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没有。”
朱希孝这才颇为感慨的说道:“粤东之有澳夷,犹疽之在背也;澳之有倭奴,犹虎之傅翼也!”
“今岁番禺举人入京,人人皆言,澳夷则日渐恣横,在澳门藏匿倭奴、黑番与亡命之徒,不遵守汉宫法度,危害乡野。”
“番禺举人四处奔走,请朝廷尽逐澳中诸蕃,还我濠镜地,你们俩一年五百两银子,直接让两广倭患平定,废了多少功夫啊?”
广州的倭患,比福建和浙江的倭患更加复杂,就复杂在了被称之为澳门红毛番夷的小佛郎机人,藏匿倭寇、黑番、亡命之徒。
殷正茂在广州,荡寇平倭,确实是贪得无厌,人尽皆知,就连张居正都三次去信,让殷正茂少贪点,贪那么多,弄的张居正为殷正茂回护,都略显底气不足。
殷正茂这才肯把给小弗朗机人加税的事儿,供养皇室。才算是少贪了点。
朱希孝继续审问着汪柏和黄庆,这两个人一年五百两,就把地给卖了,哪怕是多卖点呢!
“红毛番是天朝顺民啊!”汪柏进行了最后的申辩,两广地面,都把小佛郎机人叫做中国皇帝的顺民。
朱希孝拿出了另外一份书证,是一本航海札记,是殷正茂把盘踞在濠镜的小佛郎机人赶下海后,查获的札记。
正德年间,大明有小佛郎机使臣火者亚三、托梅·皮列士在京中,这本航海札记,朝廷还是有通事能够看得明白。
朱希孝开口说道:“札记中屡次提到:伟大而强大的葡萄牙所有的荣誉与尊严,都遭到弱小而胆大的秦人肆无忌惮的践踏,征服和军队,都必须维护的葡萄牙尊严,在中国被踩在泥土里践踏,一旦军事力量允许,重新找回尊严是迟早的事。”
“从濠镜起货的札记之中,小佛郎机人,毫无恭顺之意,你这个天朝顺民的说辞,也是站不住脚的。”
朱希孝说的是翻译内容,这类的札记还有很多,比如传教士和泰西教廷、小佛郎机皇帝的书信里,就如是写道:
[我们全体,皇上陛下的奴隶和臣属,都颇为相信,当您在位的时候,中国将会隶属于陛下,基督教将要在这个地区传播和高举,陛下的领域将会扩张,这一切都会在一个很短的时期内实现。]
即便是整天把柔远人挂在嘴边的礼部尚书万士和,看到这些札记和内容,也实在是无法再说出柔远人这三个字了。
现在礼部尚书万士和整天把‘蛮夷狼面兽心、畏威而不怀德’挂在嘴边。
万士和恨不得给大佛郎机人也加税到20%,而不是之前的6%!
“你二人失土之责,罪责难逃,包庇悍匪倭患红毛番夷,证据确凿,按国法,判斩立决,若要喊冤尽早,过期不候。”朱希孝查明了这个案子的前因后果,也拟了北镇抚司的意见。
失土必斩。
案子审完,朱翊钧才站了起来,端着手走到了前堂,对着朱希孝微微欠身说道:“辛苦缇帅了。”
“臣愧不敢当,愧不敢当。”朱希孝赶忙回礼,小皇帝这么客气,是因为朱希孝是小皇帝的武道老师。
武人何时受到过如此尊重?每次朱希孝都压力很大。
朱翊钧离开了北镇抚司的衙门,徐璠也去了蓟州。
十五日后,朱翊钧至皇极门监刑,顾章志、汪柏、黄庆三人的斩首。
那刽子手,摸出一把撬骨刀往脊骨里一塞,咔嚓一声把脊骨敲断,而后手起刀落,三颗人头被斩落,滚了老远。
顾章志被斩首,顾氏满门被流放的消息传回了南衙后,南衙地面,立刻就呈现出了两种不同的风力。
第一种风力,是顾氏乃是咎由自取,第二种风力,则是顾氏和方孝孺一样的冤屈!
这两种风力舆论交织在一起,愈演愈烈,而南衙权豪交还甲弩的速度,立刻快了不少。
不交,朝廷真的会杀人,还会抄家,抄家之后还要流放,顾氏的田,全都被俞大猷给拿去屯耕,建水师去了。
而有些人,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不打算交还甲弩,新到任的应天府尹李乐,到了南衙地面,就设了席,让人挨家挨户送了请帖。
地方官到任,自然要见当地权豪,往常时候,都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其乐融融,而这次李乐设宴,摆明了就是一次鸿门宴。
不来?明天缇骑就踏门侵户。
李乐苦口婆心的又把车轱辘的话,又说了一遍。
松江巡抚汪道昆,宣扬了一番松江市舶司的广阔蓝图。
现在跟着朝廷混,肯用田换船引,愿意共襄开海盛举,绝对能博大前程!若是死活不肯,那就不能怪朝廷无情了,大浪淘沙,总要有人死在干岸上。
分化、分化、分化,张居正当国做事,就是分而化之,各个击破。
很快南衙地面上的权豪们,都老老实实的把甲弩悉数交还,松江府市舶司,在万众瞩目之下设立。
而后立刻陷入了尴尬之中,没船。
造船业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生产链,绝非一蹴而就的,也不是朝廷一纸令下,就能彻底打通产业链,三五个月,松江府遍地都是三桅大船。
造船业,曾经是南衙的支柱产业,不过那是永乐年间,再想复兴,非常的困难。
而一个人走入了所有人的视线,吕宋总督弗朗西科斯·桑德。
大佛郎机人在吕宋设有造船厂,能造四桅大帆船和三桅帆船,吕宋总督弗朗西科斯愿意出售大小帆船,供给大明所需,售价之昂贵,就是在田里打上几辈子的滚,都不见得能买一艘。
可是大佛郎机人的大帆船确实好用。
而且弗朗西科斯·桑德提的条件,极其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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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陆权大国和海权大国的小小碰撞
2023-05-31
张居正担心的事,正在发生,大明的的确确在逐渐的失去商品优势。
具体表现为:大明眼下能造的船,只有二桅帆船,荷载四百料,永乐年间耀武东洋和西洋的三桅大船、宝船,都已经成为了历史,大明各地的造船厂,也早已经失去了造这种大船的能力。
仍然能够生产二桅帆船,是因为大明的海禁,本身就不禁止二桅船舶下海。
长期的海禁,在造船领域,大明已经失去了商品优势,无论是木材、桐油、帆布、船只设计,大明的船舶,已经全面落后。
所以,大佛郎机人吕宋总督弗朗西斯科·桑德要卖船,售价高昂的同时,还提出了极其过分的要求。
具体为:
第一,小佛郎机人窃据濠镜数十年,他们大佛郎机人愿意与大明修睦,乞求松江府一牛皮之土,繁衍生息。
第二,重新定义关税,由之前的一律抽分,改为吨税,比如一艘船两百吨,不再执行抽分,而是无论所贩何物,都以吨税计价纳税。
第三,优于别国关税,大佛郎机人商船,仅仅第一次纳全额税,此后这只船的贸易每次只用缴纳首次数目的1/3,原来一只200吨位的船,全额交纳5400两白银作为吨税,之后为1800两。
第四,购买货物的优先权,生丝数量有限,而丝绸在泰西乃是硬通货中的硬通货,一丝难求,大佛郎机人要求优先购买,优于其他国家。
第五,大佛郎机国王特使黎牙实,希望前往大明京师朝圣,以求与大明邦交。
一共五个要求,无论哪一个都是让大明吃了苍蝇一样的难受。
可是这种无礼的要求,吕宋总督堂而皇之的提了出来,而大佛郎机人,只保证可以卖船,而卖船的多寡,何时交付,都由他们来确认。
最最关键的是,只接受全款预定,谁先付钱,给谁船。
今年的大帆船,比以往来的更早一些,因为时间的原因,月港并没有充足的生丝提供,通衢九省的松江府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故此弗朗西斯科、黎牙实和船长安东尼奥将船停泊在了松江市舶司,等待着生丝的供应。
“总督,你的傲慢迟早有一天会把我们带向地狱。”安东尼奥颇为苦恼的说道。
就连安东尼奥都觉得总督佛朗西斯科的条件实在是太过分了,唯独第五个条件,还有可能达成。
剩下的几个条件,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个笑话,而这种条件,只想做生意的船长安东尼奥,非常不满。
佛朗西斯科颇为淡定的说道:“东方有句古话,狮子大开口,我们提出的条件过分,他们可以和我们谈判,如果说傲慢的话,这片土地上的人,自认为自己是地上神国,比天下所有国家地位都要高,不是更加傲慢吗?”
“天朝上国?哼。”
佛朗西斯科的这句话是汉话,天朝上国,天朝顺民,他对这几个字非常不屑。
安东尼奥两手一摊说道:“他们的确足够的傲慢,但如果我是这片土地的国王,我也会傲慢,这里实在是太过于富有了,与黄金等价的生丝,这里只用白银就能够购买,而且价格便宜到令人疯狂。”
“我已经在墨西哥建立了工厂,购买了三千名大脚人对生丝进行了加工,织造成了非常美丽的丝绸,在里斯本,以黄金的价格卖掉了。”
黎牙实笑着说道:“船长先生,为什么不说一说你那名情妇呢,来自法国的贵妇人,伊莎贝尔,为了一件丝绸制品,她乐意展现了她优雅而丰满的身材,一定非常美味。”
“哈哈哈。”馆驿内,三个人传来了爽朗的笑声,财富带来了足够的社会地位,财富带来了更多的奴仆,财富可以带来一切想要的东西,连那高贵的贵族女子,都愿意为之倾慕。
安东尼奥搞不清楚那名叫做伊莎贝尔的女子,究竟有多少头衔,但那的确是个贵族女子。
一个穿着亚麻衬衣、长相颇为斯文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推了推眼镜说道:“三位先生,我不想打扰三位先生的兴致,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须要提醒你们,来自大明的官员,刚刚送来了咨文。”
“是一个不好的消息,大明官员单方面禁止了我们船舶购买生丝的可能,而且是永久性的禁止,因为我们的条件冒犯了他们,所以他们要惩戒我们。”
“值得注意的是,这条禁令,会在月港和松江港适用,我们无法合法的得到生丝了。”
“我认为我们不应该和他们起冲突,因为我们打不过他们的海军,他们拥有本土优势,这里是大明。”
“他们那名叫做俞大猷的将军,在这片土地上,似乎是一种禁忌的存在,甚至连这里的贵族,都不敢对俞大猷将军露出他们高傲的一面。”
这个男子是船上的大副,他拥有六分之一的罗马人血统,他来自里斯本这个海边的城市,那是葡萄牙的首都,里斯本这个城市,本来的意思是:赞美凯撒。
大副继续说道:“我听到了消息,来自南方京城的贵族们,将他们的孩子们,派到了俞大猷将军这里,从一个学徒开始做起,他们受了很多苦,但是南方京城的贵族们,表示了对俞大猷将军的感谢。”
“事实上,我们这一条大帆船,是绝对不可能打败俞大猷将军的,可能需要一百条?我不确信。”
大副看到俞大猷将军的南兵,虽然看到的不多,但那都是精锐,是职业的军人,根本不是一条武装商船能够消灭的。
安东尼奥一听说大明不再让大佛郎机人购买生丝,立刻就像是死了父亲一样的悲伤,他愤怒的说道:“总督先生,伱又惹出了乱子!”
“你狮子大开口,冒犯到了大明的威严!你不断的对我强调,大明人非常爱面子,只要尊敬他们就能得到足够的好处,但是你怎么做的?”
“你在冒犯他们!”
“这里是一个文明的世界,他们不是那些野蛮的土著,当我们给他们尊重的时候,他们也会给我们尊重,当我们不尊重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不会给我们任何的尊重,这就是文明!”
“该死,我购买了三千个大脚人,若是拿不回去生丝,这些昂贵的、能够织布的大脚人,我要想办法再卖掉,真的是该死!”
弗朗西斯科却一脸淡然的说道:“我之前说过,只要有机会,每一个大明人都会变成海盗,没有人忠诚于他们的皇帝,事实上,大明的朝廷总是在保守的拒绝贸易,在月港出现之前,我们甚至不能和大明人贸易。”
“你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大明朝廷,要维护皇帝的威严,但是大明这些富商和贵族们,是要赚钱的。”
“所以,我们只需要偷偷的跟大明的商人贸易就可以了,你知道,商人为了利益,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灵魂给恶魔,不畏惧海上的风浪和野蛮的土著。”
大副颇为郑重的说道:“总督先生,您可能要失望了,我已经接触了一些商贾或者说地主们,他们对于违反禁令非常抵触,似乎有一家传了几百年的贵族,刚刚被几张纸,给毁灭了。”
“安东尼奥船长,我作为船上的大副,不建议我的船长这么做,这会让冲突进一步的升级,我们已经冒犯了大明,如果继续冒犯的话,可能会有更加不好的事情发生。”
“船长,我们是来做生意,赚钱才是我们的第一目的,不是吗?”
安东尼奥听闻大副的提醒,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笑着说道:“马尔库斯大副,你的提醒,真的非常及时!我是来做生意的,你们这些狗屎一样的政客,休想干扰我的生意,想都不要想!”
“如果有必要,我会把你的脑袋砍下来,送给大明皇帝,换取谅解!”
汪道昆暂停大帆船生丝贸易,是为了分化这个大帆船上的决策层,就像是大明的官员和大明的权豪富商们的利益并不相同一样,汪道昆分析,他们之间的利益也不相同。
吕宋总督那过分的要求,显然和发财的目的是背道相驰,所以汪道昆大胆出手,停了生丝贸易,就是为了分化大帆船的决策层,让他们产生分歧,内讧,进而主动降低那些过分的要求,还继续谈判。
汪道昆并不知道,商人在泰西作为一个新兴的阶级,掌握了财富,掌握了绝大多数的话语权,四处做生意的商贾,怒从心中起,恶从胆边生,砍掉地方总督的事儿,屡见不鲜,而且不会有什么太多的惩罚。
天下太大了,各地的总督,大多数都是花钱,才获得了总督的位置,死掉的总督,就能够继续卖钱。
大明和泰西的玩法是完全不同的,但是矛盾,充斥于万物之间。
安东尼奥是非常愤怒的,因为这个总督愚蠢的决定,让他损失了一大笔的财富,这是他不允许发生的。
“你最好想办法,为你的罪行赎罪,该死!”安东尼奥非常愤怒的甩开袖子离开了馆驿房间。
下午时候,佛朗西斯科终于拿出了一份比较有诚意的条件,交给了馆驿的通事,由通事转交给大明官员。
汪道昆拿到后,让通事精准翻译了一遍,明确的知道这封札记,还算是有些诚意,有诚意但是还不够多。
新的五条约定里面,除了第五条之外,全都被修改,但依旧非常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