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在李成梁出塞作战的时候,王国光就谈到了欠饷问题,其实李成梁也没想过欠饷能够解决,他必须要打,不打辽东人心就散架了,他李成梁也不要做李大帅了。
但是朝廷还是千难万难的解决了欠饷和恩赏,从皇帝内帑里出的钱。
李成梁能入关来,而且还大张旗鼓,一路上热热闹闹的告诉所有人他入关了,这是个极好的信号。
面子,都是互相给的,大家都体面,那就有余地,不会闹到友邦惊诧,让泰西西班牙特使黎牙实看热闹的份上。
李成梁刚到通州,皇帝的恩赏就到了,诏书的内容就是赐了一些金银绢缎,恩赏的理由是李成梁舟车劳顿。
李成梁刚到会同馆驿,又是一封圣旨到了,诏书的内容是给二等功功赏牌,一枚全银的功赏牌,银光闪闪,功赏牌之外,还有一个铜券,上面刻着平虏堡之战的功勋。
李成梁拿着那枚银制的功赏牌看了许久许久,看的眼睛都酸了,又用力的挤了挤眼睛,盯着看,不是他李成梁没见过世面,是这东西,他真的没见过。
十月份的时候,兵部下章询问关于五等功和四奇功,由人头功变成战线功,事功。
李成梁是双手双脚同意,人头功的弊病,是想打胜仗的军将们都清楚的!
没想到朝廷真的要办,而不是问问就算了。
二等功银勋,这是朝廷对他军功的肯定,他其实对这次进京并没有太多的期待,大明文官待武官如奴隶一般,但是拿到功赏牌的那一刻,他知道,朝中的风力,可能真的变了。
朱翊钧认为,五等功分别用玉、金、银、铜、铁,张居正则不同意,玉通御,大明连亲王都是金印,只有皇帝能用玉印,一等功不能用玉,最后兵部部议暂定是金银铜铁铅试行。
武人居然还能挺直了腰板做武人,不需要四处磕头就能展布,这对李成梁而言,是一种极其陌生的体验,感觉觉太过于良好,让李成梁觉得自己活在梦里。
朱翊钧在文华殿偏殿召见了入京叙职的李成梁。
五大三粗,膀大腰圆的李成梁如同一座小山一样走进了文华殿内,入殿后,跪在地上,声如洪钟大声说道:“宁远伯李成梁,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臣自辽东而来,特进京谢陛下圣恩。”
“冯大伴,宣旨吧。”朱翊钧笑着说道。
冯保一甩拂尘大声的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土蛮、海西女真、建州女真勾结为害,以不获通互市,数入寇。李帅用奇出捣,使贼狼狈而返,乃孙膑走大梁之计。录古勒寨、平虏堡之捷,功懋懋赏,国家自有彝典。”
“先生曾言:将士摧锋陷坚,躬冒矢石,披坚执锐,千辛万苦,乃得一级之赏,而彼居庙堂乃掠而有之,何来折冲之勇?武夫力而获诸原,书生坐而享其利。不惟以功蒙赏者,不知所劝,而旁观逖听之人,亦将愤惋而不平矣,非所以昭大公、明激劝也。”
“兹特进李成梁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兼太子太保,封宁远伯,赐世券,岁禄八百石,缕缕之忠,惟天可鉴!”
“累朝成宪,布德施惠,诏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冯保念完了圣旨,张宏拿过来了一件蟒纹鹤氅,冯保给李成梁披在了身上,算是完成了赐世券的恩典。
李成梁跪在地上,却是一言不发,他是个武夫,但还是能听得懂圣旨,张居正的意思是,将士们冒死获得了功劳,居庙堂的文官却掠夺了将士们的功劳,坐享其成,这谁听了,不是愤怒扼腕为将士们不平,这庆赏威罚便不是公平,不能明赏罚,那朝廷就好不了。
这话说到了李成梁的心坎里,去年抓逆酋王杲,平定古勒寨,李成梁专门受了点伤,就是为了万一有人夺他的功劳,或者干脆污蔑与他,他也有话说。
天变了,天变了,天终于变了,天终于变了。
这就是李成梁入关之后,最大的感触。
“臣,叩谢陛下隆恩。”李成梁顿首,语气看似有些平淡,但是带着几分坚定,朝廷如此待军士,军士何不奋死效忠?
“免礼免礼。”朱翊钧小手一挥,笑着说道:“近前些来,李帅果然威武!”
“臣就是个武夫。”李成梁笑着说道,这小皇帝他也是第一次见,非常和善的一个人,满脸的笑容。
“宁远伯能亲自入京来,朕很高兴。”朱翊钧再一次明确表达了对李成梁入京的欣喜,这给朝廷带来了极大的主动。
朱翊钧看着李成梁颇为和煦的说道:“宁远伯,朕最近有件事,需要宁远伯帮忙。”
“陛下吩咐,臣必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李成梁十分真诚的说道:“真的,不骗陛下。”
朱翊钧笑着说道:“不是赴汤蹈火,那个土蛮汗的儿子布延在京师,礼部和他谈的不是很愉快,宁远伯能帮朕去跟布延,谈谈吗?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便可。”
李成梁听闻,问道:“是打一顿,还是卸他一条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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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对付蛮夷,要用他们能听得懂的方式
李成梁或者大明武夫们其实一直期盼着有一个把他们当人的皇帝,打赢了赏赐,打输了砍头,哪怕是粮饷给个半饷,就能把一切胆敢冒犯大明的敌人给击退或者消灭。
当朝廷解决欠饷的时候,李成梁还以为是偶然,当皇帝赐下了宁远伯爵位时,李成梁还以为是陛下发善心,当迁安伯和宁远伯世券发到手里的时候,李成梁还以为是朝廷为了安抚武夫的心。
当李成梁拿到了二等功赏牌的时候,李成梁终于确认,大明的风力在变,而这个变化的原因,居然是一个文官措大,大明的首辅张居正,在皇帝耳边不停的叨叨,武夫打仗不计生死拿到了功勋,却被文官篡夺了,天下好不了,不是信赏罚,这是对朝廷威严的损失。
所以李成梁第一反应是打布延一顿,或者卸布延一条胳膊,不听话,就打到听话为止。
“李帅是不是有些激进了?”朱翊钧斟酌了一番,询问道。
“陛下不是这个意思吗?臣愚钝。”李成梁面色疑惑的问道。
朱翊钧又思索了一番,点头说道:“朕就是这个意思,布延有些不务实,需要让他认清现实,打一顿确实是认清现实的好办法。”
“对付蛮夷,要用他们听得懂的方式。”
布延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肯低头,是因为土蛮汗认为,不跟朝廷互市,也可以和辽东互市,李成梁打布延一顿,就是个表态,辽东还是朝廷的辽东,辽东会跟朝廷步调一致。
李成梁笑了,和陛下笑的一样阳光灿烂,这小皇帝说话,就是这么直截了当,大家都把话说明白,便没有那么多事儿了。
“臣待会儿就去,臣从东北带来了点好东西,还请陛下过目。”李成梁入京可不是空手来的,那是带了一大堆的礼物,一来表达自己的恭顺之心,二来也彰显下辽东的富庶,请求朝廷政策的倾向,三来则是政策试探,问问朝廷对辽东之事的具体想法,是继续打,还是和。
李成梁往旁边站了站,缇帅赵梦祐抬着五个皮货架走了进来,一共五张鹿皮出现在了大殿之上。
“马鹿、驯鹿、驼鹿、梅花鹿和麋鹿,五鹿呈祥,鹿茸一百根。”李成梁指着五头鹿的皮草,这五头鹿全都是雪白色的,不是染出来的,而是天生如此。
白燕、白鸽、白鹿都是祥瑞,这五头鹿其实是辽东多年以来的积攒,每一件李成梁得到都费了不少的心思,有的是猎户偶然猎到,有的是海西女真、建奴、土蛮北虏送给李成梁的,李成梁将这些皮草整理好,算是给陛下一份礼物。
“李帅有心了。”朱翊钧看着那些皮货,又看看自己身上的毛呢大氅,十分满意的说道。他是皇帝,这些他不见得用得上,但李成梁送的是心意。
李成梁一共献了三十多件皮草,这里面,还有李成梁亲自猎杀的一张虎皮和一张熊皮,建奴有个传说,就是每一个建奴成丁的时候,都要单独猎杀一头猛虎作为成年礼,李成梁清楚知道那是假的,他要猎虎猎熊,那最少也要十几二十几个人一起出动。
一个成年人,独自一人,猎杀猛虎,那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
野生的老虎,那个个都捕猎的高手。
“这是一箱土。”李成梁让人搬上来一箱黑色的土,他很无奈,不知道怎么跟天生贵人讲明白这些土的价值,遍地都是的土,有什么价值,值得在文华殿献宝吗?
但是李成梁认为值得,这不是不恭顺,他不是拿土糊弄皇帝,是这土真的值得。李成梁认为,大明根本不清楚东北的价值,所以才没有对东北进行开发。
朱翊钧还真的懂土,他站起身来来到了这一箱土的面前,伸手抓了一把在手里揉搓了一下,笑着说道:“肥力极佳的黑土,李帅这次进京是有备而来啊。”
“陛下知道这是什么?”李成梁瞪大了眼睛,惊骇无比的说道,还以为会被批评,以为他李成梁拿一箱子土糊弄皇帝,懂的人能懂这一箱子土的价值,不懂的人,只会觉得李成梁羞辱皇帝。
朱翊钧洗了手之后,笑着说道:“李帅,朕种地啊,李帅堆过肥吗?就是一层粪尿一层秸秆,撒进去,然后插孔,堆肥后,十几天的时间,温度最高能涨到七十多度,再高要加水,堆肥和李帅呈送的东西,是一样的,徐贞明徐学士告诉朕,这叫腐殖沤粪。”
如果一个苹果埋到了土里,那叫有机质,经过一段时间腐烂,腐殖化后,土壤中拥有大量稳定的有腐殖质,就是堆肥,这个过程老农叫沤粪。
“陛下真的种地呀。”李成梁叹为观止的说道,他一直不认为天生贵人会种地,这是一件很离谱的事儿,传闻皇帝会种地,李成梁不信,但现在他信了,陛下似乎真的很懂土。
朱翊钧真的懂,他如数家珍的说道:“宝岐司就是专门用来种地的,徐贞明发现,土地会有明显的断层,每一层的颜色、质地、结构都有不同,最上层是浮土、下面是颜色为黑红的腐殖,再往下是心土层,一些河流附近,还有泥沙和土壤的夹层,再往下则是石头了。”
“大体上按照颜色,我们将土地分为了红黄棕褐灰白紫等,比如在两广则是以红壤为主,而在江淮一带则是以黄壤为主,四川则是以紫壤为主,而草原则是以褐壤为主。”
“通常情况下,土壤中的腐殖越多,则储存水的能力越强,土的含水量超过了12%就可以种植大部分的庄稼,低于8%的土,需要多次施肥,让土壤中腐殖增加,这很难,事实上也很难做到。”
朱翊钧侃侃而谈,从容不迫的讲解着他知道的土地知识,这可是践履之实的实验所得,含水量低于8%庄稼就不长了。
李成梁沉默了片刻才说道:“陛下,出关之后,再往北百余里至吉林附近,有大量的黑土地,一望无际,少说有百万顷良田,大概三尺厚的黑土。”
吉林,一个对大明又熟悉又陌生的地名,这个名字在明初时常出现,在明中期,便再没有了一点记载,李成梁不确信小皇帝是否知道吉林在哪里。
“多少?”朱翊钧看着李成梁问道:“这样的黑土,这样一两土二两油的黑土,有多少顷?”
“百万顷。”李成梁颇为肯定的说道。
大明眼下在册的不过四百五十多万顷,而在洪武二十六年是八百多万顷,李成梁一张嘴,就是百万顷。
土地仍然是眼下最重要的生产资料,而这百万顷的适合耕种的良田,哪怕是一年一熟,就足够缓解北方普遍的粮食不足的问题了。
“李帅所言,朕知道了。”朱翊钧面色凝重的点头。
文华殿偏殿的气氛已经趋近于凝固了,张居正面露沉思,而王国光已经呼吸急促,眼睛就像饿狼一样盯着李成梁,那种目光叫做贪婪,兵部尚书谭纶已经跃跃欲试,刑部尚书王崇古在思索,这是多少钱。
这百万顷田,就是一亿亩适合耕种的地。
李成梁的想法是正确的,大明对辽东以及辽东以北的价值并不是很清楚,李成梁完全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这百万良田,一旦被证实真的存在,大明就会完全转变为一台战争机器。
大明或者中原王朝对于可耕种土地的热忱是极为狂热的。
这种执念一旦被打开,战争就会接踵而来,整个大明朝堂都会变成最狂热的战争贩子,因为土地就是生存空间,土地就是一切。
其实大明已经征服了视野之内,所有能耕种的地方,甚至把不适合耕种的地方,都已经改造的可以耕种了。
中原王朝的历史,说复杂那真的复杂,说简单,其实一句就可以总结,那就是可耕种土地的扩张史。
扩张的核心驱动力,就是耕种土地。
一般认为,出关之后,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就无法耕种了,天气严寒会缩短无霜期,无霜期的时间太短,连一季都无法收获,对于大明而言,这样的土地是完全的负资产,是没有兴趣动动身子索取的。
但是腐殖层的形成代表着辽东以北的无霜期,是可以耕种的,只要无霜期一百天以上,那就是值得占领的,如果雨水充足,在一尺二寸以上,那就必须要占领了。
黑乎乎的土地不种地,那不是作孽是什么!
李成梁察觉到了不对劲儿,很不对劲儿,礼部尚书万士和这个最大的鸽派,都变得面目狰狞了起来。
“陛下,臣在大宁卫的时候,听戚帅说,全宁卫就有一片这样的黑土地,就在大鲜卑山的山口,如果能够拿下全宁卫,就可以试着耕种了。”谭纶提到了自己在大宁卫的见闻,出了青龙堡,进逼全宁卫,让喀尔喀五部撤军的时候,李如松就看到了那草长莺飞的黑土地,还当个奇闻,说给了谭纶听。
土地的黑色,主要是因为腐殖。
土蛮汗,又多了一个不得不死的理由。
“第三种礼物是,铁浑甲,由人参铁打造而成!”李成梁的第三种礼物,就是呈送了一件铁浑甲。
谭纶走到了铁浑甲之前,敲了敲,颇为肯定,就是人参铁打造的,铁料中的杂质,会让铁的性质发生改变,除去杂质是一种漫长而困难的工艺,千锤百炼,其实砸的就是杂质。
杂质较少的就被叫做人参铁,极其稀有,谭纶确定这玩意儿就是人参铁。
李成梁俯首说道:“这是东宁卫的人参铁,在南芬山可以露天开采,那里和建州卫紧邻,长期兵荒马乱,攻伐不断。”
李成梁献宝也有他的目的,最开始的皮货是展示的是动物资源,而黑土展示的土地资源,现在的人参铁,则是矿产资源,展示的全都是辽东的自然禀赋,李成梁的目的是鼓噪战争。
皮货在大鲜卑山之中,被土蛮汗占据了必经之路,黑土地在吉林。
洪武年间大明军征战至吉林,到了永乐年间又在吉林建造了吉林船厂,设立了奴儿干都司,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兴文匽武的大势所趋,奴儿干都司最终弃置了。
吉林这个地名本身叫鸡林,是洪武年间指挥使庄德路经此地,看到了树林里有一大堆的锦鸡,故此得名,后来改名吉林。
吉林船厂在永乐年间造船,运粮开边,成祖皇帝崩,仁宗罢吉林船厂,宣德年间再发匠卒数千设吉林造船厂,宣宗崩,正统年间吉林船厂彻底弃置,再无人提及。
就连这属于大明的东宁卫人参铁,也不太安稳,因为对面就是建州这帮建奴的骚扰,这可是露天的人参铁矿,占了铁矿,就有了军械,建奴怎么可能不骚扰劫掠。
李成梁就是在鼓噪战争,皇帝想要得到这些,需要持续不断的发动进攻,才能获得这些。
朱翊钧听的懂李成梁在说什么,笑着说道:“李帅有恭顺之心,迟早都是大明的。今日大宴赐席,李帅在京师过了年再回去便是。”
“臣遵旨。”李成梁很确信皇帝听懂了他的问题和试探,他进京后最大的感觉就是,这个小皇帝,他真的不好糊弄。
朱翊钧在李成梁离开后,并没有让张居正离开,而是和张居正沟通了禁聚徒讲学和南衙追欠之事。
“戚帅在辽东大捷的消息传到了南衙之后,追欠的事儿,便有了巨大的进展,根据土地持有的数量,田亩数在七百顷以上的豪奢户,均摊了这笔追欠。”
七百顷,等于七万亩田,这是权豪中的权豪。
稽税的成本是极为高昂的,问小民苛责,根本收不到几厘的税,催缴票催缴的人力物力,都需要钱,而南衙、浙江、江西、福建等地共计欠了234万两白银的税赋,除去稽税成本,运抵京师的将会有193万两。
这这笔钱,会有78万两白银,对京杭运河进行疏浚巩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