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307节

  骆秉良睁开了眼,眼神中带着远比陈壮强烈数分的凶悍,他活动了下手指说道:“走!去抄家!但有反抗,格杀勿论!掘地三尺,也要把老胡家抄的一干二净!”

  “抄他个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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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4章 抄家抄干净,拢共分三步

  2023-09-04

  骆秉良别的不敢说天下第一,毕竟北衙的赵梦祐也是个狠人,但是抄家的功夫,骆秉良说自己天下第二,没人敢当天下第一,无他,唯手熟尔。

  骆秉良的抄家,经验实在是太丰富了!

  抄家这件事源于周礼,《周礼·秋官》载:掌受士之金罚货罚,所以即便是复古派,也要接受皇帝有抄家籍没的权力,三代之上就有了金罚和货罚,当然有贱儒一直希望将其理解为用金银财货赎罪,而后将其包装为议罪银制度。

  对于抄家,大明皇帝从来没有放弃过主张,当然也要承担代价,比如抄家张居正,没抄到多少钱,还惹了一身骚。

  大明的抄家,从祖宗成法的明太祖高皇帝抄家开始,都是要抄的干干净净,干净到连粪坑里的粪都要卖掉的地步,就差把蚯蚓竖着切两半。

  抄家拢共分为三步,打开大门,把财货找出来,把财货带回去。

  这简单的三步走,往往在第一步的时候,就会异常的艰难。

  踹开地方豪强的大门,非常的困难,因为这些豪门大户在地方,莫不是当地半边天的存在,你要抄这些豪门大户,一旦被豪门大户运作起来,那面对的可能就不止是这些大户的护院,还有被鼓噪、雇佣而来的百姓,他们堵住了抄家官吏的去路。

  这个时候,已经听到了风声,嗅到了味道的权豪缙绅们,就会开始转移家财。

  “缇帅,明知道他们会转移财产,为何我们还这么不紧不慢?”提刑千户对缇帅骆秉良提出了自己的疑惑,这抄家不是雷厉风行,反而是慢条斯理,就像是游园踏青一样的向对方赶去。

  这不是给人转移财产的时间吗?

  “咱们赶到的第一天,就有人给这些势要豪右们通风报信,告诉他们,索命的马面来了,你信还是不信?”骆秉良坐在马上,让马慢行,笑着问道。

  皇帝帐下有两大索命求财的牛头马面,牛头就是北缇帅赵梦祐,马面则是南缇帅骆秉良,这两位鬼差,之所以被皇帝信任,是因为他们的儿子在宫里做皇帝的陪练。

  “府衙的衙门三班六房,全都是这些势要豪右的家奴,咱们到的时候也没有过分的遮掩,显然是有人知道了,否则吴仕期也不会被当街杀死了,想要来个死无对证,缇帅所言极是,我们这次出来,他们怕早就听到了风声了,这才是属下催促的原因。”提刑千户解释了下自己为什么要催。

  这抄家游园踏青算是怎么个事儿?

  传说中的马面,就这点水平吗?

  “就是要让他们把钱藏匿在他人家中,否则你怎么瓜蔓?否则就这么一家,抄个五六万银子,值当缇帅亲自跑一趟?也好意思跟陛下说?既然在这个风口浪尖上,还要帮胡氏遮掩,那显然是同气连声的豪奢户,甚至是姻亲,那就直接一并抄了就是。”缇帅骆秉良解释了自己为何不慌不忙的原因。

  骆秉良抄家,主打一个瓜蔓连坐,让这帮狗大户们知道下朝廷的厉害,抄一家一户算什么本事,能拔出萝卜带出泥才是本事。

  提刑千户这才恍然大悟,十分佩服的说道:“感情这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啊!缇帅高明!”

  既然隐匿财产是必然,那就放开了手让对方隐匿,一旦查实,就瓜蔓连坐,从一份鱼获变成数十份的鱼获,直到他们不敢亲亲相隐再说。

  这可是陛下钦定的谋逆大案,自从陛下说出那句言先生之过者斩之后,攻讦张居正,就是忤旨,就是抗命,就是谋反。

  没有聂豹那个命,却得了聂豹忤旨的病,不给你治一治,怎么可能?

  聂豹是朝廷的兵部尚书,是大司马,那是朝堂明公,还是心学的大弟子,处置起来自然极为困难。

  现在的谭纶要是反对开海,皇帝陛下能做也只能把谭纶给罢免掉,再多,当今陛下也做不得,可是谭纶不会,这就是陛下对大司马格外恩厚的原因,除了亲上前线打仗这件事,皇帝都可以商量。

  “若是胡氏鼓噪乡民自保,如何应对?”提刑千户有些好奇的问道,他想学习抄家,这可是最好的实践教学。

  骆秉良非常详细的说道:“格杀勿论,面对缇骑的火铳、钩镰枪和长刀,仍然不退的人,必然是家奴,杀掉就是。”

  此次动用了三百缇骑,铁浑甲三百副、碗口铳十五门、一窝蜂三十门、平夷铳三十把、鸟铳三百把,骑铳一百五十把,钩镰枪、戚家军刀各三百,战马三百,甚至还拉了一口六斤钢胆开花弹野外火炮,这是大明新款火炮,由戚帅设计的火炮车托运,配有十二枚开花弹,二十四枚实心弹。

  这样的火力,放在倭国,那高低要弄个守护代大名玩玩,训练有素的军兵,甚至可以以战养战、提刀上洛了。

  这就是骆秉良抄家的底气,面对如此装备的缇帅,被鼓噪、雇佣的百姓,真的肯冲锋在前的阻拦?

  百姓的确容易被鼓动,但是为了几斗米,往刀尖上撞,明知道是个火坑,还要跳进去?

  冲在最前面带头的人到底是什么人,可想而知,而缇骑是最不怕滥杀无辜这种罪名的衙门之一,浙抚朱纨因为被污蔑滥杀无辜被逼自杀明志,而凌云翼因为好杀人,也是声名狼藉。

  但是缇骑就是干这个活儿的,这也是缇骑恶名昭著的原因,锦衣卫就是皇帝拿来办脏活的部门,没这个觉悟,怎么进的了锦衣卫呢?

  缇骑是陛下的缇骑,不是文武百官的缇骑,缇骑的主人是陛下,只需要对陛下负责就好,陛下已经明确下旨要牵连,那正好借机找出这帮人来。

  “缇帅高明!”提刑千户真心实意的说道。

  缇骑在开进到胡家的路上,确实遇到了阻拦,一些个绿林好汉,本来打算喊一句此路是我开,但是这个‘此’字还没出口,负责探点的好汉,直接汇报,这些爷可万万不能招惹,否则惹怒了,怕是半道上,顺带手就给荡寇了;也遇到了乡民聚集,但是乡民似乎是来看热闹的,并没有打算阻拦缇骑抄家。

  其实百姓们何尝不明白自己的苦难由何而来?天天欺压自己的恶人,和远在天边的恶人,到底恨哪个,显然不是恨那个一辈子见不到的皇帝,谁天天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百姓就会厌恶谁。

  即便是那些势要豪右的狗腿子,在挨了欺负之后,也会清楚悲剧的原因,朝廷的苛责藁税是一方面,可是这哪有乡部私求严重,这朘剥的主体,从来都是这些势要豪右在进行。

  所以,缇骑顺利的来到了胡氏的家宅。

  踹开胡氏大门的时机已经成熟,所以,缇骑将火炮拉到了家宅门前,让胡氏开门,胡氏只能老老实实的把大门打开。

  怎么抄家,抄到干干净净,把所有隐匿起来的财产,完完全全都找出来?这对缇骑而言,也是有着一套极为成熟的方案。

  “将其团团围住,先饿他们十天半个月的,人啊,最害怕的莫过于饥饿,饿的头昏眼花的人,可不会听什么之乎者也,甚至连父子之情分都顾不得,咱们啊,先抓抓那些个逃跑的人,边抓边饿,两边都不耽搁。”骆秉良已经来到了已经打开的大门前,如果这大门能扛得住一炮,那就再来一炮就是。

  “抓到呢?”提刑千户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试探的问道。

  骆秉良十分确信的说道:“饿他十天半个月再说。”

  陛下曾经曰过:和饿肚子的人讲礼义廉耻是无耻的,人都是要吃饭的,不吃饭会饿。

  骆秉良没有发明什么酷刑,其实也犯不上,这些人的意志,不用什么酷刑,就一个饥饿,饿的他心慌,饿的他眼睛都是绿的,饿的他肠子里空无一物,就什么都招了。

  如果饿的前胸贴后背,还不肯招,有这样的毅力,何不去造反?

  骆秉良曾经自己试过一次,只喝水,饿了三天,饿的头昏眼花,站都站不起来,就是自己亲儿子骆思恭来让他喊爹,他也会喊,这不是意志问题,是活下去的问题,饿的头晕眼花的时候,得多么坚定的信仰,才能扛得住,不肯屈服?

  骆秉良觉得自己足够的坚定,都扛不住三天,这帮家伙,能抗多久?不着急,慢慢饿就是了,每天给一点点水,然后在他们面前用他们的钱,大鱼大肉的吃着,美酒喝着,完全足够了。

  骆秉良在胡家住下了,开始了他的表演,他在表演怎么把财物尽可能的全部找出来,而且是行之有效的手段和策略。

  “缇帅,为何越胖的人,越是扛不住饿呢?”提刑千户再次发出了自己的疑惑,他发现意志的坚定与否,居然和胖瘦有关系,按理来说脂肪越厚重越是抗饿,因为肉多,不会饿的那么厉害,但是实践证明恰恰相反。

  越胖,越是挨不住饿。

  “因为他吃得多。”骆秉良将这个问题解释清楚了。

  最开始的时候,他也疑惑,因为他是军伍出身,军伍出身长途行军占了极大的优势,肉会被消耗掉,所以平日里养膘,膘肥体壮的将军肚,可是军兵人人羡慕的好身材,养膘完全是为了增加续航。

  但是在抄家过程中,这越胖的人反而越扛不住饿,立刻马上就撂了,这和军兵的认知是有误差的。

  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吃得多,吃得多所以胖,平日里吃的肥头油脑,遇到事,真的扛不住。

  都是肉,长在谁身上还是有区别的。

  “原来如此!”提刑千户恍然大悟,认真的做好了笔记,饿别人肚子也是有很大的学问的,这盘问期间,用饥饿法,最是有效,既体面又效率高。

  盘问最主要的就是反复盘问,前言不搭后语,就多饿一天,三个人里有一个人和别人的口供不一样,就多饿一天,反正遇事不决就多饿一天,多饿一天就多一份真诚。

  这样就基本上不会出现差别。

  人的记忆是有错谬的,尤其是下人们的口供,多数情况都是道听途说,要多方佐证,才能信以为真。

  而指使吴仕期攻讦张居正,反对新政的人证物证书证,很快就找齐了,而且完全的证据链。

  胡氏是因为巡抚宋仪望清丈还田,给闹得心神不宁,一听说有了机会,自然不会放过,指使吴仕期的自然是胡氏,但是别人也不见得那么干净,在胡氏的交待下,接连有六家被抄没籍没,抄到第六家的时候,终于没人再转移财产,因为转移到别人家,别人也不会帮忙,唯恐避之不及。

  至于埋猪圈,在饥饿法和盘问法之下,根本无所遁形,连粪坑里的粪都是陛下的,还想藏银子?

  至于逃跑?需要路引的年头,即便是更名换姓,也跑不了多远,但凡是大路,都要路引,小路没人敢乱闯,山林里可不止豺狼虎豹蛇虫,还有山贼,这些山贼们平日里不敢招惹大户,但是大户落单了,那还不是要疯抢?

  骆秉良很快就将抄家的明细做好,封箱。

  抄干净的问题已经得到了完美的解决,接下来就是将银子带走,这往往是最难的部分。

  “刘千户啊,咱大明以前抄家,那是要三七分账的。”骆秉良笑着对提刑千户说起了过往。

  提刑千户惊讶无比的说道:“怎么才七成?”

  “七成是人家的!”骆秉良横了一眼提刑千户。

  这三七分,可不是朝廷三,皇帝七。

  而是在地方七,朝廷和皇帝共分三,比如徐阶抄严嵩的家,就是这样三七分,到朝廷就没多少了,朝廷和皇帝再一分,再分给徐阶点儿,哪还有多少?

  就这,在世宗皇帝走的时候,这笔银子,还是没到皇帝的手里。

  分账,其实也是开海的阻力之一,大明地方官们也不喜欢开海,因为地方得不到任何的实惠,反而是因为营造要大量征调民户,耽误耕种,开海的所有收益都归朝廷和皇帝所有,所以地方向来反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是万历年间的开海,却被地方官所支持,无他,皇帝会将押送京师的海关税赋,反哺地方,虽然只有总税款的两成左右,但是对于促进地方发展,已经够用了,毕竟造船厂、市舶司都是朝廷出钱督办,促进的却是地方的经济。

  的确是要分账的,不能光让马儿跑不让马吃草,可是这夜草吃多了,胖的跑不动也不是个事儿。

  “都是给谁啊?”提刑千户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擦了擦,呆呆的问道。

  骆秉良翻身上马,看着拆成了一片废墟的胡家,颇为感慨的说道:“首先要孝敬巡抚,其次是要孝敬知府,还要孝敬盘账的吏员,最后孝敬地方的豪奢户,否则抄家的钦差,根本别想拿走一分钱。”

  “还要孝敬豪奢户?咱们不是来抄他们的吗?”提刑千户这就又迷糊了,凭什么!

  “给巡抚知府吏员很容易理解,为何孝敬地方豪奢户呢?的确,这家倒了,但是其他家没倒,不给,就是各种离奇的事儿发生,所以要留下七成,剩下带走。”骆秉良首先解释了原因,不是不想都带回去,实在是带不回去。

  尤其是田亩、庄园这类大型资产,能接手的就当地几家豪强,不折价贱卖,没人接手,这就导致了各种当地的资产无法折现,无法折现成银子,这些地亩、庄园根本带不走。

  这就是张居正时常提到的:肉食者之间的普遍默契。

  所以,过去的大明皇帝懒得抄家,因为要籍没家产的案子,时间很长,给了充足的时间去买成田亩,而后变成了固定的资产,最终的结果,就是抄不到东西,抄不到东西,谁还费劲抄家?

  所以,带走也是个大学问。

  “现在呢?给不给?”提刑千户看着手里的账本,略有些焦虑的问道,账本已经做好了,如果不如实上报,欺君之罪谁来承担,如果如实上报,这些个田亩、宅院就根本带不走了。

  到时候皇帝问办事不力的责任,谁来承担这个责任,就成了一个问题,提刑千户看了看自己,拿自己出清旧账,似乎正好,官阶不低能扛得住事,官阶又不够高,保不住自己。

  学了半天的抄家法,犯人竟是我自己?

  骆秉良又看了一下日头,烈日当空。

  “我倒是想给,你看他们肯不肯要吧,敢伸手,海总宪就敢举办他,给他举办个斩首示众,还是流放边方,就看拿多拿少了。”骆秉良乐呵呵的说道:“张先生其实很不喜欢海总宪,因为海总宪太清廉,大家都知道,水至清则无鱼,这官场上,一点贪腐没有,那根本无法运作,要么把贪腐合法,要么就是默许。”

  “其实海总宪也默许,比如三十万两银子治水,一起拿走三千两银子,海总宪也没那个功夫追究。”

  “反贪和稽税是一样的,都是成本高昂,这点银子,海总宪出马,实在是大材小用。”

  “但是三十万两银子,你拿走十万两,海总宪直接斩杀,绝不容情。”

  反贪是需要成本的,这些成本的数目可不少,一笔三十万两银子的账本,在这个一方木料一钱七银的年代里,需要至少一千多两银子,这是核算账本和收集信息的成本,反贪的成本和稽税是几乎相同的。

  这就导致了,小打小闹,海总宪也要注意是否值得出手。

  算学人才在当下,是高成本人工,人工的支出是一笔庞大的开销。

  但是三十万两银子粗制滥造,光从红包厚度看就有十万两的白没,那就不能怪海总宪斤斤计较了。

  不打勤不打懒,专打那个不长眼,朝廷有风力禁贪腐之风,那就都收敛点,动静小点,方得始终,风刮过来了,硬要逆风而行,那就是不长眼。

  “那不给,这些个田亩家宅,就让它们这么烂着?否则谁会买呢?”提刑千户再次迷茫。

  “谁说要卖的?!有田有舍,卖掉?多可惜啊!招纳流民垦田,连建房子都省了,把田派出去,不比一锤子买卖要贵的多?”骆秉良志得意满的说道:“那些个要被遣散的客兵们,可以到这里负责官田种植之事啊。”

  “一举多得。”

  万历年间,连抄家都能舒服一些。

  抄没的地亩、家宅,不再扑卖,而是直接当生产资料来使用,虽然回本的周期长,但是足够的稳定,陛下并非急功近利之人,张居正提出了二十年灭倭,而且不知道能不能成,陛下都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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