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21节

  张四维就是这样的人,他从来没有思考过自己是否有错,从未自我审视,是他先点了皇宫,是张四维这些无法无天的家伙,掀了桌子,不让大家吃饭的。

  第三个误判,就是他判断错了两个人,他认为自己和王崇古是绑到一根绳上的蚂蚱,他认为张居正的死敌是高拱,只要高拱入京,王崇古因为自己也是九族的一员,会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把驿站里的高拱杀死,高拱一死也算是有个交待,皇帝满意不满意不重要,重要的是张居正满意了就行。

  第四个误判,则是时间,大明京营十月份回京,已经是一个共识,但是大宁卫的防务布置速度因为青龙堡胜利,让戚继光更早的回到了京师,在张四维反应过来的时候,戚继光的京营已经回到了北土城驻防。

  这四个误判是极其致命的,王崇古以身免,就成了这个案子最可怕的一个问题。

  哪怕是日后论起来,要给张四维翻案,那就必须要解释这个问题,高拱和王崇古为什么活着,而张四维死了。

  朱翊钧缓缓的站了起来,端着手平静的说道:“饶你一命?谁来饶朕一命?”

  “刺王杀驾案谁做的?你清楚,朕清楚,天下臣工人人清楚,但是清楚又如何呢?你就仗着背后有个族党撑腰为所欲为,你这是第一次吗?你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刺王杀驾案,第二次是大明军在前线征战,你要跟刘台联合焚毁粮草。”

  “第三次,你直接点了大明的皇宫,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打算怎么做呢?”

  “买通庖厨下毒?买通抬柴夫放火?买通佣奴放毒蛇?还是干脆上朝的时候,在鞋子里藏把刀,冲到朕的面前来?”

  “张四维,朕不是没给过你机会,刺王杀驾案后,先生说不能查了,再查下去,真的查出什么来,怎么办?”

  “朕同意了,朕那时候就在想,先生这么厉害一个人,先生到底在怕什么,后来朕想明白了,先生是怕大明散了架,大明元气散了。”

  “去年先生把高拱抓回京来,准备兴师问罪,觉得可以做了,但是朕不答应,朕和先生争论了很久,最后先生只能保留意见。”

  “今年,你把皇宫给点了。”

  草蛇灰线,一切都是因果,朱翊钧从来不怪张居正,因为张居正去年把高拱抓到京师,就判断穷途末路的奸佞,会狗急跳墙,会不顾一切的发疯,可是求荣得辱更是大明宿弊,朱翊钧选来选去,还是觉得时机不对,要把土蛮汗彻底赶出辽东,要让土蛮汗对俺答汗形成牵扯,然后再对西北进行清理。

  “去年听先生的话,开始肃清流毒,是一碗夹生饭,现在朕在皇极殿肃清流毒,其实也是一碗夹生饭。夹生饭,朕也得吃下去。”朱翊钧的语气仍然很平静。

  “你明白吗?你不明白,你这样的人,完全活在自己认知中的人,除了对自己宽容、对他人严苛、总是无端臆想天下之人和你一样的稀烂、撒泼打滚、无理取闹之外,你能做成什么事?又能说出什么样的道理来呢?”

  “你们这种人的存在啊,唯一的意义就是在别人面前,展示你们自私、丑陋又狰狞的面目,唯一的贡献,就是让朕知道,人和人的差距有一条巨大的鸿沟,让朕对物种的多样性,有了更加全面的了解罢了。”

  朱翊钧骂人,保持着他一如既往的水平,而且完全都是践履之实,张四维那套只知道索取,不知道付出,完全的自私自利,只知道拔一毛而为天下,不为也,却完全不讲取一毫而损天下,亦不为也。

  这套道理是行不通的。

  人是群居的动物,确切的说,人类因为分工不同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群,更大的群相对于更小的群就是公,只索取不付出,不做任何交换,即便是抽象出的社会模型,也是无法运行的。

  张四维也是做不成任何事儿的,他回京之后,要刊刻《永乐大典》,朱翊钧准了,这都两年了,张四维刊刻了多少?张四维和万士和一起注解大明国史,朱翊钧都看完了,张四维校对注解了几句?

  张四维出身商人世家,却连个毛呢官厂都搞不定,连三娘子都知道大明商贾搞毛呢官厂,因为种种践履之实的问题,被朝廷以极低的价格收购,扩充了产能。

  “缇帅,皇极殿审案吧。”朱翊钧骂完了人才坐定对着赵梦祐说道。

  “臣遵旨。”赵梦祐俯首领命,才转过身来,大声的喊道:“带人证、物证、书证!”

  历历有据,铁证如山,赵梦祐可不会办什么无头公案,陛下给了他这么久的时间,他还是把案子给查清楚了。

  事情并不复杂,阴谋的事儿知道的人太多了,就会发生泄密,进而造成阴谋的失败,所以张四维收买宫里宦官的种种,其实非常容易查清楚。

  赵梦祐这两个月,带着缇骑们,把事情的经过查的很清楚,张四维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跟谁交待,又是如何买通宫里的人,如何纵火,通过一件件证据,罗列的极为周详。

  而吴兑、方逢时和张四维的往来书信,也被缇骑们给收获到了,这是关键证据,哪怕是张四维不交代,缇骑们也能抓得住吴兑和方逢时的证据,张四维的交待,不是戴罪立功。

  王崇古的儿子王谦,在某个时间收买了张四维身边的书童,获得了这些信件,王谦一直觉得做坏事,这等机密的书信,不应该阅后即焚,难道作为证据,等着皇帝砍脑袋不成?

  但是王谦还真的得到了这些证据。

  因为张四维也要拿这些书信,拿捏吴兑和方逢时,张四维不断的强调他们是小人结党,小人结党就要这种把柄,这些书信是维系他们之间的纽带,也是让彼此投鼠忌器的基石,现在成了他们的催命符。

  王谦依旧稳定发挥,相继买通了多人,在钉死张四维这件事上,出了一把力。

  张四维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眼神涣散,他败了,一败涂地,再没有任何翻身的机会,他寄予厚望的舅舅,根本不肯搭救,还写好了驾贴,落井下石,把黄纸案,变成了经过了大明刑部认可的驾贴案。

  都察院总宪晋党党魁葛守礼、大理寺卿陆光祖在驾贴上书押,这个案子,变成了铁案。

  这件案子,从最后的结果上来看,甚至可以看做是葛守礼和王崇古对晋党内部进行了自我纠正和肃清,毕竟签字画押抓人的是王崇古、提供关键证据的是王谦、做出最后决定的更是晋党党魁葛守礼。

  “迁安伯刚从大宁卫凯旋就再次奔波,实在是辛苦,朕于心不忍,让缇骑去拿人吧,朕倒是要看看,朝廷和张四维,西北的军兵官吏百姓,到底要选谁。”朱翊钧笑着说道。

  造反是把九族的脑袋栓到裤腰带上,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张四维已经被拿了。朱翊钧到底要看看,西北到底会不会反。

  “臣不累,陛下,还是臣去一趟安心。”戚继光罕见的当着众人的面,忤逆了圣意,他要去,他要去西北拿人,京营就是陛下靖安天下的利刃,有人意图伤害陛下的时候,这把利刃必须出鞘,展露锋芒!

  一万人怎么了!戚继光一万人在大宁卫,照样打的北虏六万骑抬不起头。

  “朕就是体恤将士们的辛苦。”朱翊钧还是觉得京营太累了,万历二年前往了辽阳协防,万历三年打大宁卫,在外面和土蛮汗打了快一年的时间,刚回京,连脚都没歇一歇,就又要去西北,这腿都要跑断了!

  “歇了快九个月了。”戚继光知道陛下说的是真心话,他说的也是真心话,打下大宁卫后,后面的仗基本就是草原踏青的武装巡游,累是真的不累。

  “陛下,臣请同往。”俞大猷出列俯首说道。

  “既然都想去看看,就去看看吧。”朱翊钧最终答应了下来,王崇古在西北的影响力正在逐渐的下降,处置张四维、吴兑和方逢时等一众同党,确实需要亮剑。

  在戚继光和俞大猷带着京营向着宣府而去的时候,张居正和葛守礼再次为高拱送行,案子结束了,高拱在残酷的斗争中活了下来,而他现在又要离开了。

  “陛下动心起念要新郑公做吏部尚书,就张翰离朝之前,但是我不同意,陛下觉得恐伤师生之谊便再也没提过。”张居正在驿站送别高拱的时候,说了一个去年的往事。

  “张居正你你真的是坏事做尽!坏事做尽!”高拱愤怒了。

  但是他转念一想,立刻明白了张居正为何要这样说,其实还是把骂名往自己身上揽,这次追查张四维、吴兑、方逢时等人,一定一定会招惹大量的非议,就比如说,铁证是诬陷,陛下杀张四维是厌恶,王崇古是投献皇帝,甚至连亲外甥都给卖了。

  这件案子在文人墨客的渲染之下,最后会变成一桩冤假错案,成为“止投献”的一个注脚,铁铉是这样的注脚、方孝孺是这样的注脚、解缙也是这样的注脚。

  止投献,就是掀起风力舆论,以但凡是为皇帝办事都打入‘投献幸进’一列为要务,来实现其根本目的:朝廷内外,大明上下,宁抗朝廷之明诏,而不敢挂流俗之谤议;宁坏公家之法纪,而不敢违私门之请托。

  既然有人要挨骂,张居正就把这些罪名全都揽到自己身上便是,日后陛下亲政,是仁善之君,只是被奸臣蒙蔽而已。

  “事情有没有都另说,差点被你给骗了!”高拱太了解张居正,也有点了解皇帝了,陛下是个很成熟的政治人物,他判断皇帝不会说,这是政治表态,他高拱就是烂在新郑,以小皇帝的做派也不会把他启用。

  朱翊钧虽然真的动过这个念头,但是他真的没说过,启用高拱的影响太大了,还要不要张居正继续当国?这是没有任何缓冲余地的选择。

  游七匆匆的跑了过来,大声的说道:“陛下,陛下下旨礼部,让礼部把张四维和吴兑、方逢时的所有往来书信,完全公之于众,刊刻登在邸报上!”

  “张居正你教的好徒弟啊!这小皇帝杀了人还不算,还要把人钉死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高拱一听就反应了过来。

  小皇帝并不满足于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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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陛下,要不看看创造发明?

  高拱对张居正真的是有些无可奈何,挥了挥手,再次向着老家而去,这一次,怕是真的难以再见了。

  高拱在京的日子,主要是疗养,大明的两个大医官对高拱的病情进行了诊断,最后开出了长期调养的养生方案。

  而同一时间,朱翊钧公开了张四维和吴兑、方逢时等人的来往书信,这些书信的内容,令人瞠目结舌。

  阴结虏人、贩卖火药、铁器、甲胄、火器等等罪证,都被摆在了明面上,万历元年的刺王杀驾案在这些书信中,也得到了侧面的印证。

  公开也就罢了,小皇帝把这些书信,全都做成琥珀,并且宣布了公开展览。

  做琥珀对于大明工匠们而言,根本不是什么难题,将松香熬煮,制作模具,而后缓缓倒入其中,所有的琥珀都是精选松香,毫无杂质,每一块都均匀没有气泡,透明度极佳。

  到这里仍然没有结束,一块块刻有这些书信的碑文,全部堆放在了兵仗局内,等待着皇帝一声令下,就送往张四维蒲州张氏的老家,放进了宗祠之中!

  张居正对此表示不负责任,这不是他教的!说破天去,这法子,他真的没教过!

  朱翊钧在等,等待朝臣们营救张四维等人及其党羽,一旦有人胡言乱语,朱翊钧就会选择超级加倍,再给张四维的历史耻辱柱上钉一些钉子,加点唾沫星子。

  倍之,那就超级加倍!

  他没有等到要给张四维求情的奏疏,倒是等到了一大堆要求严惩王崇古、高拱、剥夺杨博谥号,甚至是对杨博进行开馆鞭尸的奏疏。

  如果只是严惩王崇古,朱翊钧还不意外,因为这些书信的原件上,有很多王崇古也和西北俺答汗勾勾搭搭的内容,朝臣们弹劾王崇古弛防徇敌,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甚至有很多次。

  但是连高拱也要杀,甚至连死去的杨博也要剥去谥号,引起了朱翊钧的警惕。

  小皇帝意识到,这也是一种倍之的实际应用,要救张四维的基本逻辑,就是把更多的人拖下水,将这件事扩大化,蔓延到整个官场,让所有人都忐忑不安,最后让皇帝投鼠忌器,不敢动手。

  朱翊钧极为庆幸,自己在皇极(殿)割掉了王崇古一缕头发,让这件事不能掀起狂风骤浪来,皇帝用皇权给王崇古宽宥了,关于是否追究王崇古朝堂也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而这种风力舆论开还没完全刮起来,就被张居正给分化了,分化的手段就是考成法,张居正忽然要求天下百官开始清丈,厘清天下田亩数量,而且规定了具体垦荒的标准,让天下百官陷入忙碌状态。

  清丈,只是简简单单的拿着丈量步车厘清田亩的话,那就简单了,但这就是奔着天下权豪们的命门去的,这涉及到了分配的大事,而且还是限期三年完成鱼鳞册,谁还顾得上张四维是不是冤枉的?

  能者上,庸者下的基本规则已经形成,姑息之弊正在被慢慢破除。

  反腐小能手海瑞,开始发力。

  他专门找那个不长眼,要求杀高拱的官吏下手,一找一个准儿。

  高拱都是个政治性死亡的人物,这显然是在用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倍之手段,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这是皇极(殿)审问的案件,那一缕头发就是处置的界限,非要喋喋不休,真的是为了国家大利害、除去朝廷大奸邪,逆耳之规,速取罪戾?

  经过海瑞鉴定,都是在收钱办事,不是骨鲠正气之臣,需要被弹劾!

  这股最关键的风力舆论,在张居正和海瑞的联合绞杀之下,终于没有形成伏阙。

  但是朝臣们又伏阙了!

  这次还是马自强率领,到午门伏阙的目的是:请求皇帝不要再在地基上召开大明大朝会了,也不要再在地基上接见外藩使臣了,他马自强刚刚领礼部尚书,就出了这天大的事儿,他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了。

  张四维已经被抓进了天牢里,不日问斩,陛下,看在朝臣们都还算得力的份上,能不能给朝廷留点面子?

  哪怕一丁点的体面呢?

  马自强这是第二次带着朝官伏阙了,上一次皇帝要用丢脸的方式来进一步激化矛盾,马自强可以理解,现在张四维和他的同党已经被处置了,陛下就给大家留点面子吧!

  马自强觉得若是陛下还不肯给面子,他这个礼部尚书也不能干了,致仕可能是他最好的出路。

  而这一次王崇古也在伏阙的队伍之中,他的请命是一样的,王崇古的理由是耽误工期,定期的大朝会,每次皇帝过去,都要打扫卫生,这一下子就停工好几天,实在是有些耽误时间。

  王崇古一核算,这要是大婚前,无法完成复建工程,他这有几个脑袋可以摘得?

  朱翊钧最终同意了马自强的请命,按照过往的祖宗成法,将大朝会的地点改为了文华殿。

  朝臣们听闻圣旨欢欣鼓舞的离去了,之前朝臣们的诉求是皇帝不要太辛苦,定期举行朝会,万一累到了陛下如何是好?现在的诉求只是不在没有殿的皇极殿。

  人们的性情,总是这么喜欢折中。

  六月二十五日,朱翊钧带着皇叔朱载堉和元辅张居正,来到了钦天监,大明超大型反射式千里镜已经完全建好了。

  径为三尺六寸六分,长为三丈六尺五寸四分(12.2米)的大型千里镜,就横卧在一个有机关的房间内,需要观天的时候,可以打开房顶,不需要的时候,可以合上,防止雨雪风霜。

  落成典礼结束,朱翊钧围着大天文镜左转三圈,右转三圈,那是爱不释手,还亲自上去研究了下,才心满意足,重重的恩赏了所有工匠,每人给了一百两白银。

  皇帝出手真的是阔绰!每人一百两,现场发钱。

  朱翊钧、张居正、朱载堉三人站在大天文镜前,沟通交流着关于望天的心得,对于那个土星的小耳朵,大家都提出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卫星,还是无数的小卫星?

  “皇叔啊,你看,咱大明行军速度为一日三十里,急行军一日可达百里,这水翼帆船能日行千里,那光呢,光是有速度的还是没有呢?”朱翊钧发出了一个灵魂拷问。

  皇叔朱载堉呆愣了,光有速度的吗?光哪来的速度!光不是瞬间直达的吗?但是陛下一开口询问,这就必须要践履之实的核算一番,但是这怎么核算?

  朱载堉发现,小皇帝真的是…一个臣子好用,就奔着往死里用!

  朱载堉现在领着几件差事,第一件是钻研算学,这是万物总经纶;

  第二件事则是研究物理,他将杠杆、滑轮、轮轴、齿轮、斜面、螺旋等原理进行了基于算学的全面总结,这是度数旁通的结果,现在正在研究齿轮的奥妙;

  第三件事则是律历,编修大明的历法,这是极其困难的,不仅仅是朝中祖宗成法的阻力,还有本身科学仪器等等;

  第四件事则是研究天文,这玩意儿,朱载堉已经挠秃了头。

  张居正画出了一个太极图、五行太极图和先天太极图,地球是个球,这已经是一个泰西验证过的基本事实,而且通过实际观测,却是印证了这一事实,地球围着太阳转,太阳围着地球转,如果轨道是一个完美的圆形,那么在先天太极图上,所有圭表的影长,应该是标准的正太极图,可事实是,圭表影长的变化是先天太极图。

  这就证明,无论是地球围着太阳转,还是太阳围着地球转,其轨道基本确定,不是正圆,而是一个椭圆,这一下子就把朱载堉给难住了。

  大科学家朱载堉已经很忙了,他还领着第五件事,那就是精密机械的制造,毫表的仿制、弄清楚其中的原理,用度数旁通去制造毫表,增加毫表的准确性,已经让朱载堉头疼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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