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378节

  张居正也是摇了摇头,无可奈何的说道:“执迷不悟,自作孽不可活。”

  而此时人在天牢里的王世贞,正在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王崇古的儿子,大明的监察御史王谦,作为都察院的代表,前来送行。

  王世贞的隔壁就是孔家案犯,整日里哭哭啼啼,惹人心烦。

  “我给你带了二两银子的席面,父亲说你曾和父亲有旧,父亲不方便,便让我来了。”王谦也不嫌弃,坐在了牢房里,看着王世贞说道:“你都要走了,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皇帝不让缇骑们拦着王世贞自杀,王世贞反而不自杀了,他已经社会性死亡,现在即将物理性死亡。

  “该说的,都交待了,合一众背后的缙绅乡贤,现在已经被骆秉良给抄家了,没什么要交待的了。”王世贞打量了一圈牢房,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我是没想到,自己会死在牢里。”

  “吃完,就上路吧。”王谦见问不出什么索性不再询问。

  “其人将死其言也善,我今天这个下场,未尝不是你明天的下场。”王世贞非常不满的看着王谦,王谦就是那种典型的、人人唾弃的酷吏,而且还是自己花钱的酷吏!

  王世贞看王谦不为所动,更加焦急的说道:“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王御史比我更明白!”

  “你这话说的。”王谦打了打裤子上的土,笑着说道:“陛下说的没错啊,王世贞你不知悔改,死到临头还在挑拨离间。”

  “张四维先是安排王景龙刺王杀驾,而后在大火焚宫,这可是诛九族的谋逆大罪,还被陛下给抓到了把柄,我爹是张四维的舅舅,本来该一道死的,我现在能坐在你面前,完全是仰陛下圣恩宽宥。”

  “我爹、我、我的婆娘、我的两个儿子,多活一天就是多赚一天,你当我跟你一样,搞不清楚因果吗?”

  王世贞从来不认为自己有错,死不悔改,他弄错了因果,他全然没想明白错在哪里,也没想明白陛下为何要这么折腾他,根本原因就是王世贞作为肉食者,作为治人者,作为文坛魁首,居然参与到邪祟之事,这就起了不良的示范作用。

  可王世贞的话里话外,意思很是明确,他觉得自己的死,是皇帝性情暴戾。

  “还是不读矛盾说,不读公私论,总觉得自己聪明,你吃不吃,不吃我端走了,二两银子呢!”王谦颇为恼怒的说道。

  王大公子也是个抠门的人。

  “吃!”王世贞最终还是没想明白,但是他不想做个饿死鬼。

  吃着吃着王世贞就哭了起来,就着泪,把这二两银子的席面给吃完了,王谦也站了起来,示意缇骑动手便是。

  王世贞在挣扎,缇骑们将王世贞挂在了三尺白绫上,烛台将王世贞挣扎的身影打在了墙上,没多一会儿,光影不再闪动。

  合一众案是王谦花了大价钱,大到皇帝报销的时候都肉疼的价钱,买通了王仙姑身边的人,才破获的,那么王仙姑案收尾,自然由王谦进行。

  王谦不担心陛下清算,陛下是个说话算话的君王,连七万两银子都咬牙报销的陛下,是英明圣主,酷吏只要办好了陛下的差事,那就是不会死的很难看。

  王谦抖了抖袖子,摸出一本早已翻卷边儿的矛盾说,摸了摸,而后揣了起来,检查了王世贞的确是死了,才离开了天牢。

  还是得多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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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3章 衍圣公?谁爱要谁要,我们南宗不要!

  2023-11-02

  大明的官僚机器的运转效率,是大明社会的组织度的具体体现。

  精密的官僚机器稳定运转的时候,大明、中原就是天朝上国,可是随着官僚机器的不断臃肿、僵化,各种各样的潜规则、小规矩充斥在官僚机器之间,这台机器就会生锈。

  一条蓝鲸的尾巴被咬上一口,需要0.3秒的时间去反应,而人被踩一下,只需要0.0018秒就会感知。

  大明是一个远远比蓝鲸更大的庞然大物,这个庞然大物对各种事情的反应,本就迟钝,而这个庞然大物,因为官僚机器的生锈,造成了信息传递的速度不断降低,反应速度降低,这就是让大明的新政的推行阻力更加强大。

  王世贞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例子,他不在京师,他不喜欢张居正,对于张居正主导的矛盾说的推行,他下意识的抵触,在叛逆淬炼心理的作用下,反对矛盾说,而后本身的思想钢印反而更加坚固,最终就落到了这个下场。

  大明新政已经进行了六年,以富国强兵为目标,以吏治为核心切入点,大明的官僚机械已经基本恢复了正常的运转。

  大明现在刀刃向内,朱翊钧大婚的三月份,海瑞领着都察院联合吏部上奏,清汰了两京一十三省,共计四百三十七名贪墨钜万的官吏,三个月干了高拱一年反贪的量。

  在众多儒学士翘首以盼的时候,大明皇帝朱翊钧从西山宜城伯府回到了京师,而后下旨在次日召见新的衍圣公,翰林院五经博士衢州南宗孔闻音。

  这个消息传出之后,仕林无不欢欣鼓舞,陛下果然和说话不算话的贱儒们不一样,一直迟迟没有召见新的衍圣公,只是需要到西山宜城伯府找太傅商量!

  陛下年纪轻轻,有些事拿不准,去找老祖帮忙参详一二,很正常。

  对于大明朝官和士子们而言,他们对张居正的观感变得复杂了起来。

  一方面,朝官和士子们真的很讨厌张居正,这个大明两百年来的异类,把笼头套在了所有的官僚身上,所有人在考成法形成的新规矩面前,只能累成牛马,才能获得升迁,毕竟吏部现在是草榜糊名,底册填名制度,庸者下,能者上的基本格局已经形成。

  另一方面,朝官和士子们,又不得不依靠张居正,没有张居正的约束,大明皇帝这次怕是要真的废掉衍圣公的世袭爵位了,圣人的血脉得不到繁衍,那圣人还能保持那么崇高的地位吗?而大明皇帝会不会更进一步,撼动儒学的地位呢?

  幸好,陛下重信守诺,还是宣见了新的衍圣公。

  朱翊钧在西苑广寒殿的御书房接见了孔闻音,孔闻音的穿着打扮,不是绫罗绸缎,大明的丝绸全都出海了,只有皇宫有少量的丝绸,孔闻音的衣服,是粗纺毛呢,孔闻音这个人,打眼看上去,还算敦厚老实,礼仪举止,儒雅随和君子相。

  可是比那个衍圣公孔尚贤顺眼多了。

  “臣五经博士孔闻音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孔闻音行五拜三叩首大礼,俯首贴耳极为恭顺的见礼。

  朱翊钧也没让孔闻音平身,而是低声说道:“成化五年,北宗衍圣公、内阁首辅李贤的女婿孔弘绪,在兖州孔府,圣人眼皮子底下,亲手杀了四人,强淫良家四十七人,山东巡抚原杰闻讯,奏闻宪宗皇帝。”

  “宪宗皇帝大怒,要将衍圣公孔弘绪械送入京,这诏令刚到内阁,就被内阁首辅彭时反对。”

  “彭时言:宣圣乃万世名教宗师,历代崇尚,有隆无替。待其子孙,与常人不同。今孔弘绪有罪处之,亦宜从厚。伏望皇上念先师扶世立教之功,免其提解,宽其桎梏之刑。待取至京,命多官议罪奏闻,然后处置为当。”

  宣圣就是孔子,全称是:大成至圣文宣王。

  嘉靖九年,首辅张璁说,孔子称文宣王不合适,名不正言不顺,就重新册封为了:大成文宣至圣先师。

  衍圣公孔弘绪在衍圣之地曲阜,亲自动手杀了四个穷民苦力,奸四十七人,如此重罪,却因为孔夫子是万世名教至圣先师,连械送入京都做不到,甚至连枷锁都没有上,这凶逆是被请到京师。

  “三四会审之后,衍圣公孔弘绪也不过是褫夺爵位,罢免其为平民而已,孔弘绪的弟弟继承了衍圣公的爵位。”

  “衍圣公,一为繁衍圣人血脉,二为衍圣人之德,的确繁衍了血脉,却完全没有衍圣人之德。”

  “今日与昨日不同,人人皆言吕首辅怯懦无智,朕如此乱命却不责难陈善,行封驳事权,任由朕缉捕兖州孔府七百余口入京。”

  “孔闻音,你以为吕调阳真的怯懦无智吗?”

  可不仅仅武宗皇帝看衍圣公不顺眼,宪宗皇帝也看衍圣公不顺眼,道爷看衍圣公也不顺眼,连孔子的王爵都给薅了,改封至圣先师。

  衍圣公府,办的事太过于恶心,人神共弃。

  孔闻音十分确认的说道:“臣不认为吕调阳怯懦无智,人皆言,吕元辅和太傅张先生乃是同乡,故此同乡结党,臣不以为然,在臣看来,一如大司徒王国光、大司徒谭纶与太傅张先生,乃是同志、同行,方同乐的君子之交。”

  “吕元辅要做的是大明新政践行,此乃首务,其余不计。”

  “博士免礼。”朱翊钧颇为惊讶的看着孔闻音说道:“博士也读矛盾说吗?”

  孔闻音听闻,俯首说道:“臣曾精读,昨日邸报刊登《条陈务虚儒生共疾疏》,臣读罢,就像是在照镜子一般,羞愧难当,务虚儒士,幸好八款三十二条,臣只中了四款十二条,并不是贱儒之列。”

  务虚儒生共疾,一共三十二条,全部符合才是贱儒,中一半都是务虚儒生,孔闻音十分欣慰,他就是有些务虚,算不上贱儒。

  “这是孔子夫妇楷木像,今日物归原主了,本就是南宗的东西,北宗夺去了近三百年,无耻之尤。”朱翊钧示意冯保把楷木像还给南宗。

  孔闻音满是期许的拉开了红绸布,而后目瞪口呆的看着楷木像,惊骇无比的指着楷木像,哆哆嗦嗦的说道:“陛…陛下,这这这,少了一个耳朵,脸上还有了伤疤,这这这…”

  孔闻音家学渊源,三百年前,楷木像被借走的时候,可是完好无损,现在却变成了如此残破的模样,实在是让孔闻音不能接受!

  “唉。”朱翊钧给孔闻音解释了下这些伤势的由来,孔闻音没有资格问询兖州孔府大案,这些秘闻孔闻音第一次听闻,他呆呆的看着面前的楷木像,面色五味杂陈。

  “简直是!简直是!有辱斯文!”孔闻音面色涨红,刚才儒雅君子的气质荡然无存。

  “再刻一个赐下?修不好了。”朱翊钧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

  孔闻音思忖良久,才摇头说道:“臣谢陛下圣恩浩荡,家庙祭祀塑像,就这样吧,子孙不孝,子孙不孝啊。”

  兖州孔府从狭义上的孝顺而言,把圣人楷木像弄丢了,就是不孝;从广义的孝,天下秩序而言,兖州孔府僭越君上,以特权肆意朘剥良善,对国朝利益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对国朝秩序造成了恶劣的影响,是不孝、更是不忠。

  孔闻音,完全没料到圣人楷木像变成了这副模样,可坏的再厉害,那也是祖宗雕像。

  “北宗失德,朕欲封南宗为衍圣公,博士接旨吧。”朱翊钧见孔闻音接受了这个残破的楷木像,示意孔闻音开始走流程,受封衍圣公。

  冯保往前走了一步,两个小黄门拉开了圣旨,冯保再甩拂尘,摆开了架势,大声的喊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孔闻音打断了冯保的宣旨。

  冯保吊着嗓子喊,孔闻音突然出声打断,冯保憋得脸色通红,真的是好悬一口气没倒过来!

  “博士请讲。”朱翊钧倒是没在意,孔闻音打断圣旨说话,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孔闻音要接旨又跪到了地上,他俯首帖耳的说道:“这个衍圣公,南宗不能受,这不是臣自己的想法,我南宗族人,皆不愿从。”

  “啊?”朱翊钧的表情和冯保、张宏是一模一样的,眼睛瞪大的看着孔闻音,这话说的非常直接,南宗不喜欢这个爵位。

  果然是有话要说,得亏圣旨没读完,否则孔闻音就得抗旨了。

  “为什么啊,受封之后,就是天下孔氏宗主正祭主庙了。”朱翊钧两手一摊,非常不解的问道。

  “陛下,衢州孔氏南迁之后,大义无亏小节无损,今日得封,后日论今,必然把南孔和北孔视为一家,臣恐难生受如此屈辱,陛下,在别看看来的荣誉,可是在我们南宗看来,这就是羞辱。”孔闻音声泪俱下的说道。

  衍圣公是爵位,是社会地位,是特权,在司法上、税赋上、政治上享有极大的特权,杀人强淫良家都能无罪释放,对于世人而言,这的确是一份至高的荣耀,可是对于坚守了道德数百年的南宗而言,这就是一份屈辱,天大的屈辱,这份屈辱甚至会伴随南宗世世代代。

  这就是孔闻音为何要打断冯保宣旨的原因,大声的拒绝,他不是在玩三让而礼成的礼法,他真的在拒绝。

  “衍圣公府真的是该死。”朱翊钧闻言也是怅然,人人都羡慕的恩封,南宗却避之不及。

  好好一个衍圣公,生生被北宗给糟蹋到了这个田地。

  “先祖乃是名教教化宗师,臣亦惧今日之北宗,就是明日之南宗,圣人血脉在南宗好歹还有些颜面尚存,若是今日臣受爵而无法守住圣人之德,岂不是让圣人蒙羞?”孔闻音说出了第二个理由。

  给圣人留下些颜面,南宗未尝不会变成今天的北宗,既然会变成那个模样,干脆就不开这个头了,没有开始,哪还有什么让子孙蒙羞,让圣人蒙羞的事儿发生?

  “还请陛下成全臣忠孝之心。”孔闻音再顿首。

  衍圣公这个名头,谁爱要谁要,他们南宗不要!

  “朕要是封爱卿为衍圣公呢?”朱翊钧有些好奇的问道。

  孔闻音思索了许久,才说道:“君前无戏言,臣管不了别人,但陛下恩封,臣只能自缢以全南宗、先祖名节了。”

  “为难爱卿了。”朱翊钧明白了孔闻音的意思,真的封,孔闻音就死给皇帝看,是真的死,在皇帝面前这么说了,回去不死也得死。

  “这样吧,仿唐制,恩封为文宣奉祀官,爱卿以为如何?”朱翊钧想了想,拿出了折中的法子,这个奉祀官,自古有之,就是祭祀孔夫子的时候,文宣奉祀官负责主祭,孔闻音至此加入大明大祭司团,负责祭祀之事。

  “臣,叩谢陛下圣恩。”孔闻音闻言,喜不自禁再叩首,美滋滋领了奉祀官的差事离开了文华殿。

  朱翊钧看着孔闻音的背影,思考了片刻说道:“好像又被万太宰给预判到了,他上次还说唐时并无衍圣公,这就应验了吗?”

  万士和走一步看三步,为了防止贱儒们过分抵抗,导致陛下不得不激进应对,万士和提前洗地,世事难料,却是应验了,万士和这地没白洗。

  孔闻音离开了广寒殿,过太液桥,在承光殿前停下了脚步,从嘉靖二十一年起,承光殿就承担起了文渊阁的职责,廷臣、廷议和廷推都在承光殿进行,因为这里离皇帝更近,如此二十五年,到隆庆元年回到了文华殿。

  孔闻音路过承光殿,站在金海桥,看向了太液池西岸的紫金阁,紫金阁不是吃饭的地方,紫金阁是大皇宫西内城的佛塔,原来是永乐皇帝为了祭奠马皇后所建的佛寺,到了正德年间,被武宗皇帝改造成了和豹房连为一体的校场,而徐阶的儿子徐璠督办的永寿宫就在紫金阁的旁边。

  武宗皇帝离经叛道,连祭奠马皇后的佛塔都被武宗弄成了校场。

  走过金海桥,过灵星门,就是大内西城了,这里都是府库,内承运库、广盈、广惠、广积等库、牲口房、司礼监三经厂、酒库等等都在这里,严格而言,星灵门就是禁城和内城的分界之处。

  孔闻音可以理解大明皇帝为何住在广寒殿,新修好的乾清宫从未启用,坤宁宫只用过一次,因为西苑安全。在孔闻音看来,陛下绝对是英明圣主,根本不是坊间传闻不听任何人责难陈善、朝纲独断的独夫民贼。

  孔闻音走过了府库,出了西安门,这便是彻底离开了皇城,出了西安门,便是西城。

  孔闻音刚走出来,就看到了路旁无数的朝官在等着他,显然是在等待一个确切的消息,这些人真的关心衍圣公花落谁家吗?他们其实关心的是自己切身的利益而已。

  “陛下要封我为衍圣公。”孔闻音大声的说道。

  西安门外朝士们议论纷纷,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甚至还有叫好声。

  孔闻音笑意盎然的说道:“我断然拒绝了。”

  “啊?!”

  云集在此的儒学士一脸的迷茫,陛下重诺,信用极为坚挺,连贱儒都可以相信陛下的话,陛下履行了诺言,可是这天大的好事,孔闻音拒绝了,而且是断然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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