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35节

  这封圣旨最有趣的地方就在于,小皇帝太擅长狐假虎威了,民间对海瑞的评价是非常高的,都是以青天二字代称,小皇帝直接借海瑞的威风,这就是徙木立信,百姓们可能不信皇帝,不信张居正,不信朝廷,但是还是非常信任海瑞的。

  三娘子的心情立刻不好了,她这次入京来,是代表俺答汗和大明谈判马价银的!

  大明越强,这马价银越是难谈,大明的朝廷到底抽了什么风,怎么变得这么多?

  三娘子这是今年第二次入京,朝鲜使臣李后白和尹根寿看到了三娘子再次入朝,大感惊讶,作为大明孝子,朝鲜入朝和大明地方一样,一年来个十次八次不稀奇,可是三娘子作为北虏使臣,这一年来两次,实在是闻所未闻。

  陈学会接待了三娘子,次日就开始了严肃的谈判。

  “大明苛责过甚了!俺答汗是大明册封的顺义王,这是好听的,难听点,就是大明的看门狗,看得是瓦剌人不能入寇,这几年边方无警,现在就要削减马价银了吗?我们银子又不带回去,只求铁锅、盐巴、布匹、茶叶,朝廷不让我们这些看门狗活,看门狗变成野狗也是咬主人的!”三娘子怒不可遏,面目狰狞无比。

  三娘子上次入京,颇为恭顺,这次直接变得面目丑陋的很。

  “大明这是背信弃义!”三娘子拍着桌子,指着陈学会,指责大明没有道义。

  “你们卖的马,全都是瘦弱病驽,连做驿马都不能用,这是何故?我大明一年给马价银近百万两,就换了两万匹这样的马,这是何等的道理!大明背信弃义?你们这是做买卖吗?”

  “谈生意就是谈生意,什么看门狗!你们说的好听,养条狗还知道叫两声,你们入寇劫掠那是犬?根本豺狼虎豹!”陈学会也是丝毫不肯相让。

  三娘子长的再好看,面色狰狞的时候,也是悍妇,她不停的拍着桌子说道:“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我们卖的马虽然称不上良驹,但绝对能用于驿站,贡市之内的官吏苛责极其严格!瘦弱病驽一律不要,等下,等下,马价银百万银?”

  “我们一年所获,也不过二十万两罢了!你这一张嘴,哪怕是虚数也不能翻五倍之多!”

  “二十万?”陈学会面色惊诧。

  “一百万?”三娘子满脸疑惑。

  王崇古略显尴尬的喝了口茶说道:“喝茶喝茶,消消火。”

  万历四年和万历十年,一共两次免积欠,都是张居正主持的,钱粮逋欠,原非小民,尽是势豪奸猾,影射侵欺以致亏损常赋,也是张居正的原话,其实明朝的各种文集里,很少有人分析权豪缙绅这个社会阶级的积极作用和消极作用。求月票,嗷呜!!!!!!

第200章 当大明的看门狗,岂不是能吃到骨头?

  2023-07-18

  张居正给小皇帝讲过大明的政治结构,这种政治结构自古以来都是一模一样,张居正说这是郡县制的必然。

  朱翊钧将大明的政治的基本特点总结为:层层发包的任务下达、预算包干的财政干预和结果导向的考核监察,这三个维度就是大明最为典型的、最为基本的政治特征。

  这和大一统、集权的概念是完全相反对立的,而又具有统一性。

  大明的帝制制度设计之下,离开了皇帝完全无法正常运转,因为皇帝拥有决策权、否决权、干涉权和监察权,但同样地方拥有着极其恐怖的自由裁量权,或者说是事权。

  皇帝管元辅、元辅管次辅,内阁管廷臣,廷臣管六部京堂衙门,京堂衙门管天下巡抚、布政司、按察司和都司,省道一级三司使和巡抚巡按管各府,各府管各县。

  这就是大明朝最典型的,下管一级,也只能管到下面一级,这就层层发包任务下达的基础。

  而京堂拥有的就是人事任免权,并且现在逐渐建立以结果导向的考核监察。

  你完成了朝廷派下的任务,你就升官,你完不成朝廷派下的任务,考成法给你打个下评,草榜上你就是个无能之辈,张榜填名之后,会丢官,更有可能被追查。

  考成法,就是以结果为导向的考核监察制度的补充,在这之前叫京察大计,而六册一账就是预算包干的财政干预,在此之前,大明实行的是哪里有窟窿哪里堵的四面漏风记账法。

  以宣府大同段长城为例,朝廷一共给了一百二十万两白银,多了是你的,少了你自己想办法,朝廷派出兵部阅视左右侍郎,对长城鼎建进行监察,你没建,建的不好,就要追责,责任到人。

  如果按照这个基本政治特征去俺答封贡,就会发现很有意思的事儿。

  王崇古上奏说罢兵言和,朝廷同意了王崇古的意见,王崇古报了一个一百多万两的数儿,朝廷觉得这个买卖不亏,就预算包干财政干预,给王崇古银子,只要把这个事儿办妥了,多少都是由王崇古一人担责。

  这么一看,王崇古吃了朝廷的银子,吃了北虏的马,是非常符合基本行政特征。

  毕竟俺答汗的确没有再扰边了,王崇古完成了朝廷赋予他的安边任务。

  账的确可以这么算,因为当时大明真的打不过俺答汗,总兵不断阵亡,出塞作战就是死,俺答汗拥有进攻的绝对优势,那么对于朝廷而言,一百万两安定边方,不是不可以接受。

  账也不能这么算,因为时代在变,自从李成梁拔了古勒寨之后,大明正在逐渐恢复出塞作战的能力,再想吃朝廷的银子,朝廷可不答应了。

  王崇古是什么时候不再动这笔银子的?

  从他被张居正轰出了文华殿回到了宣大填补窟窿的时候,他就在尽心做事了,时间在推移,朝廷正在恢复庆赏威罚的能力,再依寇自重,那是要死人的。

  张四维、吴兑、方逢时,甚至王崇古的堂弟王崇雅都不肯放弃这些到手的钱财,吃下去没有吐出来的道理。

  但是在和皇帝的斗争中,族党一败涂地,这和族党把决策权完全交给了一个蠢货有极大的关系。

  万历皇帝为太子从隆庆四年就开始出阁读书,朝臣们的评价很低,尤其是高拱,也是基于这个基本逻辑,不能把绝对的决策权交给蠢货,张居正则认为可以把万历皇帝培养的不那么蠢。

  大明清理族党,吃了一顿夹生饭,清理晋党的最佳时机,应该是戚继光在把土蛮汗彻底赶出了大鲜卑山以东的辽东地区,让土蛮汗和俺答汗直接冲突,这样就不是一顿夹生饭了。

  而由张四维主导决策,发动的大火烧宫,烧不掉皇帝也要烧掉三娘子入朝觐见之事,这是个愚蠢的决定,是不弘不毅的最终结果,对于族党而言也是一锅夹生饭。

  族党还没完全准备好,没有收买大多数的官僚、收买将领、庶弁将,塑造出一种朝廷苛责族党,我们不得不反的共同认知,甚至连贪墨的银两、粮草、马匹还没有转化为战斗力。

  王崇古这个亲舅舅都抛弃了族党。

  因为王崇古很清楚的知道,和皇帝支持下、戚继光统领的京营,比拼战斗力增长这件事,本身就非常的愚蠢。

  就族党这个以特权经济为核心凝聚力的利益共同体,就从军饷度支上,西北族党愿意给困于粮饷的军兵,哪怕是一点点的好处吗?

  结果和王崇古预料的一样,张四维什么都没做到,烧死皇帝本来就很难,成功率远低于溺水,而朱翊钧最过分的就是,让三娘子在地基上觐见。

  张四维带着晋党一起倒霉。

  王崇古看着陈学会和三娘子投来的怀疑目光,只能以喝茶来缓和一下气氛,这钱,他拿过,隆庆五年、六年,万历元年,这钱他后来不再拿了,万历二年、三年、四年。

  “后来,这钱我都没有拿了,都被张四维他们拿走了!”王崇古被目光审视,终究是有些恼羞成怒,为了自己争辩了一句。

  “三娘子你既然入朝商议马价银,那就好好商议,陛下已经赦免了我的罪行,你就是告到陛下面前,也没用,别想用这个作为谈判的条件!”王崇古申明了他已经被赦免过了,按照一罪不二罚的基本规则,陛下不会继续追究与他。

  有些事最怕的就是对账。

  王崇古本质上是个买卖人,他喜欢细水长流,而不是一竿子买卖,果然现在一对账,露馅了。

  议价开始了,王崇古作为循吏,他对议价部分格外看重,那真的是分毫不让,最后形成了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结果,以上等马六银五钱、中等马四银七钱的价格,每年提供五万匹马,上等马最少要两万匹这样一个结果。

  下等马朝廷不要。

  大明朝廷的马价银支出为二十七万银,对于大明而言,一岁节省开支七十多万两白银,而对于三娘子而言,这次入京,获得了更多的白银。

  三娘子说的二十多万两白银,包括了边贸收益,马价银对于俺答汗的进项而言,是增加了。

  大明购买羊毛的价格也还算厚道,每年俺答汗能从大明用马匹和羊毛交换到价值五十多万银两的货物。

  “我很好奇,为何三娘子每次边贸,都不带回去一些金银珠宝、玉石丝绸等物?”王崇古在谈判的最后,知道三娘子的带货清单,是有些疑虑的。

  三娘子的清单上,没有金银珠宝玉石之物,连丝绸都没有,都是些锅盐布茶,这已经好多年了,三娘子在大明带回去的东西,没有奢侈享受所用,哪怕是皇庄力推的国窖、太师椅等物。

  三娘子也就带回去几瓶国窖,那还是皇帝赏赐的。

  三娘子却没有立刻答话,拿着算盘,噼里啪啦的计算着这次入京的得失。

  “我倒是喜欢,但是带回去的话,草原人就过不了这个冬天了,你们那些夜不收,每年都要烧荒,烧的草原根本无法过冬!塞外的白毛风之惨烈,岂是关内人可以想象的?”三娘子合上了自己账本,大明很赚,草原也不算太亏。

  北虏喜欢南下劫掠,大明喜欢出塞烧荒,一烧就是一个秋天,这种互相伤害,是非常致命的。

  俺答汗倒是打赢了,但是烧荒从来没有停止,草原也是损失惨重,隆庆五年,冲突以俺答封贡结束了,战争进入了间歇期。

  北虏不再南下,大明不再烧荒,算是都安稳了下来。

  三娘子靠在椅背上,满是无奈的说道:“白毛风刮起来的时候,天地倒悬,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人畜在长生天的愤怒,白毛风下是一样的,每年草原上都有些部族消失,漠南稍微好些,大漠以北的瓦剌和林,到了冬天的时候,所有人都挤在一起过冬。”

  “最外面是老人,再往里面是妇女,再往里面是孩子,最里面是成丁。”

  三娘子说的是草原过冬,她的语气并不激烈,也很平静,似乎在陈述着一种司空见惯的事儿,这就是草原人过冬的法子,先冻死饿死老人,再冻死饿死妇孺,最后成丁也被冻死饿死了,这个部族就被抹除了。

  草原上,每年都要消失很多部族,成为草原的养分。

  三娘子是大明金国的使者,大明对边外其实并不是很了解,她之所以说这些痛苦之事,将伤口撕裂开来看,是为了博得同情,也是说明她主和的坚定立场。

  三娘子这番说辞,可以博得大明的同情,而且这种同情会有实质性的好处,大明或者说历代中原大一统王朝,始终都一种劣势,高道德劣势。

  大明从君王到黎民,在当下这个世界,道德操守,是远远超过了任何蛮夷的。

  高道德是一种劣势,也是一种优势。

  “你们不会建城吗?建城了,城池的抗风防寒远比毛毡要强。”陈学会有些奇怪的问道。

  草原不是没有适合建城的地方,北元就在大鲜卑山两侧、阴山附近建城,至元七年汉世侯陈斡罗万户,上书给元世祖忽必烈,建应昌城邑以居,后来草原建城也很普遍。

  比如大宁卫在洪武、永乐年间,有大宁塞外九十城之说。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北虏越活越回去了。

  “建了城,大明军就来了。”三娘子摇头说道:“土蛮汗就很喜欢大宁卫,一年四季都在大宁卫赖着,这不被戚继光给抓到了,赶到了全宁卫那个地方吗?”

  三娘子说的是一个普遍事实,草原和大明的交锋中,草原是没有资格建城的,因为一建城,大明知道了塞外草原的聚集地,一定会拔掉,就像是古勒寨那样。

  大明要是能抓到俺答汗的金顶大帐在哪里停留,西北也不会打这么多年,打也打不赢了。

  “长生天赐予我们马背上生存的能力,让我们控弦张弓,可是长生天没有赐予我们生活,让我们缺少锅布盐茶。所以是我在这里。”三娘子的拥趸是铁杆的议和派,而且数量绝对不是少数。

  “其实我们也有一种比较极端的声音,部族有些人比较羡慕宣府、大同的卫军,将老爷们的确把军兵当牲口使唤,但是宣府、大同,不需要每年拿五万匹马、六万袋羊毛,就可以换到朝廷超过两百万的军饷。”三娘子这话没说完,她那句看门狗,可不是她自己胡说,而是一种普遍的认识。

  大明金国这个概念本身,还是大明给的,所以大明金国的臣民们自然而然的产生了一种自我身份判定的疑虑,大明金国到底是大明的金国,还是大明的敌人呢?

  三娘子这个极端的声音的后半段是:为何不直接内附大明,把大明金国变成大明的边方,岂不是不用辛苦放羊放马,也能获得朝廷的粮饷?这对大明也有的赚,西北边方不用宣大每年二百五十万两白银、三十八万石粮料来维持。

  而俺答汗为了黄金家族的荣光,不肯推进这一进程!

  王崇古知道这个话题,不能谈下去了,便直接拂袖而去。

  三娘子这个问题问得很好。

  大明金国要用马匹羊毛才能换到五十万银,而西北宣大两地,整天吃败仗,还能拿两百多万两银子,大明军费统共六百四十万,宣大直接拿走了两百多万,即便是砍到一百万银,还有一百多万两!

  就凭宣大是大明的边镇,那我大明金国成为大明的边镇,看门狗,岂不是也能吃到骨头?

  三娘子收到了一份请帖,这份请帖,不是晋党、楚党、浙党,而是东林九老之一的孙继皋。

  三娘子看到这份请帖,最终没有赴约,这个孙继皋是万历二年的状元郎,却被小皇帝叫到跟前辩经,被小皇帝无情击败,状元郎和小孩辩论,却说不过,这么一桩奇闻,三娘子在塞外都知晓了。

  孙继皋作为状元辩不过小孩这件事,也被带到了泰西去,连费利佩二世都听高启愚谈到过这件趣事,高启愚借着这件事,为自家皇帝是明君做注脚。

  高启愚在德意志、法兰西、尼德兰、英格兰大旅行,大抵也要把这个故事带到这些地方去。

  三娘子是进京议和的,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朝廷的视线之中,此时胡乱动作,会影响议和大计,而且三娘子也深知大明读书人的做派,不务实,专门务虚,和他们谈,也谈不出个结果来,不如不去。

  大明务实的人,只有首辅张居正这一波人,王崇古之流更像是言利聚敛之臣,也算是务实的一种。

  唯独这些务虚之人,实在是难以沟通,他们的思维方式太过于古怪,比如吴兑、方逢时、张四维、王崇雅之流都是这样的人,三娘子之前就跟这种人打交道,一件非常简单的事儿,能被这帮人办得复杂至极。

  和贱儒谈,是谈不出结果的。

  务虚贱儒的最典型特征就是为了谈而谈,却从来不谈什么实际的事儿,空话套话,似乎只要一个阵营就可以了,任何利益冲突的事儿,都是今夜阳光明媚糊弄。

  可是,钱、粮、铁锅、盐巴、布匹、茶都是利益。

  她之后又去了永定河畔的毛呢官厂,参观了一圈,看到官厂附近聚集的大量百姓,她是有些羡慕的,她知道朝廷这个买卖一定会做下去,这就够了。

  朱翊钧接见三娘子之时,不在地基之上,如果还在地基上接见,大明新任礼部尚书马自强就该自杀谢罪了,接见的地方,在文华殿偏殿。

  朱翊钧手里拿着一根钢制长管,长管之上,带照门、准星。

  眼睛、照门、准星,对在一起就能形成三点一线用以瞄准。

  三点一线,也是度数旁通的结果,三点只能确定一条直线。

  再加上铳托和铳机,这就是一根鸟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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