凶逆的无奈,是习武的出发点。
戚继光分析,可能大明皇帝如此勤修武艺,是对自己军事天赋比较弱的一种争强好胜,天赋不行又喜欢玩,为了不造成更加恶劣的危害,只好把对戎事的向往,发泄到这个人勇武之上了。
朱翊钧和张居正聊了许久,而此时的沙阿·买买提,也从四夷馆,换到了会同馆驿,大明对于赐予五章冕服的藩国,待遇比较高,都是住在会同馆驿,而没有赐下五章冕服的番国,则是一律住在四夷馆,以夷狄待之。
沙阿·买买提,从四夷馆搬到了会同馆驿是特例,谁让人家加钱提船?这可是一艘加了五万两白银!
“喝茶喝茶,沙阿特使,提了船之后,是打算回蒙兀帝国,还是留在京师为使?”陈学会满脸笑容,对于送银子的大客户,陈学会这个鸿胪寺卿,从不吝啬笑容。
沙阿环视了一圈,颇有感触的说道:“我在遥远的叶尔羌汗国出发的时候,就知道一路上要面对怎么样的困难,风沙、泥沼、马匪、贪婪的人心和要命的疾病,我这一路走来不易,在甘肃的时候,若非惠民医倌的医生,救我一命,我怕是走不到这里,这里如此的繁华,让人不愿离去。”
“但我要回去,我的君王需要我回去。”
从出发的时候,就知道这一趟凶多吉少,抵达之后,大明的繁荣超过了沙阿的想象,但是他没有像黎牙实一样,沉醉在这份繁华之中,他需要回到蒙兀帝国,即便是知道海上的风险依旧很大。
他的君王需要他。
“忠诚,在任何的地方,都是值得夸赞的德行。”陈学会对沙阿坚决要走,是十分佩服的。
沙阿买买提喝了一口茶,看着陈学会,正襟危坐,颇为严肃的说道:“大明卖船,是件好事。”
“我曾经从杂报上,看到过马六甲的王子来到大明求援,当时大明无力干涉,只能下了圣旨,责令红毛番归还领土,你我都知道,红毛番并没有归还领土。”
“大明要彻底控制万里海塘的话,泰西人绝不会轻易的吐出吃到肚子里的肥肉,大明需要一拳打在他们的腹部,逼迫他们吐出来。”
“现在大明和蒙兀不是敌人,蒙兀抵御泰西海寇的侵扰,有利于大明在万里海塘,大展拳脚。”
“也希望鸿胪寺卿,能把这一事实,告知慷慨、仁慈、至高无上的陛下。”
陈学会理所当然的点头说道:“陛下十分的英明,之所以肯卖船给你和你的君王,也是处于这种考虑。”
“我有一件事十分好奇,我的君王称呼大明为契丹,意思是丝绸之国,可是我到了大明之后,似乎没有看到丝绸,这是为什么?丝绸之国却没有丝绸,这使我难以理解。”沙阿买买提一脸莫名其妙的问道。
丝绸之国没有丝绸,这像话吗!像话吗!
沙阿买买提准备买几匹丝绸,给自己的君王带回去一份礼物,但是他真的想尽了办法,都没找到有卖丝绸的地方。
陈学会略显尴尬的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精纺毛呢衣物,想了想说道:“啊这个啊,丝绸都卖给了泰西人换银子了,我大明,天华物宝无所不有,这国朝大了,用的东西多了,自然有缺少的东西,为了银子,只能这么办了。”
当初为了点丝绸做官服,墙头草礼部尚书万士和甚至敢顶撞皇帝!
沙阿十分确定,面前的大明官员,说的是实话,自诩天朝上国的鸿胪寺卿,面带难堪的解释,丝绸拿去卖了,就是为了银子,十分的真实,他颇为诚恳的说道:“感谢鸿胪寺卿的真诚。”
“我们蒙兀可以购买丝绸吗?当然,我们可以和泰西人竞价。”
“当然可以!”陈学会强忍住了笑意,点头确定蒙兀国的购买资格,可以参与竞价,开门做生意,没有把银子往外推的道理。
不出陛下所料,这的确是个大大大客户,出手阔绰!
陈学会作为鸿胪寺卿,自然也了解一些蒙兀国的情况,蒙兀国在印度地界的执行的是四等人制度,而且和印度教进行了深度的融合,向下朘剥,毫无压力,所以蒙兀国的朝廷,要比大明朝廷阔绰,卖船都直接加价四分之一。
沙阿再次郑重的将手放在了肩膀上,俯首说道:“再次诚挚的感谢大明的慷慨,我们也曾希望从泰西购买一些三桅船只用于航海,或者购买一些火器火炮,你知道,始终没能成功。”
“大明也没买过泰西的船,那个三桅夹板舰,是大明泗水伯国姓正茂在吕宋抢红毛番的。”陈学会对沙阿所言,是能够感同身受的。
泰西的大帆船出现在大明港口的时候,大明上下也是有些惶恐的,那种海上的庞然大物,是海权的象征,大明上下清楚的意识到,大明失去了造船的优势。
现在,大明终于找回了优势。
“抢到的?”沙阿眨了眨眼,大明的行事风格,始终保持着大国的风范,堪称礼仪之邦,而另一面,则是更加趋近于实践经验的实际行事。
该讲的礼仪,一点不缺少,该抢的东西,分毫不让,这种割裂而统一的现状,就是矛盾说成立的根本,对立统一。
沙阿试探性的问道:“来到大明之后,我已经深入的感受了大明文化的魅力,请问,可以派遣贵族弟子,来到大明学习文化吗?我们蒙兀国的蒙兀人离开东方已经很久了,成吉思汗法典已经全然忘记,这用大明的话说,就是数典忘祖。”
“当然,知识是无价的,我们可以用白银,来支付这一切,一定会让大明满意,让陛下满意的。”
陈学会摇头说道:“嘉靖年间,倭使争供之后,全面禁海,大明国子监不再接受番邦学子,非常抱歉。”
大明的国子监在国初是有藩国学子的,朝鲜、琉球、安南、吕宋皆有,甚至在永乐年间,还有朝鲜学子考中了举人和进士,一直到嘉靖年间,才全部禁止了藩国学子入学国子监。
这是祖宗成法,目前还没有修改的迹象,这不是陈学会能够左右的事儿。
“一个学子,在大明就读三年,我们可以支付一万两白银或者等价的货物。”沙阿买买提也没有废话,伸出了一根手指说道。
陈学会立刻说道:“我会将贵使的话,转告陛下,不为别的,只为两国亲善友好。”
早说会加钱,陈学会早就答应了!
一个学子一万两白银,如果一年能有十个八个,那大明就会有一笔庞大的进项,有了蒙兀国这个先例之后,暹罗、安南、吕宋、朝鲜、倭国,甚至是泰西,都有可能,这十万八万的费用,可能会增长到一个很可观的数字了。
维持全楚会馆稳定运转一年不过1200两白银罢了,三年一万两,真的很多很多了。
沙阿买买提松了一口气,他可以无限制的购买书籍回去,可是这些如同天书一样的书籍,不是光看书就能学的会的。
一个需要银子,一个需要文化,双方一拍即合。
至于祖宗成法,也不是不可以讨论,洪武、永乐的祖宗成法和嘉靖年间的祖宗成法,都是祖宗成法,这个辩经的问题,交给万士和即可,全天下都知道,洒水洗地万士和。
沙阿买买提打算离开了,他要乘船到松江府,一艘五桅过洋船至少需要三百人,才能操持,沙阿买买提要在大明整备五桅过洋船的过程中,去雇佣足够的人手和购买足够的货物回到蒙兀国,进而完成这一次漫长的出使,将五桅过洋船和堪合带回蒙兀。
堪合,就是大明的官方沟通渠道,拿着堪合来到大明,就可以正常商贸往来。
很难说清楚,五桅过洋船和堪合的价值,到底孰轻孰重,在沙阿买买提看来,这份堪合更加珍贵一些,因为这代表着他们蒙兀国不再是孤立无援。
沙阿买买提知道这次返航会有一定的风险,但他也清楚的知道,五桅过洋船可怕的通过能力。
泰西人用过都说好,费利佩二世都要跑到遥远的东方来购买这种海上巨兽。
号称日不落帝国的大英帝国,其帝号来源于莫卧儿帝国,没错,是英国殖民印度后,把皇帝位抢回了英国,才成为了皇帝,后来又自己去了帝号,变成了国王。求月票,嗷呜!!!!!!!!!!!!!
第338章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2023-11-28
沙阿买买提人在松江府,松江巡抚汪道昆亲自接待了沙阿特使,甚至还陪同特使,参观了大明的造船厂,造船厂的情况,让沙阿震惊不已,除了已有的船坞之外,船厂的周围全都是热火朝天的工地,那都是新建的船坞。
哪怕是这造船一项,就让沙阿买买提感受到了大明可怕的制造能力。
“大明海纳百川。”沙阿买买提卖弄了一下自己的汉话,他这一年时间,真的在努力的学习汉文化,虽然他真的很难理解大明炮轰龙王庙的笑点,京师的杂报,总是将李成梁真的把龙王庙给轰了作为一个笑料。
这种笑料很多,比如大明皇帝的节俭,也会被编为大明笑料。
沙阿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大明对神神鬼鬼的态度,只能让沙阿归因到大明自有国情,文化差异之上了。
“我可以去我的船上看看吗?”沙阿买买提非常关注自己的船。
大明的君王满口答应,可是到了地方,却反复推诿,这种事在任何一个大国之内,都是一件极为寻常的事儿,他来到松江十多日,大明迟迟没有通知他交付,他就有些心急了,沙阿还以为自己还要加钱,满足大明地方官员的胃口。
现在松江巡抚当面,沙阿买买提终于提出了自己看船的想法。
到底是要钱,还是怎样,划出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