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知道自己快死了,两三年而已,早死晚死,不如死的略微有些价值。
朝臣们都懵圈了,本来以为无皇极殿上朝已经是皇帝整出来的最大的活儿,结果在所有人面前,和高拱商量着,要冤杀你,你自己挑一个罪名出来,高拱挑来挑去,选了个有的罪名,威震主上。
朱翊钧笑了起来,摇头说道:“无能为啊,新郑公不能做到的事儿,朕怎么能明目张胆的冤杀呢?朕掌生杀予夺之权,宋高宗杀岳飞,中原再无妄,英宗杀于谦,解散京营,胡虏逞凶。”
“新郑公就暂且在京师住下,容朕好好调查,这案子呀,人死了,也能让他活过来调查一番。”
高拱有些愣,他一直以为皇帝把他抓到京师来,就是借他人头一用,这种事历史上都不稀奇,比如曹操杀掌粮官曰:特当借君死以厌众,不然事不解。
曹操去讨伐贼寇,粮草不足就用了小斛盛粮,结果军兵不满意,曹操就借尔人头一用了。
他还以为皇帝是要借他的脑袋一用,但是看这个情况,似乎是打算拿他打个窝出来,高拱完全明白了,皇帝根本不打算善了,要血流成河。
高拱看着小皇帝,再看着张居正,沉思了许久,在思考皇帝凭什么这么干!
文皇帝被点了家宅,只能忍气吞声,因为文皇帝知道不能查,万一查出点什么来怎么办?再打一次大明南北战争靖难之役?世宗皇帝知道不能查,因为当时东南倭患、西北虏寇,真的查出点什么来,仗还要不要打?
但是小皇帝不用忍气吞声,因为小皇帝年纪小,而且还有明摄宗张居正罩着呢!哪怕是搞得天下沸反盈天,小皇帝下个罪己诏,说自己德凉幼冲,认个错;或者把张居正推出去说,都是张居正当国干的坏事!
小皇帝干脆既不认错也不把张居正推出去,又能如何?天下权豪们,缙绅们,官吏们,能!如!何!
大明军眼下屡战屡胜,青龙堡看似败了,但又赢了,戚继光不仅在塞外打了大捷,还占着不走了!
“臣遵旨。”高拱沉默了片刻,俯首说道。
朱翊钧摆了摆手,他不会重新启用高拱,就是用高拱做饵,把那些个已经狗急跳墙的家伙,找出来,然后在通惠河边,排成一排,全都吊起来。
无论高拱还是张居正,他们的新政都反对一味崇古、法三代之上的的贱儒,不度世势之人。
历史经验当然值得借鉴,但不能直接生搬硬套,否则必然招致灾殃。
高拱就是进京来,告诉所有人他回来了。
现在摆在小人面前的就一条,杀死高拱,只要杀死高拱,那皇宫被点了这件事,就可以结束了,案犯都畏罪自杀了,就不用调查了,而皇帝要在这个斗争中,保住高拱,把魑魅魍魉给找出来。
朱翊钧看向了张四维,嘴角露出了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容。
十月之前,张四维杀不了高拱,或者无法整顿西北力量扯旗造反,朱翊钧就要夷他三族了。
十月,大明京营就要班师回京了,或者更早。
张四维面色如常,但是心里早已经翻江倒海,事情的发展不该是这样的,按照过往的经验,文皇帝面对这一招都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皇帝他怎么敢,敢查下去!所有的线索证据已经指向了高拱,直接坐罪,减少朝廷动荡,稳定为主才对!
皇帝你这么小,朝廷党争倾轧起来,皇帝你真的接得住吗?
可是张居正个高,他顶着。
礼部尚书马自强、鸿胪寺卿陈学会出列俯首说道:“陛下,臣等有本启奏,三娘子请旨入京朝贡,恳请陛下恩准其恭顺之意。”
三娘子,俺答汗攻伐瓦剌人的时候抢的美人,这个美人是俺答汗封王的马甲和理由,都是因为三娘子这个美人,让俺答汗做了草原上的叛徒。
结果这个马甲穿久了,俺答汗真的被僭越了,现在俺答汗的帐下,都听三娘子的,而不是俺答汗的。
现在三娘子要入京朝贡。
三娘子能把俺答汗给架空了,自然有她的本事,她进京来是早就和京师沟通过的事儿。
西北族党最大的本事不就是依寇自重吗?现在寇直接跟京堂联系了。
往往这个时候,反对声音最大的就是族党,朱翊钧看向了王崇古问道:“大司寇以为呢?”
“臣以为善,此乃国朝盛世。”王崇古站了出来,没有反对,他挨过打,知道疼。
吴兑谎报军情,最后被葛守礼搭救,所以吴兑觉得张居正,名不副实徒有虚名。
张四维其实没有直接跟张居正过过招,张居正当国,张四维已经被弹劾致仕了。
只有王崇古真的挨过打,那是真的真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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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馁弱则懦,此诚君王之戒
2023-07-09
朱翊钧为何不肯冤杀高拱,来让自己体面,也让天下体面,和稀泥,糊里糊涂的糊弄过去?大家都有体面。
其实晋党已经完全放弃了高拱,高拱这个人胆子大、做事执拗,已经得罪了不少人,不是朱翊钧要杀高拱,而是晋党,确切的说是晋党中的族党要杀高拱。
高拱也同意了,自己还给自己找了个威震主上的罪名,他的确要取消司礼监。
所以杀高拱的确是妥协的一个最佳选择。
可是朱翊钧不肯冤杀。
宋高宗赵构冤杀岳飞的危害,远比宋高宗想象的要大得多,在南宋的一百多年时间里,金国和蒙古一共多了七个江淮出身的汉世侯,站在正朔的立场上,这些江淮出身的世侯,投靠蒙金,是不是背叛了祖宗?
毫无疑问的是。
可是投奔你南宋,你皇帝冤杀,屠刀就在脖子上架着,只能离开了,南宋初年封王的吴磷的孙子吴曦直接叛了南宋。
冤杀,人心会散。
宋高宗活着的时候就开始为岳飞平反,因为他知道,不平反,这南宋江山是决计保不住了,别他还活着,南宋就亡了。
而于谦的平反,明堡宗一死,立刻马上被平反了,而且是宪宗这个事主,亲自下的诏书,说于谦立的是自己,而不是襄王之子,完全是诬陷的罪名,堡宗在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于谦有冤屈。
求荣得辱,伤害的是国朝的凝聚力,国朝的凝聚力是一种虚无缥缈却真实存在的、而且弥足珍贵的东西。自于谦之后,大明臣子开始人人擅长自保了,而且天下陷入了躁动不安之中。
张四维想不明白,为何张居正要振奋朝纲。
于谦那等下场,夏言那等下场,朱纨那等下场,胡宗宪那等下场!
的确,张居正活着的时候,是无敌的,这一点所有人都承认,他是厉害。但是死了之后呢?
在明知道死后,极大的概率和历史上的变法者一样,受尽屈辱,为何要做呢?
朱翊钧不肯冤杀高拱,就是为了大明这最后一股心力。
这口气,他作为皇帝,有义务有责任要撑住这口气。
王崇古是个小人,他怕是他挨打了,张四维不怕,是他没挨打。
时至今日,张四维从未和张居正正面冲突过,所以,他才如此胆大妄为,包括吴兑、方逢时等,挨打这种事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小皇帝挨了骆思恭的打,小皇帝会四处说,骆思恭打的多疼吗?显然也是不会的。
骆思恭,名字就是让他多思考恭顺,骆思恭思考的恭顺就是,听皇帝的话。
张四维一看王崇古直接答应三娘子入朝,自己立刻跳了出来说道:“陛下,臣以为且远方外使乃是蛮夷也,从来未睹朝廷之礼庄严,若不先示以仪节,使之演习一二,恐一旦觐见,震怖于陛下天威,仓皇失措,有失体统,又非所以昭德意、光盛举也。伏乞钦定行礼日期,细细演练为宜。”
“尤其是现在,三大殿被焚毁了,更加不宜接见了。”
难道搁地基上接见三娘子?天朝威严何在?体面何在?
三娘子震怖陛下天威,被吓到了岂不是不好?远人丢脸,朝廷脸上也无光,所以慢慢来,细细演练,至于什么时候演练好,就有了说法。
拖字诀,屡试不爽。
到时候在礼部好好苛责一番,最好三娘子受不了朝廷的繁文缛节,一怒回到了草原,这件事就算是结束了。
张四维的想法是非常合理的,因为礼法是国之纲纪,违背礼法,那就有损朝廷威严。
所以张四维不是因为恼羞成怒,不是因为自己做买卖没赚到钱孤注一掷了,他就是为了阻止三娘子进京来,三娘子和吴兑在宣府的醉饱讴歌,婆娑忘返,这种牢不可破的如同父女的政治联盟,正在逐渐瓦解。
吴兑又是送衣服,又是送冠带,每次三娘子到宣府,她都能从吴兑的私宅里随意的拿东西,三娘子动不动就跳个舞,软到了吴兑的膝下。
多么多么和美的一幕。
可是三娘子突然说要进京面圣来,那就是打算抛弃西北晋党,跟朝廷直接勾勾搭搭了。
那还得了?
张四维想要一鱼三吃,杀了这个无道昏君、要么杀了高拱、要么借着皇极殿焚毁无法接见外使,阻拦三娘子入京。
相比较朝廷的威罚,张四维更担心三娘子的背刺,因为一旦失去了北虏的威胁,朝廷就可以任意处置西北族党了。
那些上下官僚、那些侵占土地的权豪、那些边将全都要利益受损。
三娘子入京这件事很是突然,但却在王崇古的意料之中,眼下俺答汗帐下最大宗的贸易,已经转移成为了羊毛生意,相比较其他贸易的利益,羊毛生意正在逐渐成为第一大宗的买卖。
而羊毛生意,一切都掌控在朝廷的手中,而不是族党手中,张四维不是没有努力过,玩不转就是玩不转,官厂的营造是一个系统工程,光是法度条例就有六章,张四维一个腐儒贱儒,没那个能力。
之前三娘子以俺答汗的名义提价,其实已经和朝廷展开了一轮对羊毛生意利润分配的争夺,但是大明在大宁卫同样找到了白土,这一下子就让北虏,在羊毛生意利润分配上失去了主动权。
所以三娘子打算亲自来谈谈。
“三娘子和大司寇也是熟人吧,这件事就交给大司寇来处置如何?”朱翊钧看向了王崇古。
王崇古俯首说道:“臣遵旨,臣会负责接引入朝,由鸿胪寺接待,毛呢官厂在臣在督办,但是谈判之事,还是礼部更加擅长一些,臣,不善言辞。”
为了避嫌,王崇古连不善言辞都拿出来了。
马自强看向了张四维,颇为平淡的说道:“我们礼部的事儿,就不劳张掌事费心了,干不好差事,是我们礼部脸上无光,何须张掌事费心?”
马自强是张居正的嫡系,这点差事,马自强还是能做好的。
“三娘子人在何处?”朱翊钧询问道。
陈学会俯首说道:“在宣府,等待入朝。”
“宣府是她家吗?她天天在宣府,知道的,当然清楚宣府是京畿之地,不知道的还以为宣府是金国的。”朱翊钧在羞辱人这方面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战斗力。
骂的就是西北糜烂局面,北虏的实际控制人,整天在宣府逍遥快活。
“陈爱卿,何时入朝何日可以觐见?”朱翊钧再询问,考成法的第一原则就是限期,规定时间内做完规定的事儿。
陈学会颇为郑重的说道:“三日。”
“很快,谁还有什么不同意见的吗?现在是大朝会,虽然皇极殿被烧的只剩下了个地基,但是皇极殿就是皇极殿,若是要反对,就在这里说出来,朝臣们都议论下,六部明公都可以回答下,若是背地里阳奉阴违,那就不要怪朝廷威罚无情了。”朱翊钧看向了朝臣们。
本来应该大讲朝廷威严的礼部,一言不发,其他人都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皇帝,这根本就是在逼人站队!
这种朝堂上的勾当,张居正真的是毫无保留的教给了小皇帝!
“先生以为呢?”朱翊钧询问张居正的意见。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朝廷威严那不是陛下弄丢的,三大殿、乾清宫和坤宁宫也不是皇帝玩火烧掉的,而是有人在玩火!
陛下并没有损害朝廷的威严,朝廷的威严也不在这大殿是否辉煌。
大明在外屡战屡胜,就是在路边接见胡虏的使者,胡虏也不敢有半分的轻视;大明在外屡战屡败,就是在九重天宫阙接见,胡虏照样骑脸羞辱。
富国强兵的新法初有成效,大宁卫的胜利,让擅长用刀子说话的胡虏,都不得不找大明谈谈,而不是路径依赖,直接南下劫掠了。
“臣有本启奏。”顺天府府尹曾同亨出列说道:“陛下,去岁宁远伯入京,臣请陛下警宁远伯有大逆之心。”
“哦?”朱翊钧示意张宏呈上奏疏,认真看完之后,问道:“曾府尹,现在也读史了吗?”
“陛下有诲,臣不敢违。”曾同亨俯首说道:“陛下,唐玄宗于勤政楼设宴款待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唐玄宗见安禄山大肚便便,腹垂过膝,就问:胡儿,腹中何所有?安禄山对曰:更无余物,止有赤胆忠心耳,玄宗开怀大笑,恩赏不断。”
“陛下,去岁宁远伯入京来,其状忠谨,臣实忧虑其恐有藩镇之虞,陛下,若是辽东尽为其家奴,臣惶恐。”
朱翊钧笑着说道:“恩,你讲的很好,你的担忧也并没有错,不仅是你这样担忧,其实廷臣明公也有如此担忧,甚至是包括宁远伯。”
“甚至包括宁远伯?”曾同亨呆愣一下,重复了一遍。
朱翊钧点头说道:“甚至包括宁远伯,他若是不担心,就不会让侯于赵前往辽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