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2节

  大明北方的亩产,一亩地,夏收麦、秋收粟,合起来两石多一些,大约在三百斤左右;

  而南方亩产夏收稻秋收稻麦或稻豆,一年一亩地能打四石左右的粮食,大约就是五百七十多斤。

  罗拱辰说什么?说亩产数十石,哪怕是亩产十五石,那是什么概念?就是土豆、番薯它再不好吃,那也是粮食,饿的时候,哪里顾得上好吃不好吃?

  在葛守礼看来,这不是张居正在指鹿为马是什么呢?

  别说葛守礼,朝中大臣,也没有几个相信的。

  朱翊钧要是不知道这黄不拉几的土疙瘩真的能产数十石,他也会认为张居正在夸大其词,联合罗拱辰在蒙蔽君上。

  朱翊钧笑着说道:“葛总宪,罗同知献这等祥瑞上来,也是为了大明江山社稷,这不是已经开始种了吗?不如等结果出来再看?”

  “陛下,臣等惶恐。”葛守礼甩了甩袖子,跪在了地上五拜三叩首,痛哭流涕的说道。

  朱翊钧想了想问道:“葛总宪种地吗?朕有些问题比较疑虑,想要请教。”

  葛守礼有些懵,他愣愣的说道:“臣…不事农桑。”

  “那算了,你们继续议事吧。”朱翊钧不甚在意的摆了摆手,示意葛守礼平身落座便是。

  葛守礼呆愣呆愣的站了起来,迷茫的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才察觉到自己似乎是中套了。

  这一场都察院总宪对文渊阁首辅的攻讦弹劾,就这样在皇帝陛下拉偏架的情况下,无疾而终。

  葛守礼回过神来,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了哪里。

  他在谈规则,陛下在跟他谈事实,他口口声声在说匡复有吾在,与人撑巨艰,结果连十岁小皇帝的疑惑都不能解答,那还谈什么匡复辅弼呢?

  廷议仍在继续,关于戚继光械送董狐狸的侄子回京之事,提上了议程。

  张居正的意思是开德胜门至兵部在皇极殿上领赏,而杨博则提出了让戚继光在北土城移交案犯,在北土城领赏抓紧时间回蓟州,理由是唯恐北虏再次南下犯边,作为总兵官,戚继光要赶快回去才是。

  而礼部尚书陆树声,也表示反对戚继光入城,边将无故入城,于礼不合。

  朱翊钧则觉得极为好玩,这边晋党的谭纶跳反,和张居正志同道合,而那边张居正提拔的礼部尚书陆树声,则是背刺了张居正一刀,和晋党玩起了你侬我侬。

  陆树声是松江府华亭人,就是大明首辅徐阶的那个松江府华亭人,陆树声是徐阶的同乡,徐阶掌翰林院事的时候,是张居正和陆树声的老师。

  经过十几年的风吹雨打,当年斗倒了严嵩的徐党,早已经物是人非事事休,依旧留在朝中的,大部分都投入了晋党或者张党的怀抱。

  张居正和陆树声有同窗之谊,所以在隆庆皇帝大行,礼部尚书空缺之后,陆树声在张居正的举荐之下,成为了礼部尚书。

  然后,在罗拱辰欲收洋船税之事、在戚继光回朝领赏之事中、在皇帝亲事农桑之事中,陆树声给张居正狠狠的来了三记背刺。

  张居正并没有太过于执着,而是继续主持廷议到了结束。

  “陛下圣躬安,臣等告退。”群臣见礼,开始撤出文华殿,而侍读、侍讲、展书官开始入场。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臣有一人举荐,此人本就是农户出身,熟悉农务,对农务之事见识不凡,乃是江西贵溪人,隆庆五年进士。”

  “元辅先生种过田吗?”朱翊钧似乎不是很在意的问道。

  张居正摇头说道:“很小的时候种过,后来成了童生后,就再没下过田了,陛下有疑虑,臣不能解惑,故举荐他人。”

  “哦?既然是元辅所荐,此人现在何处?”朱翊钧笑着问道。

  张居正俯首说道:“人在京师奔波。”

  张居正是个军户,大明的军屯卫所,是屯耕兼济,所以张居正小时候还真的下过地,但不过是玩耍性质,读书之后,他就不再事农桑,专心读书考取功名,十二岁秀才,十六岁举人、二十三岁进士,他就更没种过了。

  他举荐的这个徐贞明,和朝中的晋党没有关系,和他张居正倒是有点关系,属于新科进士,而且排名不高。

  隆庆五年,徐贞明中了进士,那一年的主考正是大明首辅张居正,第二房考是王锡爵,但是徐贞明一个三甲同进士出身是没资格拜入张居正门下的。

  徐贞明万般不会,只会垦田水利。

  此人到浙江山阴做知县,一年垦田三万九千亩,正当徐贞明打算再接再厉,推广垦田水利之时,触动了山阴豪强权贵利益,被阻挠不得继续,再加上朝中言官弹劾,垦田育种之事,彻底停止。

  张居正看过徐贞明的奏疏,别的不说,种田那是一把好手。

  受到言官弹劾之后,徐贞明闲住,回到京师奔走,希望能找到人举荐,但是始终不得门路,朝中不是晋党,就是张党,无论是杨博还是张居正门下,那都不是一个三甲同进士出身,在山阴做知县的徐贞明,能够投效的。

  想拜在张居正或者杨博门下,哪有那么简单。

  朱翊钧点头说道:“今日朕习武之后,让他到景山来,朕见见他。”

  张居正开始讲筵,一个时辰,半个时辰是论语,半个时辰是帝鉴图说,每有疑虑,张居正都极为细心地解答,而皇帝陛下的询问,有些问题犀利刁钻,连张居正这个首辅,都有点难以回答。

  张居正正襟危坐开口说道:“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夫子说:不要担心别人不了解自己,只要担心自己不了解别人。”

  “君子笃行,做事并不是为了让别人知晓。”

  “做了善事生怕陛下不知道,怕自己得不到爵位和官职;有了感悟而不分享给他人,担心别人抢了自己的声誉名望,这都是那些求名之人,才会忧虑的事儿。”

  “而君子的德行、操守、学问都在自己,别人知道与否、认可与否,并无什么可担忧的,都不会影响君子的行为。”

  “陛下居于九重之上,若是不能辨别谁有贤能,谁是庸碌,不能分辨政令是有益的还是有害的,容易受人蒙蔽,应当警惕。”

  “臣解曰:君子之道,无愧于心;特立独行,清心为本。”

  朱翊钧想了想问道:“徐贞明垦田三万九千亩,一家四口二十亩田,则可养两千户,生民万众,既无邀功,也无博名,可称君子?”

  “君子也。”张居正颇为郑重的回答道,徐贞明要不是君子,张居正也不会举荐了。

  “戚继光以六千军苦练三年,鏖战十数载平倭,转战千里,不扰一家一户,军纪严明,闻名内外,至蓟州,拒北虏于长城之外,爵位不显,可称君子?”

  “君子也。”张居正察觉到了一点不妙,但他还是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戚继光按照军功早该封爵,但是他的爵位在哪里呢?戚继光又怎么说?

  戚继光说: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朱翊钧写下了徐贞明和戚继光的名字,看了半天才说道:“徐贞明生民万众,不邀功不博名,如今闲住;戚继光南北转战,平倭寇拒北虏,无爵无诰。”

  “元辅先生教朕,徐贞明为何求告无门?戚继光械送董狐狸侄子入京,为何不能入京师领赏?只能在那北土城停靠,领赏急回,不得逗留?”

  果然!

  张居正就知道,给小皇帝讲筵,绝对不可能这么一帆风顺!

  张居正思考了片刻说道:“徐贞明不用求告,已经被臣举荐,而戚帅也不会只在北土城停留。”

  徐贞明并没有门路求告到张居正这里,张居正是在思虑皇帝要问农桑,得找个专业的人来,所以才想到了徐贞明,至于边将入城之事,张居正也早有打算。

  张居正这里取巧了,陛下用事实问规则,而张居正却避开了规则谈事实,这就是诡辩,但是从规则的角度出发,张居正又无法回答,只能尝试含糊其辞。

  朱翊钧嘴角勾出了一抹笑意,他听出了张居正在含糊其辞,糊弄小孩,但是这个问题不诡辩,真的没法回答。

  戚继光这还算是好的了,投靠到了张居正门下。

  俞龙戚虎,俞大猷也是平倭名将,以龙将闻名天下,到现在不过是四品指挥佥事,做不了事,稍微做点事言官的弹劾就接踵而至,俞大猷也就比五品的海防同知罗拱辰高两级。

  朱翊钧拿起了桌上的毛笔,想了想说道:“做事不忘初心,心如磐石,踏踏实实做事,有作为,是真正的君子,呈口舌之利,无中生有没事找事儿,故意制造矛盾,真小人也。谁是贤臣,谁是佞臣,谁的作为对大明有益,谁的作为对大明有害,知他人,可以依据此标准去判断一二。”

  “谓曰:初心如磐、笃行致远,真君子也;口舌之利,枉生是非,真小人也。孰为可进,孰为可退,孰为有损,孰为有益,知己知人,以为则而行之。”

  张居正认真的品读了一番,方才郑重的说道:“陛下英明。”

  张居正有些疑惑,冯保教授不了这样的道理,李太后教授不了这样的道理,这些道理谁教的?

  这些道理,恰恰都是他张居正和陛下一字一句之间奏对而来!

  张居正扒拉了一圈,发现这些道理,都是他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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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划破黑暗的一道光

  2023-04-22

  张居正在认真的教小皇帝读书,一个时辰的时间,在小皇帝看来,过得飞快,而对于张居正而言,实在是有些度秒如年,小皇帝每一条、每一句都会抛出一些问题,这些问题是持续的,连贯的,甚至是有些离经叛道的。

  最最关键的是,对于学问通达的张居正而言,这些难以回答的问题,都是他必须面对的。

  好不容易经筵结束,张居正居然产生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让王希烈或者葛守礼来教小皇帝读书吧!

  面对那些角度刁钻却又基于事实的问题,这些个儒学士们,最擅长说车轱辘话了,让他们跟陛下诡辩去吧!

  葛守礼不是质疑他张居正独占讲筵吗?那就让葛守礼来,来面对这些碰都不能碰的滑梯!那让王希烈来,看看到底是什么难度的讲筵!

  朱翊钧起身微微欠身,算是结束了今天的奏对。

  而冯保差遣了一个小黄门,示意那些侍读学士们,誊抄一份给他,作为宦官,冯保并没有名师,很多书读起来都是磕磕绊绊,半懂半不懂,《气人经》修炼已经十二重,那么补充弹药,就要从文官最擅长的领域——四书五经着手。

  在敌人最擅长的领域击败敌人,就会对敌人造成成倍的伤害和羞辱!

  陛下和张居正的奏对,那些个道理显得极为深奥,不懂也没关系,张居正这个首辅都不是很懂,他冯保为何要懂?

  他知道自己的天职是出去咬人,他只要明白圣贤书说的是什么就足够了。

  下午时分,朱翊钧见到了自己的陪练,这十个人里面,有两个人朱翊钧比较关切。

  第一个是嘉靖四十四年武进士、河南都司指挥使、锦衣卫指挥佥事赵梦祐的长子赵贞元。

  另外一个则是锦衣卫带俸正千户、提刑千户骆秉良之子,骆思恭。

  朱希孝已经有些老了,小皇帝面前这两个十岁孩子赵贞元和骆思恭的父亲,赵梦祐、骆秉良,都是大明缇帅的有力竞争者。

  赵梦祐和骆秉良都是武勋,他们的先祖,从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起兵,是大明正日月旗的老勋贵。

  赵梦祐在缇帅的位置争夺上,更有优势,因为赵梦祐是正经的武进士出身。

  朱翊钧的陪练团从十个小黄门增加到了二十人,而今天依旧是枯燥且无聊的开筋和站桩。

  用朱希孝的说法,这习武,并没有什么捷径,都是水磨的功夫,比如这入门就要站三年的桩,需要恒心,需要毅力,极其辛苦。

  对于大明皇帝而言,完全没必要受这些苦,若是想做做样子,平衡下厂卫的权力,每天来看看就足够了。

  下午的阳光透过了古朴的窗栏,照进了这武功房内,洒在了深蹲站桩的朱翊钧的身上,染上了一层金黄色,而他的身后是一群站桩的孩童。

  气温正在逐渐转暖,而朱翊钧的额头上蒙上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张宏在旁边拿着一块毛巾,也不知道该不该给陛下擦一擦额头的汗。

  “废物!”朱希孝用力一脚踹在了骆思恭的腚上,气不打一处来,陛下的话应验了,勋贵子弟真的没坚持住。

  骆思恭居然站着站着开始松懈,重心有意无意的上抬,而紧握平伸的拳头也开始放松,在朱希孝转头的瞬间,骆思恭居然扶着膝盖,想要休息下。

  朱希孝耳听八方眼观四路,眼睛的余光早就看到了十岁的骆思恭有些懈怠,待这小子扶住了膝盖,朱希孝根本没有任何犹豫,一脚就踹了上去。

  简直是勋贵的耻辱!

  陛下的话气人,这骆思恭的表现更加气人!

  冯保一看就乐了,小黄门们都是穷苦出身,即便是在宫里,也是饥一顿饱一顿,有个陪皇帝习武的机会,会格外的珍视,一旦表现不佳,那就是一辈子廊下家的命,怎么敢懈怠?

  但是这些勋贵不一样,他们就是什么都不干,家里也有正千户的指挥佥事官职等待着世袭,哪怕是陪小皇帝习武没过关,回家等着承袭官职就是,一辈子吃穿不愁。

  这就是冯保不敢再欺负小皇帝,甚至恭顺到有些怕的原因。

  因为小皇帝年纪虽小,可是地道的狠人。

  皇帝的身份不比他们这些武勋们的身份尊贵?可是习武以来,小皇帝就是再累再苦,练到一瘸三拐,也不会让自己的身形变形,甚至还要嘴硬激怒缇帅,严格训练。

  这是何等恐怖的毅力?

  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的狠人。

  朱翊钧缓缓从深蹲的姿势恢复,头眼平正,目视前方,平心静气约五六个呼吸,收功之后,他才笑着锤了锤腿,再次感慨了下,年轻就是好。

  他接过了张宏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汗,走到了被打的骆思恭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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