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必须要证明的,否则,所有的新政一旦离开了他,就不能正常运转了,那就代表着新政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罢了,无法获得更进一步的认同。”
“这就是先生的目的。”
“臣愚钝。”万士和可以理解,但是他不赞同,张居正执意辞行,这种行为,在政治中,非常的幼稚!
是的,就是幼稚,人失去了权势,连鬼都不会上门,这就是世态炎凉。
张居正等同于说把所有的赌注,全都压在了小皇帝一人的身上,小皇帝年仅十五岁,稚嫩的肩膀,能扛得住吗?
张居正本身就是一个浪漫理想主义的践行人,他相信皇帝,就像皇帝在万历元年刺王杀驾后,惶恐不安,完全相信他张居正一样。
这种相信,何其珍贵。
“陛下,这可如何是好?”万士和已经计穷,张居正执拗起来,谁能左右他的决定?他是把所有的招数都穷尽了,但是完全没有效果。
“不急,朕还有办法。”朱翊钧看着万士和,露出了一个淡定的笑容,他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圣旨,递给了万士和,让万士和先看看他的应对之策。
万士和越看眼睛瞪的越大,甩了甩袖子,五拜三叩首的大声喊道:“啊呀呀,陛下英明!果然,还是陛下有办法啊。”
难道,陛下真的是天才?
能把手中的权力,运用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不是天才是什么?
在所有人都找不到对策的时候,陛下一甩袖子,就是一个办法,而且这办法确实有用。
如果说之前,万士和是万事和的和事佬,是奉旨骑墙、两面三刀的墙头草,那现在他就是铁杆的皇党,陛下总是如此一如既往的有办法,而且另辟蹊径,令所有人都无话可说的另辟蹊径。
朱翊钧露出了一丝笑容,甩了甩袖子说道:“冯大伴、张大伴,摆驾全楚会馆,朕去给先生送行。”
朱翊钧将早就写好的圣旨,递给了冯保,让冯保先行一步去宣旨,他准备准备随后就到,他同意了张居正致仕,同意了张居正丁忧,换了一种法子,让张居正继续发挥他的作用。
想跑?哼,没门,在老朱家做官,不给他榨干净最后一丝光和最后一点热,就像退休躲清闲,想都不要想!
冯保带着一大堆的尾巴,来到了全楚会馆,等待张居正出门接旨之后,才吊着嗓子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承天明命,为天下君,进退予夺,朕实主之,岂臣下所敢自擅?元辅张居正受皇考顾命,辅朕幼冲,摅忠宣猷,弼成化理,以其身任社稷之重,岂容一日去朕左右?”
“然,言者人子大论,朕夺情于太傅为欺世盗名之事,诋先生为不孝矣,斥先生为贪位矣,詈先生为禽兽矣。此无下之大辱也!”
“先生精忠为国的心,天地祖宗知道,圣母与朕心知道。那群奸小人乘机排挤,自有祖宗的法度处治他,先生不必介怀。”
“先生固辞朕为天下留先生而不得,勉为其难应允一二。”
“今以先生真忠大义,明达吏事,法令宽平,任人惟贤,不分卑贱,挽天倾地覆之功,封先生为宜城伯,岁禄八百石,缕缕之忠,惟天可鉴!”
“累朝成宪,布德施惠,诏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张居正猛地抬头,人都蒙了…皇帝这是出的什么招?准了致仕,却给了爵位?
张居正一脸懵逼的接过了圣旨,一头雾水的看清楚了所有的字,的确是给他封伯了,他现在就两条路,要么同意封伯,要么同意夺情起复。
皇帝给了他个好玩的选择。
大明的官吏其实追求的是世袭罔替的权力,这种世袭罔替是以缙绅的形式来实现的,但是大明还有一种世袭罔替的世袭官,那便是封爵。
“陛下说了,先生要么不走留任,要么走了领了这爵位,否则就这么不清不楚的走了,陛下都无法保证先生还能回来,这样先生有超品的宜城伯在身,哪怕是没有世券,也是终身享禄,陛下也好护先生周全。”冯保甩了甩拂尘,笑着问道:“先生,如何应对?”
“臣叩谢陛下隆恩。”张居正明白了皇帝的担心,只能谢恩领旨了。
他之前是从一品的太子太保领正一品俸,那是万历二年全楚会馆开馆,让楚地学子投靠时候,朱翊钧为了表示师生情谊的加赐,后来升转为正一品的太傅,领的是伯爵俸,这本就是加赐,张居正为此多次推辞,但是最后都拗不过皇帝。
万历四年定实俸,不再折钞,给银币之后,这伯爵俸,就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
俸禄不折钞后,就是朝廷举起反贪大棒的那一天,给足了俸禄,再贪,皇帝自然要用大明神剑将其斩杀。
冯保点头说道:“那就是了,陛下先前就令礼部在西山择了陵寝,先生之父卧寝之地已经选好,至于结庐守孝,则大可不必,陛下已经令人前往就近修了宜城伯府,先生等到七七之期,就可以前往了。”
“哦,对了,陛下还说了,先生既然是国之勋贵,这丁忧期间,虽然不办差,但是还要听政,责令司礼监将每日奏疏送至宜城伯府,后日取回,先生仍贴浮票。”
既然领了国家的爵位,就不能不做事,白白领俸禄。
那么不办事,也要听政,每天的奏疏送到西山宜城伯府,若是张居正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提,都可以说。
“这不合乎礼制。”张居正听闻呆滞的说道。
冯保面色不悦,带有一些不满的说道:“先生已经违逆了圣意,执意丁忧,陛下已经勉为其难了,先生还要抗旨,这不是让陛下很难做吗?陛下的圣旨一再违背,天下仕林怕是要说先生威震主上了,还是不要再让陛下为难的好。”
“咱家是个奴仆,但还是要说两句公道话,陛下已经仁至义尽,先生还是不要再推辞了。”
冯保这话意思很明确,你张居正再推辞,难不成陛下把皇位让给你张居正,你才乐意?
张居正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皇帝已经妥协了一些,若是他再固执,真的是在威震主上,他想要离开,就是不想威震主上。
“谢大珰提醒。”张居正十分诚恳的说道。
“嗯,这就对了嘛。”冯保露出了笑容,他和张居正是政治同盟,对于张居正的离朝,其实他自己就很担心,这数日时间,他真的是,看谁都像是要撅了他自己要当老祖宗的贼。
陛下这办法,张居正看似离开了权力的中心,但其实仍然还对朝局有着巨大的影响力。
兜这么一个圈里,就是智慧,二十七个月之后,张居正要回来,还能以伯爵入朝参政,那时候张居正已经从主少国疑时把持全部权力的当国首辅,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陛下的辅弼臣子。
这对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个极好的结果,对于冯保也是如此。
“陛下仍有口谕,陛下说:朕年纪尚幼,亲政主持国政,难免有疏漏之处,朝廷大臣恐有蒙蔽,不肯责难陈善,还望先生人在西山,多加匡正,以图大明再兴。”冯保说出了陛下最后的口谕。
陛下自己其实也有点担心,自己万一把这天下折腾的快散架了,难不成跑去江陵搬救兵?江陵那么远,远水解不了近渴。
把张居正这尊大佛供在西山,就能镇压气运,局面真的到了不可挽救的局面,就去西山请无所不能的张居正出山救一救,也算是一份兜底。
“陛下驾到!”小黄门们举着华盖,来到了全楚会馆之前。
所有人见礼,而朱翊钧并没有下车,而是让张居正上车。
之前张居正不能上车,是因为他是权臣,是首辅、是当国,现在他那么多的头衔也就剩下一个宜城伯了,作为武勋,帝国的合伙人,此时的张居正已经可以和陛下同乘一架了。
车上除了皇帝陛下之外,还有一个人,迁安伯戚继光。
“拜见陛下。”张居正上车再次见礼,朱翊钧示意张居正就坐,不必拘礼。
“陛下,这宜城伯之事,是不是有待商榷?”张居正迫不及待的说道,他还是想推辞,封了爵,一切都符合礼法了,但是这爵位非武功不得擅封。
“先生教过朕,这国事唯有赏罚分明,先生真当朕封先生伯爵,是权宜之计?”朱翊钧摇头,十分认真的说道:“先生,且听朕细细道来。”
“若是没有先生,戚帅还在山东登州卫做指挥佥事,若不是先生一力回护,维护戚帅周全,戚帅安能展布一腔热血,平倭荡寇?”
“不能。”
“俞帅郁郁不得志半生,打了胜仗也要责罚,打平了就得戴罪立功,朱纨、胡宗宪旧例,历历在目。”
“戚帅以为呢?”
戚继光十分肯定的说道:“若不是张先生回护,嘉靖三十七年,给事中罗嘉宾等人,弹劾臣故意放走岑港的倭寇,有通倭的嫌疑。臣那会儿就死了,哪还有以后,甚至今日陪驾陛下左右。”
戚继光感谢张居正,不是张居正的提携,他根本混不到这个局面。
“这就是了,一旦有了虏情,这个贱儒就是百般遮掩,礼送出境,但是戚帅稍微有些作战不力,就会反应迅速,真是该死。”朱翊钧对戚继光当初的冤屈很了解,就是岑港的倭寇逃窜到台州肆虐,戚继光还在追击,就被言官论死。
戚继光是长着三头六臂,还是会踩筋斗云?这平倭,似乎戚继光一到,倭国就集体切腹了一样。
张居正不止一次给朱翊钧讲过,肉食者鄙,大明官员期望短期见效的政令,没有远谋眼光,尤其是在攻略倭国之事上,张居正给出的时间是二十年,这是贱儒们完全不能接受的。
朱翊钧年龄小,他能等得起。
朱翊钧十分确切的说道:“再说殷正茂,不是先生力排众议,将国姓爷送到两广平倭,说不定这倭患还无法平息。”
“再说李成梁,若非先生在朝,宁远伯那个混不吝,怕是早就跟朝廷离心离德,尾大不掉,养寇自重,训弛防徇敌了,他也是个人,他得自保啊。”
“京营振武,大司马画策,先生主持,万历以来的军功,哪一卷没有先生大名?先生始终说不肯贪天之功,实乃有先生之功。”
“国家大事,唯有赏罚分明,若有功不赏,朕何以治天下邪?”
“陛下英明。”张居正被皇帝说服了,实在是有理有据,这是他自己教出来的徒弟,做事有章法有根据,绝不是袖手谈心性。
“先生致仕丁忧二十七个月也挺好的,让天下也感受下没有先生在是什么模样。”朱翊钧满是笑意的说道。
郑和之后再无郑和,张居正之后,也再无张居正。
永乐、宣德年间,郑和自己都想不到,无敌于寰宇之下的大明水师,仅仅过了四年,船只就完全烂在了港口之中,静静的腐烂。
张居正也绝不会料到,他死后仅仅不到五年的时间里,大明从中兴的路上滚落,自此之后,再无任何生机可言。
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
正好,让张居正歇几年,养养身子,把身子骨养的硬朗些,也让大明知道,没有了张屠夫,吃带毛猪的感觉。
“陛下,咱们这是去哪儿?”张居正看着车外,有些疑惑的问道。
“朝阳门。”朱翊钧言简意赅的说道。
朝阳门外有通惠河,这是大明的粮道,生命补给线,大明的通惠河是大明朝局昏暗清明的晴雨表,这又是一种奇怪的合理量化标准。
每当朝廷清明的时候,通惠河就会畅通无阻,京师中那些个权豪,不敢沾染粮道的买卖。
但一旦朝堂昏暗,这通惠河上遍地都是黑眚,就是一种水鬼,阻拦通惠河上的漕船,穷民苦力只能从通州把粮拉到朝阳门来,价格会涨到一个常人难以接受的地步。
而此时的通惠河畅通无阻,毕竟通惠河沿岸,挂着728个阴结虏人的人头,而朝阳门外,还有片快活碑林,上面都是贪官污吏的墓志铭。
朱翊钧来到了朝阳门的五凤楼上,站在凭栏处,指着平地漕船。
“那个光膀子的穷民苦力名字叫赵六,是隆庆四年,陕西大旱逃难入京之人,自此就在这朝阳门外住下了,城墙外是草市,就是穷民苦力聚集的地方。”朱翊钧指着人群中一个十分高大的男子说道。
“万历三年,见陛下的那个百姓?”张居正想起来了,陛下认识赵六,还是张居正复祖宗成法,让皇帝见外官、县丞、耆老、百姓,这个赵六,就是万历三年觐见的人。
“嗯。”朱翊钧点头说道:“朕让缇骑打探清楚了他的生活。”
“他是苦力,在朝阳门外从漕船上搬粮为生,若是没有漕船,也会到永定河畔,搬运白土和毛料,他有三个儿子,一个闺女,家里的老三,今年两岁了,前日急病,不治夭折,他昨日就上工了。”
“那一袋米一百五十斤,你看他,从船上扛下来,放到岸边的车里,一次堆放四袋,推到朝阳门外各大米行的粮仓里。”
“一趟五文,一天下来能有一百文,就是一钱银子,这个活儿,一个月上不满,一个月有一两银子就差不多了。”
张居正看向了赵六。
赵六看起来十分的瘦弱,一个平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是大户人家才讲的规矩,他倒是蓄着胡子,头发很短,这是为了干活,五月的天已经热了起来,已经背了三趟的赵六汗流浃背,汗汇聚在古铜色的背上,顺流而下。
赵六坐在树荫下的石块上,找到了自己的水壶,仰着头,将水完全灌进了肚子,喝完之后,擦了擦嘴,露出了一个很阳光的笑容,对他来说,有活干,能赚到钱,自己的婆娘、孩子,就不用饿肚子了。
赵六的肩膀上,放着一块麻布,他下腰肩膀顶住了漕粮上的粮袋,就那么一顶,一袋粮食就扛在了他的肩膀上,一百五十斤的粮食将赵六的肩膀压弯,但他还是咬着牙,踩过了踏板,将粮袋放到了推车上。
“前段时间,大司寇跟朕说,那白土从大宁卫运来,有的袋子都破了,工匠们捣鼓出了一种麻袋里套麻纸的手法,这力夫扛白土,就不会弄的灰头土脸的,而且在永定毛呢厂干活,还给续水,就他们手里的那个陶水壶,就是大司寇发给赵六的。”朱翊钧对着张居正说着。
赵六很喜欢去永定毛呢厂干活,因为他第一次去的时候,永定毛呢厂给发一个搪瓷水壶,还给白开水,而且推料的车,是免费提供的,只要不刻意用坏,就不会被为难。
而在漕粮船上卸货,推料的车得从车行租,而且也没水。
赵六打算搬到永定河畔去,但是最近官厂附近的房舍价格涨得很高,他只能再攒点钱。
前天,小儿子死了,赵六只是用席子将老三卷了卷,趁着夜色埋到了山脚下,山是大善人的山,只能偷偷埋,若是不偷偷埋,只能扔到死老孩子沟去。
赵六抹了泪,只能继续干活,他只要停一天,家里就得断炊,他还想搬家到官厂附近去。
朱翊钧看着赵六,满是笑容的说道:“大司寇说先生最在乎的是朕,朕不这么以为。”
“以朕看,先生最爱的还是天下百姓,当年先生挂印而去,游山玩水三年有余,最后还是留下一句,天下困于兼并,回到了朝堂之上,一头扎进了这个肮脏的名利场内,沉沉浮浮数十年。”
焦竑不喜欢官场,哪怕是得罪了孙继皋,不能参加会试,他也要骂孙继皋。
张居正其实也不喜欢,高中第二甲第九名,馆选庶吉士,前途一片光明的时候,张居正挂印而去,他也厌倦,但是最后,还是回到了这个他厌恶的地方。
“先生,要歇就歇一段时间,但是不为了朕,也为了这天下苍生,歇够了,就回朝任事。”朱翊钧对张居正真的很宽容,和他对其他臣子完全不同。
这自然是张居正这三个字已经和新政合二为一,必须做出的政治姿态,二来,的确是师生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