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看着冯保对着葛守礼一阵输出,稳稳的坐直,似乎在看奏疏,一言不发。
选择权到了葛守礼这边,要么谭纶和陆树声一起弹劾,要么就谁都不要弹劾,当然还有一条路,反对孔夫子的话。
“阉贼当道!”葛守礼颇为不满的甩了甩袖子,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是真的不知道陆树声失仪的事儿。
“小人戚戚!”冯保针尖对麦芒,分毫不让。
“葛总宪?”张居正握着那本弹劾谭纶的奏疏,眼神闪烁的看着葛守礼。
若是葛守礼不拿回这本奏疏,那陆树声也要被弹劾,到时候,大家都不好看,大明拢共就六部,两部尚书深陷弹劾之中,不可自拔。
这个时候,需要有人来打圆场,这件事杨博最合适。
因为杨博是晋党的党魁,他这个时候咳嗽一声,说句公道话,这党争就偃旗息鼓了。
但是杨博没有说话,也没有咳嗽,杨博和刚才张居正一样,一言不发。
张居正看向杨博,他的眼神是极为复杂的,他一直坚信杨博是硕德之臣,在很多时候,张居正都很尊重杨博,但是这次张居正看向杨博的眼神里少了相信多了疑惑、少了期盼多了消沉,只有浓郁的失望。
张居正真的很失望。
杨博终于在人生的最后的一程,变成了当初杨博最讨厌的模样,当初严嵩、严世蕃等严党当道的时候,杨博可是连章弹劾,那会儿杨博志向高洁。
现在呢?
冯保很了解读书人,读书人都喜欢在自己心里树立一个榜样,进而遵从着榜样的言行举止,比如葛守礼就一直觉得高拱是完美的,所以,高拱出事的时候,葛守礼就用尽了全力去保护高拱周全。
权盛者摧,功高者隳[huī,毁坏]。
杨博在自己仕途的最后一段路,没有选择君子之道,没有选择弘毅,而是选择了维护政治小集体的利益。
葛守礼直接就被架住了,他现在没有台阶可以下,没人站出来打圆场,没人给他折中,他坐在那里,脸色晦暗不明,再憨直的人,也应该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张居正放下了奏疏,看向了兵部尚书谭纶。
谭纶却面色犹豫了起来,就是不肯动弹,也不肯说话,甚至都不愿意为自己分辨几句。
冯保都有些急了,但是谭纶依旧不言不语。
张居正、冯保,甚至是杨博,都知道谭纶的袖子里,装着一本兵科给事中的奏疏,弹劾礼部尚书陆树声失仪,内容一样。
礼部主祀,礼部尚书陆树声在朝日坛咳嗽,也是失仪,而且罪加一等。
可是看谭纶这架势,是不准备拿出来了。
这短暂的沉默引起了朱翊钧的好奇,朱翊钧顺着众人的目光,神情更加古怪,他已经明白了关键。
谭纶被御史以失仪被弹劾,张居正不是没有任何的准备,而是准备极为充分,可是情况似乎超过了元辅先生的掌控。
冯保都把人给死死的咬住了,只要谭纶甩出奏疏来,这晋党也讨不了好去,但是谭纶就是不肯拿出来。
谭纶为什么不肯?难道是心怀愧疚?若是心怀愧疚,还阻拦了王崇古三十四次,把人彻底得罪?谭纶是个很豁达的人,既然做了,便不会后悔。
户部尚书王国光笑了笑,甩了甩袖子,拿出一本奏疏来,笑着说道:“户科给事中,弹劾礼部尚书陆树声失仪,还请首辅过目。”
理由一模一样,朝日坛失仪。
王国光是山西人,而且是晋党的核心人物,被张四维在万历十年钦定的、清算掉的晋党叛徒。
王国光是难得的干练之臣,还是谙熟财政的理财能手,他主政户部五年来,朝廷赋税收入年年攀升,这是个专才循吏,是特立独行之人。
谭纶这个人生性豁达,他不喜欢自己和晋党的冲突,牵扯到别人身上,谭纶这个人好面子,谭纶背弃了举荐自己的杨博,陆树声背弃了举荐他的张居正,一个跳反的叛徒,攻讦另外一个叛徒,实在是可笑至极。
所以谭纶不肯,不肯和葛守礼、杨博、王崇古一样。
但是张居正还另外安排了人弹劾,由户部尚书王国光发起,对礼部尚书陆树声以失仪之罪弹劾。
杨博、葛守礼、王崇古面色凝重,谭纶不是山西人,谭纶只是杨博举荐,但是王国光是山西人,在文华殿内,王国光对陆树声的弹劾,甚至不如王国光亮明了身份支持张居正的影响来的大。
这一轮针对谭纶的弹劾,晋党损失重大,王国光终于亮明了身份,和晋党做了彻底的切割。
朱翊钧非常确信,并没有什么牢不可破、坚不可摧的政治联盟,晋党这种以特权经济为核心利益的紧密团结的政治小集体,都接连出了谭纶和王国光两个叛徒。
而户部尚书王国光更是经过了张四维认定的晋党叛徒。
铁三角不是牢不可破、晋党也不是坚不可摧,晋党比铁三角还脆弱。
“元辅,还是算了。”杨博终于出来做这个和事佬了,他咳嗽了两下说道:“这倒春寒咳嗽不在少数,难道因为此事,把这满朝文武都给罢黜了?”
张居正则抓着手中的奏疏说道:“杨太宰这话说的,好像是我这个阁臣,在肆意操持权柄,挑起党祸一样?我的错吗?杨太宰此话,有失公允。”
张居正对杨博说话,终于变得不客气了起来。
冯保看着杨博,乐呵呵的说道:“本来这事,咱家说了,葛总宪收回去便是,本就是小题大做,操弄政务,咱家骂也就骂了,收回去奏疏,这事儿就是到哪儿,哪儿了结。”
“可是他就是梗着脖子不肯,现在倒是想要息事宁人了?好事占尽,一看颓势,就明哲保身,天下哪有那么多的美事。”
冯保看似在骂葛守礼,但是字字句句都在说杨博,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冯保这指桑骂槐,谁都能听得懂。
让葛守礼下不来台的不是张居正,不是冯保,不是其他的朝臣,恰好就是晋党。
葛守礼的神情格外的落寞,他有些想不明白,自己给晋党冲锋陷阵了这么些年,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模样。
谭纶的奏疏进了内阁,内阁拟票后送到司礼监,司礼监批红后送到乾清宫,就这一关一关又一关,这弹劾谭纶和陆树声,不是结果,只是一个开始。
这真的闹起来,谁的损失更大?
杨博深吸了口气说道:“元辅啊,两宋党锢盈天,宋时泥马南渡,殷鉴在前,元辅当三思而行。”
张居正思忖了片刻,将手中两本奏疏递给了小黄门而不是张宏,示意将两本奏疏下章,归还给都察院和户部。
张居正最终还是没有挑起这场党争。
杨博这个晋党党魁就是在欺负张居正,君子欺之以方,杨博吃准了张居正不会把事情闹大,因为张居正要掀起党争,最终输的只会是大明。
张居正虽然摁下党争的苗头,但是他还是颇为严肃的说道:“大臣当处以礼,若以一嗽之故,勒令致仕,非惟不近人情,亦且有伤国体!”
“御史景嵩、韩必显、纠劾谭纶,委止一时冒昧,欲用某人之意昭然,吏科雒遵、御史景嵩、韩必显等三人今日所为,必禀明圣上,以正朝纲之风。”
朱翊钧听到了张居正要禀明圣上,将手中的铅笔递给了张宏,让他换一根,实在是这他手中的铅笔短到他已经揪不住了。
小皇帝坐直了身子,开口说道:“朝日坛祀,咳嗽小事,何至去二大臣?”
“每一次讨论弹劾,都是百计搜求,族党排除异己,若是没有获胜就不终止,用人任事没有明确的规定,全看言官搜求事由。”
“元辅先生,朝廷、朕,将何以治天下?”
张居正颇为恭敬的俯首说道:“臣不知。”
朱翊钧看向了杨博再次开口问道:“杨太宰,族党排异,不胜不止,用舍予夺,无纲无纪。朝廷、朕,将何以治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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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以德服人,以德治国?
2023-07-31
皇帝问,族党排异,不胜不止,朝中党锢盈天,皇帝以什么治天下。
杨博站了起来俯首说道:“回禀陛下,臣惭愧。”
晋党看他老了,早就不听他的了,今天这出弹劾,他其实也不是很清楚,张居正看他失望,杨博自己也很是失望。
自己坦坦荡荡的活了一辈子,走进了文华殿,做了廷臣,却整日里做这些事儿,到了现在,更是被后辈儿用异样的眼光打量。
但是杨博作为晋党党魁,他只能这样说,这样做,这样的身不由己,和当初的高拱一样,杨博背后的族党,不允许他停下。
所以杨博才打算致仕,打算急流勇退,再这么下去,下场只有身败名裂。
朱翊钧思考了片刻说道:“兵部尚书谭纶、礼部尚书陆树声,朝日坛失仪,罚俸一月。吏科给事中雒遵、御史景嵩、韩必显三人,削官身回籍闲住,不知元辅以为如何?”
“陛下决断,臣不敢议。”张居正作为首辅,不能议论京官任免,众目睽睽之下,他自然不会说什么,小皇帝没把三个差点挑起党争的家伙送到解刳院,那是陛下宽仁。
张居正也松了口气,陛下对送入解刳院是十分慎重的。
“杨太宰以为如何?”朱翊钧看向了杨博问道。
“陛下英明。”杨博稍微思虑了下,并没有为三个晋党科道言官求情。
“那就这样,你们继续廷议吧,朕继续读书。”朱翊钧露出了阳光灿烂的笑容,拿过了张宏递过来削好的铅笔,继续写写画画。
涉及到了皇帝的事儿,朱翊钧自然要开口,既然张居正要禀明皇帝,朱翊钧也没等到讲筵后,直接开口做了处置,省的又出现什么张居正坑蒙拐骗小皇帝之类的风言风语。
到底谁坑蒙拐骗谁?
吏科给事中雒遵弹劾谭纶尸位素餐、御史景嵩、韩必显弹劾谭纶朝日坛咳嗽,他们三个的惩罚是削官身回籍闲住,没了官身,到了乡野连个缙绅都不是,不能避税,更不能再起。
他们三个既然要做刀,就要有被折了的准备。
他们三个人的罪名是族党排异,不胜不止,用舍予夺,无纲无纪,朱翊钧已经折了三把刀,这是杀鸡儆猴,止党争之风。
再生事,就只能解刳院雅座了。
廷议很快就结束了,张居正站了起来,为皇帝讲筵。
张居正的神情颇为奇怪,他在品味陛下说的话,主要是那个词,族党。
这个词非常有趣,族这个字,言简意赅。
“元辅先生?”朱翊钧看着张居正疑惑的问道。
“陛下,雒遵、景嵩、韩必显,三人削官身回籍闲住,是不是有待商榷?”张居正回过神来,他的面色有些不忍的说道。
读书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这一步一步,费了多大的劲儿,才走到了这一步,这直接就削了官身,张居正有些于心不忍。
朱翊钧像是没听明白张居正话里的意思,眼前一亮问道:“元辅先生的意思是,把他们送解刳院,没必要这么狠厉吧,又不是阴结虏人之类的不赦之罪。”
“那还是削官身回籍闲住吧。”张居正一听,立刻选择了折中。
把小皇帝教育成了不折不扣的暴君,他这个帝师有直接责任,孩子还小,可不能把皇帝陛下教成暴君,守护陛下心中的三纲五常,张居正义不容辞。
朱翊钧知道张居正啥意思。
这三个科道言官,考中进士观政三年,履任之后,做的是科道言官,无纲无纪,且不说对大明、对皇帝、对朝廷、对纲宪法纪,有没有恭顺之心,但凡是他们对自己读的书有一点恭顺之心,也不会做这种事了。
小题大做、结党营私,圣贤书就教他们这些道理?
朱翊钧也读圣贤书,怎么不觉得圣人训,讲的是这些蝇营狗苟?
“戚帅怎么还没入京来领赏?”朱翊钧有些奇怪的问道。
开皇极殿恩赏戚继光之事,已经定下,结果戚继光迟迟没有入京来,连点动静都没有,朱翊钧才特别询问。
张居正略显无奈的说道:“戚帅在关外,董狐狸全军覆没,董狐狸侄子被抓,戚帅唯恐北虏借此由头南下,去关外斥候巡察去了。”
朱翊钧略显可惜,他见过戚继光画像,还没见过戚继光本人,他拿了一本奏疏说道:“朕看这本科道言官的奏疏,说戚帅轻启战端,既然董狐狸索赏,给些银钱打发便是,何故设伏诛杀,引得胡虏畏惊。”
“戚帅有勇有谋、将士悍不畏死、敌人全军覆没、生擒贼寇酋首,这怎么就成了,挟寇自重了呢?”
张居正颇为郑重的甩了甩袖子说道:“自古蛮夷畏威不畏德,若是给银钱打发,只会步步紧逼,得寸进尺,大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胡虏又至,其余贼寇酋首必效仿,边方永无宁日。”
“歼灭全军、生擒贼首,以收威吓惩戒之效。”
张居正施政就四个字,富国、强兵,张居正做到了吗?做到了。
那萨尔浒之战中,大明强出来的兵何处去了?
万历二十三年的冬天,在蓟州镇石门寨,蓟州总兵官王保说‘今日发饷,不要带甲兵’,将刚刚在朝鲜打完胜仗的浙兵皆坑杀之,戚家军求荣得辱,成为大明江河日下的一个注脚。
“戚帅辛苦。”朱翊钧停止了问询戚继光的动向,作为三镇总兵官,戚继光真的很忙,虽然离京师很近,但他还是边军,有巡察边方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