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带着赐服来到了全楚会馆,宣旨赐下了毛呢大氅,大氅的对襟是带有三个纽襻负责固定,还有一条药玉点缀的腰带作为腰封,制作极其精良。
“臣谢过陛下隆恩。”张居正再拜,谢皇帝的恩赏,小皇帝赐服自然是彰显君圣臣贤的庆赏,同样也是对外的一种表态,先生仍然深得朕心,同样也是真心实意,感谢张居正当国以来,为帝国稳定做出的杰出贡献。
还有一个目的,小皇帝要让张居正带货,张居正已经展现了其强悍的带货能力,作为皇庄商品的御用代言人,皇庄卖《矛盾说》、《四书直解》、《太师椅》可没少赚钱,自然要给一点代言费。
“大珰稍待。”张居正回到了自己的书房之内,将一张纸递给了冯保,十分感慨的说道:“陛下厚恩,臣无以为报,得巧图一张,请陛下过目。”
“这是…算了,咱家反正看不懂。”冯保试着理解,而后理解失败了,这是算学,他看不明白。
朱翊钧拿到了张居正送来的图纸,笑着说道:“先生这是留课后作业吗?”
张居正送来的图纸,是一张阴阳鱼太极图,只不过这一张太极图是用尺规画出来的,极为精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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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毁天下非官式书院,禁聚徒讲学
2023-06-21
张居正呈送的第一张图是一个标准的尺规作图得到的太极图,就是一条线段,分为四段相等,而后画两个半圆,最后染色,一个阴阳鱼的太极图就画好了。
非常的标准的一个阴阳鱼,朱翊钧也会画,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儿,若是仅仅如此简单,冯保当然能看明白,尺规作图截取中点而已。
第二张图的阴阳鱼出现了变形,这一次,是三个圆里两条曲线勾勒而成的曲线,这叫做五行曲线。
张居正详细的阐述了五行曲线获得的过程。
道德经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其实就是0+1=1,1+1=2,2+1=3,3+2=5,5+3=8,进而得到了一个数列,这个数列为:0,1,1,2,3,5,8,13,21,34,55,89……
在泰西这个曲线被叫做斐波那契数列,经过计算,就会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那就是前一个数除以后一个数的比值,无限趋近于黄金分割0.618,比如55/89约≈0.6179,而144/233≈0.618,数字越大越逼近于黄金分割点。
张居正在阅读《算术、几何、比及比例概要》中关于比例这一章的时候,清楚的知道了这个黄金分割点的具体求法,只需要画一个勾为1,股为2的直角三角,经过十分简单的计算,既可以得出黄金分割点为:(√5+1)/2。
将一个圆分成五等分,每一分72度,每运转七十二度扩大黄金倍率,五次之后,就可以得到一个五行曲线,上下两个方向一起以五行曲线扩大变化,就可以完美的得到一个三个同心圆之下的太极图,每一个圆都是太极图。
甚至可以以两条曲线的起点为圆心,任意半径画圆,全都是可以得到一个太极图。
非常神奇的中心对称的太极图。
这就是冯保看不懂的地方,他的算学还停留在打算盘的地步,上次皇帝留下开方法,他还没学会,现在这张神奇的八卦图,冯保就更看不明白了。
这只是第二张图,冯保已经看不明白了,第三张图的名字叫先天太极图。
第三张图冯保连多看一眼都不肯,多看一眼就宕机。
因为这张图是利用晷仪画出来的,晷仪是一种带有游表和定表的测量日影长度的天文仪器,以冬至日所测日影长度为圆盘半径,以每日日影最长为标记,将四季投影图画出太极图。
把这个圆盘分为二十四等分,冬至、春分、夏至太阳运动投影图为阳仪,表示春、夏二象;夏至、秋分、冬至太阳运动投影图为阴仪,表示秋、冬二象。
把二十四个节气均匀的放到上面,就得到了一张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的图。
这个图有很多的意义,比如鱼尾做切线,切线和鱼尾为23°26′,是天文学里的黄赤交角。
朱翊钧将第二张图和第三张图放在了阳光下,微眯着眼,让两张图的圆心重合,这两张图几乎重合,几乎重合就是不完全重合,这两张图出现了些许的偏差,这两张图的偏差是微乎其微的,可就是这一点点的偏差,让张居正生出了一万个疑惑。
朱翊钧兴致勃勃的照猫画虎的画出了后两张图,对冯保说道:“送给皇叔,让皇叔去思考吧。”
冯保拿着那两幅图看着张宏问道:“你能看得懂吗?”
张宏如同看天书一样迷茫的说道:“看不懂,冯大伴懂?”
“我也不懂。”冯保笑着说道:“俺也一样。”
只要张宏也看不懂就行了,作为直接竞争对手,冯保就不用担心张宏领先一步,算学真的不骗人,不会的就是不会。
张四维回到家中后,仍然感觉不适,面色金黄,恶心呕吐,吃不下饭,他最先吃一些流食,比如鸡蛋汤或者小米粥,腰腹偶尔仍有疼痛和不适,一直到七天后,张四维才能自己下床,偶尔还会哆嗦一下。
太医院的大医官们,不给张四维洗胃,张四维也许是死不了,但是张四维这个人就废掉了,砒霜中毒的可怕后遗症,会让张四维陷入更加恐怖的肾衰竭和肝肿大,张四维的面色金黄,就是出现了肝功能衰竭导致的黄疸。
张四维的体力很差,甚至连每月初三的常朝都错过了,这即便是病好了,身体也落下了大亏空。
这下张四维真的很丑了,面如金纸,确实不好看。
张四维恨,他谁都恨,但是又不知道恨谁,他发现以他现在的权势,对付不了高拱,徐阶隆庆二年就已经致仕了,张居正要办徐阶,都要想办法周全,是因为徐阶门生故吏天下皆有,高拱亦是如此,而且高拱和晋党牵连太深,想要通过正经途径报复高拱,太难了。
所以张四维选择了小人手段。
王崇古借着探病的名义来到了张四维的府上,嘘寒问暖一番后,才明确的说道:“我不同意,高拱的事儿,早已经有了定论,不要横生波澜,牵连善类。”
王崇古确切的知道要杀张四维的不是高拱,因为要杀张四维的是他自己。
对付高拱的动静太大了,一个不好,皇帝开始翻旧账,张四维诛九族,那岂不是王崇古无缘无故上族诛的名单?
张四维用的人,绕不开晋党,绕不开王崇古,所以王崇古不同意,张四维就做不到。
“他要害我!”张四维面色狰狞的指着自己厉声说道:“舅舅,他要杀了我!咳咳!”
张四维情绪太激动了,争辩的时候,用力过猛,便立刻剧烈的咳嗽了起来,扶着俯首慢慢坐下,才算是好了些,才有气无力的对王崇古说道:“舅舅啊,是他要害我,我必杀他!”
“你怎么知道是他害你?怎么就不能是张居正或者葛守礼呢?”王崇古实在是搞不懂张四维的逻辑,怎么就认定了是高拱要害他,高拱现在回到新郑,连签书公事都不能,怎么那么大的本事,跑到京师来害张四维。
张四维就是典型的心学门生,我觉得我对,全世界都得听我的。
张四维面色凝重的说道:“张居正不会,全楚会馆的那个庖厨仍然还在,他向来最讲规矩,要是整治我只会光明正大,而不是用这些鬼蜮伎俩,葛守礼憨直,更不会了,只有高拱会,我之前将其牵连到了刺王杀驾案中,他怀恨在心,故此要杀我。”
“就是高拱!”
王崇古想了想接着劝道:“哪怕就是高拱要害伱,你先借着他的名头搞出了刺王杀驾案,又让他背了这么一个罪名,而杨博和张居正为了朝局的稳定,不加追究,息事宁人,高拱报复你,难道不是你犯错在先吗?”
“舅舅!他要害我,我自然要杀了他才能安心!”张四维指着自己瞪着眼睛说道:“他要杀我,我还不能杀他,舅舅还要我反思自己的错误吗?”
“我反思自己是否仁、礼、忠、信吗?”
王崇古厉声说道:“就只许你害人,不许人害你吗?孟子曰: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你总是以鬼蜮的伎俩害人,被人以鬼蜮伎俩所害,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你真的是一点正道都不走,你说你是不是不仁、无礼、不忠之人?”
“哪怕是你把孟子读明白,而不是整天抱着那堆良知之说,觉得心无外物、即心即佛、明心见性、心外无理,也不至于如此的混账!好你既然崇尚心学,那你为什么不讲天地虽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虽凡夫俗子,皆可为圣贤呢?”
张四维深吸了口气才说道:“凡夫俗子也可以成为圣贤,则人人可以成为尧舜!我欲掌生杀予夺之权,又有何错?”
王崇古不敢置信的看着张四维说道:“王守仁说这话,说人人可为尧舜,是引用《孟子·告子章句下》:人皆可以为尧舜,说的是鼓励人人向善,个个都可以有所作为。”
“说的是道德圣人的尧舜,不是权力的尧舜!你到底是怎么理解的?天下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你也不是北天极,众星环绕于你!”
“张居正不是众星环绕吗?那为什么不能是我呢?”张四维眉头一皱,低声说道。
王崇古拍桌而起,指着张四维的鼻子骂道:“你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看看你现在这个狼狈的模样,你满脸枯黄,形容枯槁,满口的腐朽臭气,凭什么是你?就凭你想?你靠什么让旁人围着你转啊?别人为什么要围着你转啊。”
“图你长得丑,图你没德行,图你是小人吗?”
“王氏!”王崇古看向了旁边大气不敢出一个张四维正妻说道:“让人把他那些个乱七八糟,赤手搏龙蛇什么的书,全都找出来,直接焚去!什么狗屁的泰州学派,害人的学问!害天下的学问!害社稷的学问!”
王氏听闻训诫,立刻哭出了声来,抽噎着说道:“我管不住他,我不让他在外面养外室,他就接到了家里来,他失手打死了那个外室,又说是我善妒把人沉了井,舅舅…我命苦啊。”
王崇古面色冷厉的说道:“但凡是不听话,就告知于我,日后那等狂生的书在出现府上,就把这府一把火给点了!根本就是妖书!”
“狂生?凭什么狂?就凭自己想狂?最有资格狂的狂生是郑王世子,他进了京,我怎么没见到他狂!还不是陛下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连一句顶撞的话都说不出来。”
“一点本事没有,整日唠唠叨叨,什么玩意儿!”
朱载堉是有本事的,但是进了京之后,也收起了自己狂生的派头,至于那些个泰州学派的人,简直是不可理喻。
王阳明之后,天下以王阳明弟子分为了七派,右三左三,和本派。
江右王门与浙中王门,南中王门、楚中王门、闽粤王门、北方王门、泰州学派并称七派,张居正算是江右王门中人,毕竟徐阶作为张居正的老师,的确是传授了一些东西。
但是张居正始终不赞同将王阳明从祭孔庙,就是因为这右三左三都不是什么好学问,甚至连江右王门都变成了右四之列。
王崇古就是典型知道自己的做的不对,但仍然要做,被揍了,威慑于权威之下,才小心谨慎,而张四维就是典型的,心明便是天理,我想的就是我对,最高的道理不需外求,不需要践履之实,从自己心里即可得到。
很显然,张四维就是个典型的泰州学派,这个学派奉若瑰宝的主旨思想,就是:吾身是本,是矩;家国天下是末,是方,对于家国天下而言,自己才是本,是最大的那一个。
王崇古气冲冲的离开了,王谦一直随着父亲回到了自己家中,认真的转了一圈,确认左右无人之后,才眉头紧皱的说道:“这不是求仁得仁吗?张四维既然觉得自己为本,自己想的就是对的,那我要杀他,不也是我想,我想我就做,不也是对的吗?”
“按照他们的学问,我做的合情合理,他张四维整天在诛九族的边缘徘徊,那我不想被牵连,杀了他,合情合理。”
王谦站在了张四维的立场和认知中,思考了一下,发现自己的行为非常合理。
“最近先不要动他,多少双眼睛盯着,过一段时间风力过了再说。”王崇古做了明确的指示,现在再有动作,动静太大了,容易暴露,现在趁着张四维病了,把他家里控制起来,不让他出来作妖就是。
羊毛官厂已经开始试运行,而且不用想就知道,就知道这个生意会有多大的利润空间,一成就够了,一成比之前搞得贡市赚的还要多得多。
看看皇帝赐给元辅的那个大氅,已经在京师引起了一股轰动。
一成已经很合理了,他们家只要占着这一成的利,千秋万代都能不愁吃穿。
次日的清晨,文华殿如常廷议,而张居正手中拿着一本奏疏,反复的斟酌了下才开口说道:“这本奏疏和我有关,江南仕子举人何心隐,集会于福建,声称要:持正义,逐江陵去位,一新时局。”
集会的地点尚不可知,但是集会的内容是要持正义的武器,将张居正逐出,再塑天下新格局。
何心隐口号已经喊出去了,而且应者云集,声势一时无二。
“我和何心隐有旧怨,嘉靖三十七年,我还在国子监任司业,现在南京提学官耿定向,就是崇正书院的山长耿定向,引荐了我跟何心隐在显灵宫会面,我二人道不同,彼此唇枪舌战了一番,不欢而散。”
“现在,他要持正义驱逐于我。”
朱翊钧稍微琢磨了说道:“清君侧?”
清君侧,在大明朝是一个碰都不能碰的滑梯,当年燕王就是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清着清着就自己做了皇帝,这清君侧就是造反的由头罢了。
张居正面色复杂,思忖再三才说道:“他还不是清君侧,他的意思是…教养代君主。”
“什么玩意儿?!”万士和目瞪口呆的问道,这是什么流派?简直是闻所未闻!
张居正和何心隐曾经辩经,可谓是互相痛骂了一顿,他对何心隐的学说非常了解,他反复斟酌之后,才说道:“能以先知觉后知者,为率教、率养,在国可为一国之君主,在学校可为一校之学长,在社会可为万民之师、万民之主。”
“率教、率养,就是闻达于先的人,可以率天下教育的学长;率养,就是能够供养天下之人,比如这个商贾,他就说:商贾大于农工,士大于商贾,圣贤大于士。”
朱翊钧听到这里有些疑惑的问道:“先生,朕不明白,一个学说至少在逻辑上应该讲得通顺,那么他要以教养代替君王的统治,就是用率教们、率养们管理天下对吧。”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传统儒学士们构建的尊贵卑贱的等级标准是,士农工商为国之四个柱石,上面是君王,而何心隐的学说是,圣贤最大,其次是士人,然后是商贾,最后是农工。
这个标准,泰西看了直呼同道中人。
“那谁来判断,率教、率养、圣贤呢?或者说率教、率养、圣贤的标准是什么?”朱翊钧疑惑的问道。
张居正斟酌再三,俯首说道:“回禀陛下,按照何心隐成立的聚和堂而言,聚合堂的率教和率养,都是由何心隐自己任命的。何心隐判断谁是率教、率养、圣贤,或者说圣人内心的标准,就是率教、率养、圣贤的标准,皆由心证,谁是圣人,谁就来定这个标准。”
何心隐成立了一个聚合堂,任命了两个率教、率养,然后经营的还不错,要把这套推行到天下来,四处兜售他的教养理论,找到了张居正,张居正给他一顿臭骂。
“那圣人呢,圣人的标准是什么,或者谁来担任这个圣人呢?”朱翊钧琢磨了一下问道。这个圣人的权力怎么越看越熟悉,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五爪龙袍,又看了看桌子上的万历之宝的印信,再看看张居正和六部明公。
张居正回答道:“他自己。”
“他原来想做皇帝啊!”朱翊钧终于听明白了。
他还以为能听到君主立宪制类似的理论,哪怕是装装样子,搞一套类似于选民的东西出来,朱翊钧也觉得他这套东西还有点内容,可是皇帝听了半天,何心隐是要自己做圣人。
哪怕是何心隐能说出:一姓之兴亡,私也、而生民之生死,公也;以天下论者,必循天下之公,非一姓之私也;国朝非一家一姓王朝,天下万民之天下,天下人之天下;这类的话朱翊钧也多少能够认同一些,觉得何心隐的说辞还有些进步之处。
可是何心隐显然不是这个意思,他就是想做皇帝罢了。
“这个何心隐是泰州学派的人吗?”王崇古眉头紧锁的问道。
张居正略显无奈的说道:“是。”
“难怪。”王崇古平日忙于政务,还要赚钱,还要花天酒地,只是听说过这群人的观点,但是从没有深入研究过,他也是越看越像,何心隐和张四维的思维方式,实在是太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