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18节

  这次的灭国之战,说起来极为可笑,阿兹特克帝国的统治者蒙特苏马二世,不知道他接待的是魔鬼,热情的接待了西班牙的使团,而后特苏马二世就被劫持了。

  短短十个星期,偌大的阿兹特克帝国,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嘉靖十四年,西班牙设立了总督区正式开始了对墨西哥的殖民统治,同年在秘鲁的里科峰,西班牙人惊讶的发现,这座四周看似荒凉贫瘠的山峰,是人类有史以来发现的最丰富的银矿母脉。

  西班牙人在发现印加人试图掩盖的宝藏,一座银山之后,欣喜若狂,立即动用了无数印加和印第安奴隶,开采银矿,几万人涌到里科峰,建起了波多西城。

  嘉靖四十四年,在贫瘠的伊乔河河边,万卡韦利卡城附近,发现了大量的水银矿,利用水银可以从矿砂里提取纯银。

  嘉靖三十二年,西班牙人的触角伸向了东方,几乎如出一辙的覆灭了吕宋,建立了新的殖民地。

  西班牙人在吕宋感受到了这里的繁华。

  对于殖民者而言,遥远的东方,这里的人心灵手巧,技艺巧夺天工,能够做出任何想得到的物品。这里的丝绸光滑细腻,瓷器玲珑剔透,茶叶沁人心脾。

  从伊乔河开采出水银,而后运到里科峰提炼白银,沿着印加人修建的古道,将白银运到波多西城,和利马,在两地的造币厂中,将白银压制成为银币,而后在利马港扬帆起航,或者运回西班牙国内,或者运送到墨西哥的阿卡普尔科港,跨过广阔的太平洋,向遥远的东方而去,直达吕宋的马尼拉。

  而此时的吕宋马尼拉,是整个世界最为繁忙的贸易中心和港口。

  这里有世界各国的产品在此集散,有中国的瓷器和丝绸、印度和波斯的地毯、马六甲的香水、爪哇的丁香、锡兰的肉桂、印度的胡椒和棉花,而白银的购买力在吕宋,要比在墨西哥和西班牙高三倍有余。

  从广州府电白港、福建月港、松江府到达马尼拉的航线,非常的成熟,邓子龙作为一个常年在平倭第一线征战的将领,熟门熟路的在马尼拉港上岸。

  邓子龙的身份是商贾,而他的船上运送着一些货物,这些货物极受欢迎,名叫佛山铁锅。

  每一口锅可以换一枚八里亚尔。

  邓子龙凭借着过硬的商品,踏入了港口,一上岸,邓子龙就就看到了一个城堡要塞,格外的刺眼。

  这个城堡,就是当初红毛番建立的桥头堡,凭借着水道,进行补给,在很长的时间,吕宋国王都对这个城堡无可奈何。

  吕宋遗王索利曼,最终被总督弗朗西科斯杀死,吕宋覆灭,红毛番建立吕宋总督区,成为了日不落帝国,也开始了殖民统治。

  邓子龙上岸后,船员们便四散而出,消散在了繁华的港口中,开始搜集情报,这种搜集对于民用情报是极为高效的,但是对于军用情报,是极为低效的。

  因为红毛番藏在城堡之中,很少跟外人交流,而大明人、吕宋人、倭人、南洋人都被拒绝进入城堡之中。

  邓子龙走过了这个港口的大街小巷,用红毛番的货币购买了一些货物,在见识了钱财的魔力之后,他露出了一个笑容,他已经找到了探寻军事情报的诀窍。

  钱在马尼拉,似乎无所不能。

  四散而出的船员在夜里回到了船上,邓子龙点亮了一个一盏油灯,他是参将,同样是夜不收里的坐塘,专门负责情报的搜集,而爪探和走报已经搜集了很多的情报。

  第一个爪探开口说道:“我和一个水手聊了很久,这个水手是一个倭人,被红毛番购买,红毛番的船,从墨西哥阿卡普尔科港扬帆起航,一路往西行至我们脚下,一般只需两三个月时间。”

  “而返程却要前往倭国,而后回到墨西哥的地方,需要八个月的时间,十几年前,红毛番有一个传教士名叫乌尔达内塔,发现了黑潮,黑潮称之为大洋中的河流,顺流而行,能节约最少五个月的时间。”

  第二个爪探面色凝重的说道:“嘉靖二十九年起,倭乱四起,浙闽广等地的百姓逃难至此,在河流的对岸聚集,这些百姓务农、打渔、搬运、缝纫等维持生计,没有他们,马尼拉城就无法运行,有很多逃难的百姓,他们在大帆船上做些小头目,吕宋人则是贱籍奴隶。”

  “在这里,除了红毛番不是奴隶,其他都是奴隶。”

  第三个爪探开口说道:“红毛番之所以要在马尼拉建立造船厂,是因为可以利用南洋出产柚木,柚木轻且坚固,可塑性强,能有效防止船虫,而且还能得到廉价的桐油,值得注意的是,红毛番在马尼拉一共有两个造船厂,建造大帆船的造船厂,在那个城堡之内。”

  “我们这里能看的那个造船厂,只建造单桅纵帆船,城堡根本无法进入,任何试探性的询问,都会引起警惕。”

  爪探源源不断的汇报着情报,而邓子龙握着铅笔在迅速的写写画画,勾勒着马尼拉的形状。

  铅笔来自京师的赏赐,陛下的赏赐是非常慷慨的,而这种速写笔,在情报上,速度更快。

  情报在迅速的汇集着。

  在政治上,红毛番在吕宋设置的总督区,是奴隶制,这里除了红毛番,其他人都是奴隶,生杀予夺都在红毛番的掌控下,律法只适用于红毛番,也只适用于那座城堡。

  在军事上,则是以一千到两千人的红毛番构成的精锐,以及近万余吕宋人协从,这些吕宋人常常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但其实也是奴隶的一部分罢了,精锐装备了大量的火器,包括了鸟铳,各式火炮,而吕宋人的军备只是一把刀,最多还有一把弓箭。

  在经济上,支撑者是倭患四起时候,逃难而来的大明人,他们在这里承受了极大的苦难,但他们同样是支柱,是勤劳的生产者,瓷器、火药、硫磺、钢、铁、水银、铜、面粉、干果、纺织品、船舶等等皆由大明人生产。

  在文化上,呈现出了多文化交汇的神奇状态,这里的人信仰各有不同,杀戮或者说底层互害,极为平常,这是奴隶制的基本表现,人为的划分奴隶与奴隶之间的区别,利用他们的矛盾让他们彼此伤害,不会威胁到奴隶主地位。

  邓子龙收集了所有的情报,面色严肃的说道:“我们的敌人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强大,但同时也说明了,我们找到了倭患屡平不绝的原因,这里,就是红毛番的老巢之一。”

  倭寇的成因极其复杂,虽然大规模的倭患已经平息,但是小股倭患还是会不断的犯边入寇,而红毛番毫无疑问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我明天亲自前往营堡,探查敌情。”邓子龙再次分派探查的任务。

  情报工作,作为坐塘的邓子龙极为擅长,这些情报,会每个月通过商船前往广州府汇报给瞭山,也就是总兵张元勋。

  次日的清晨,邓子龙出发前往了营堡,这座石头城堡的城墙是完全石头制作而成,围十里有余,城墙高约三丈,底宽约三丈,城墙外表面并不适合攀爬,甚至可以说不可攻陷。

  因为这里所有的城墙都是不规则的,并不是方正,而是凹凸有别,每隔一段,就会有突出的城楼,而在城楼上有臼,里面放着火炮。

  在城墙下,护城河之上,是一圈女墙,高不过一丈,和城墙相连,形成了一个宽约两丈的月台。

  护城河水深三丈宽,而在护城河之外,这是一个个的缓坡,这个缓坡在士兵冲锋的时候,速度会减缓同时也完全处于火炮、火铳、弓箭的射击视角之下。

  营堡完全和海洋连接,有水门两座,是补给的入口。

  吕宋遗王索利曼拿这个城堡没办法,邓子龙看这个营堡,也是无从下口,这个乌龟壳子,只要能够撑一段时间,就能获得补给,这对于攻城而言,是一个极其糟糕的消息。

  通过城门,可以看到城内的地面完全的石路,耸立的大教堂、巨大的广场和广场尽头的市政厅。

  邓子龙转了一圈后,开始探查城堡内部,邓子龙探查敌人的营堡,不是翻墙、不是游泳通过水门、不是藏在往营堡运输菜户车下、也不是带着人硬闯,而是是大摇大摆的走进去的。

  他直接走进去了!

  马尼拉是一个贸易繁茂的城池,这里只要有银子,可以买到一切,包括通行证。

  大明皇宫的宦官们利用职权之便,让文人墨客伪装成各种身份,进皇宫里看看天子居所,而这个营堡也是如此,只要有银子,同样可以伪装成任何的身份,在里面如入无人之境的探查。

  邓子龙从来不是一个古板的人,他花了一些银子,扣上了一个帷帽,将自己几乎遮掩了起来,以景教信徒的身份,走进了这个神秘的营堡之中。

  他还去了大教堂虔诚的作了礼拜,至于他到底有几分恭敬之心,那只有邓子龙自己清楚了。

  邓子龙做完了礼拜,就开始探查,这里的街道并不是很宽阔,大多数都是二层楼和三层楼建筑,一楼太过于潮湿,不适合住人,而房屋是错落有致的红瓦白墙。

  邓子龙的探查进行了整整两个月有余,甚至在有钱能使磨推鬼的作用下,大明参将邓子龙认识了红毛番总指挥高第、勒比撒里等高级军官,邓子龙作为大商人,甚至被总指挥请到了市政厅一探究竟。

  万历二年六月,邓子龙告别了总指挥高第、勒比撒里,和他这个月刚刚认识的红发美人罗莉安依依惜别,踏上了返航的道路。

  邓子龙没有和罗莉安发生什么关系,主要原因是这个女人不洗澡。

  邓子龙真的很难理解,这帮红毛番,在修建城池、奴隶制统治、贸易、文化等等都有独到的一面,为何偏偏就是不肯洗澡,眉眼看起来极为端庄的美人,不洗澡,走近了会有一种难闻的气味,甚至能看到虱子来回爬动。

  这让邓子龙很难接受!

  虽然这个美人反复的暗示邓子龙可以更进一步。

  邓子龙在回航的十几天时间内,将所有关于马尼拉的情报分门别类的整理,几番印证,汇集成册,最后得到了一张马尼拉的布防图。

  邓子龙回到了南澳岛时候,看到了大明的北斗七星旌旗在南澳岛悬挂,就知道招安事已了结。

  他上岸的时候,只看到了林阿凤,没有看到另外两位当家人。

  “部堂也在岛上,他昨日来的,明天要走,邓参将请随我来。”林阿凤和梁守愚迎接了邓子龙。

  邓子龙还在盘算着吕宋马尼拉的事儿,有一搭没一搭的问道:“另两位当家人呢?”

  “被我杀了。”林阿凤略显尴尬和无奈的说道:“他们总觉得我选的路不对,他们认为,我们接受了朝廷的招抚,明面上是招抚,不过是为了更简单的荡寇,是一个阴谋,然后他们两个纠集了一些人,要杀了我,立刻征伐马尼拉。”

  “然后就被我杀了,他们其实不明白,摆在我们面前的看似有两条路,其实就只有一条,马尼拉的红毛番其实很厉害,我们只是海寇,很难说能打得过红毛番,南下不过是穷途末路亡命一搏。”

  “朝廷愿意招抚,还不如接受朝廷的招抚,背靠大树好乘凉,才有可能真的拿下马尼拉。”

  水浒传十分的风靡,而林阿凤被视为水泊梁山的宋江,那个投降的家伙,并不讨人喜欢。

  “你很聪明。”邓子龙对林阿凤的想法颇为认可。

  林阿凤一路走过了水寨,虽然才短短的三个月,这里却换了模样,之前路边腐烂的尸体消失不见,那些个面露菜色、瘦弱的海寇们终于有了几分精神,南澳岛水寨已经焕然一新。

  殷正茂是过来视察的,招抚完全由总兵张元勋负责,打理了三个月时间,殷正茂才被请了过来。

  殷正茂到南澳岛,是一种态度,对招抚之事做一个承诺。

  两广地区的地方官吏、权豪、倭寇、红毛番、亡命之徒,对殷正茂都非常认可,他的信誉极为坚挺,说要荡寇平倭,就绝对不会留下一个烂摊子,说要拆门搬床,就绝对不会留下门槛。

  信誉坚定殷正茂到南澳岛,算是安抚了这些以前是海寇的心。

  殷正茂也是有什么说什么,南澳岛的练兵,是为了打下马尼拉,立下非常之功,才能将功赎罪,若是打不下来,那万事皆休,他这个部堂,都不见能讨到好出去。

  邓子龙将在马尼拉的所见所闻,从头到尾详细的禀报了一番。

  邓子龙总结性的说道:“这座城堡看似不可攻陷,从戎事的角度来看,它的防御是无懈可击的。”

  殷正茂笑着说道:“天底下有不可攻陷、无懈可击的城池吗?”

  “没有。”张元勋笑着说道:“我短时间内至少想到了九种办法弄死城中的红毛番,在火炮面前,怎么可能有不可攻陷的城池呢?”

  张元勋说这话,可不是开玩笑,他是基于多年来的战争经验总结到的,这么些年,倭寇也不是没有攻陷过大明的城池,攻城在火炮出现之前,确实困难,红毛番建坚城营堡,这种做法,也就能欺负欺负没有火炮的番夷罢了。

  “折银三十五万军饷。”殷正茂看着邓子龙笑着说道:“已经凑齐了,邓参将没办法拆门搬床了。”

  邓子龙颇为担忧的说道:“权豪之中也有和红毛番互通有无之人,我在马尼拉同样看到了大明的商贾。”

  “马尼拉港口,几乎每天都有三十到四十艘的大明二桅帆船到达马尼拉,我们要攻打马尼拉的消息一旦被权豪之家知晓,红毛番也就知道了。”

  殷正茂笑着说道:“这就是我在这里的原因,这里是一座岛,更容易保密。”

  “部堂考虑周到。”邓子龙闻言,立刻明白了殷正茂防着那帮权豪呢!

  所以才要在岛上训练这些招安来的海寇,而且募集军饷,也没有对权豪说明到底去哪里平倭。

  张元勋面色古怪的说道:“大多数权豪都认为,是他们在贺表里说部堂贪腐,部堂在打击报复,所以才要了三十五万两银子,也确实如此,毕竟这次连床都搬走了,所以这次募计军饷还算顺利。”

  “啊?哈哈。”邓子龙呆滞了一下,只能说,权豪们是真的有点怕殷正茂。

  一时间,整个聚贤堂充满了欢乐的空气。

  次日殷正茂回到了广州府,和张元勋制定了作战计划后,通过驿路火速的送回了京师,他们计划在八月中旬,发动对马尼拉的进攻,因为那个时候,满载货物的大帆船离港,是马尼拉红毛番实力最弱的时候。

  七月初,兵部收到了塘报,塘报从左顺门送进了宫中,朱翊钧在习武之后,看到了殷正茂的塘报。

  在塘报中,殷正茂依旧没有说明他贪腐的原因,养兵自重这种事,私底下干是一回事儿,上称,就是另外一回事儿。

  朱翊钧收起了塘报,看着冯保忧心忡忡的说道:“冯大伴,缇帅的病,好些了吗?能起床走路了吗?”

  “缇帅是旧伤复发,和成国公都是当年守备京师受的伤,这个年纪一旦旧伤复发…陈太医已经尽力了,缇帅四月就病了,已经拖到了现在,就这几天了。”冯保面色悲痛的说道。

  “神医李时珍还没找到吗?”朱翊钧眉头紧皱的问道。

  冯保俯首说道:“已经在进京的路上了。”

  朱翊钧握着塘报,站在武功房深吸了口气,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说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一会儿,我带着陪练去看看缇帅去。”

  朱翊钧换了身衣服,拿着塘报,向着成国公府而去。

  陪练们并没有进门,他们作为弟子过来送一程朱希孝。

  陈实功的医术在解刳中已经有了长进,但是这旧伤复发引起的一系列并发症,还是让朱希孝极为痛苦,从四月起,季节转换朱希孝偶感风寒,一病不起,很快一条胳膊就不能好好用,不到三天,朱希孝便不能行道了。

  在病痛面前,死亡反而是一种解脱。

  “缇帅,朕来看你了。”朱翊钧走了进去,看到了靠在榻上的朱希孝走了过去。

  朱希孝面若金纸,隔着面皮,泛出来带着死气的黄绿之色,似乎每喘一口气,都在召示着死亡的倒计时,似乎阴阳之间隔的那道线,已不复存在,已然跨越进行中。

  朱希孝想行礼,只是想起自己已经不能下地走路了,才虚弱的说道:“陛下。”

  “这是臣这些年…写的《筹边六策》,臣从来未在边方履任,这奏疏不过是夸夸其谈,就不让陛下见笑了。”

  朱希孝指着一个盒子,里面是一本奏疏,上面是筹边六策,他只是北镇抚司的缇帅,对边方之事不是很了解,他只是想说,他和他哥哥朱希忠一样,都忧心国事,但是能力有限,不能做的更多。

  “陛下,陛下,李时珍入京了,马上就到了!”张宏从外面急匆匆的跑了进来,气都喘不匀但还是快速的把话说完了。

  没一会儿,略带着些白发、精神矍铄、医倌打扮的李时珍,挎着一个医箱就急匆匆的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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