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个时候,所有人终于品出些不太对劲的东西来了。
这位元老到底意欲何为?
众人心中,差不多已经有了答案。
而张方平将在坐宾客,都给苏轼引荐了一遍。
他便郑重的对着在坐宾客们拱手,道:“诸公也都知道,老夫的那几个儿子不大成器,仕途无望,文章也写不好。”
“所幸,上苍终究对老夫还是垂爱的。”
“苏子瞻既是老夫挚友之子,也是老夫所喜爱之人。”
“今后,其为官任事,若有不妥,还望诸公看在老夫的薄面上,宽恕一二、原谅一二……”
“如此,老夫不胜感激!”
说着,他就拱手一拜。
苏轼见状,立刻下拜:“叔父抬爱,某受之有愧,愿请叔父收回成命!”
苏轼已经反应过来了。
张方平是在托付衣钵!
将其政治人脉与政治衣钵,公开托付给他。
这让苏轼受宠若惊,也让他吓了一跳!
张方平却扶起苏轼,道:“子瞻,来!给诸公来行上一礼!”
在坐宾客见着,纷纷起身,内心的震撼,已是难以言喻。
虽说国朝士大夫衣钵,并非一定要托付给儿子。
学生、外甥、门生,也都可以托付。
像上个月司马光去世,其政治衣钵就没有交给其子司马康,而是交到了他的学生范祖禹手中。
可苏轼既非张方平的学生,也与张方平没有姻亲关系,更不是其门生。
这种直接跳过学生、门人、亲戚,把自己的政治人脉与政治遗产托付给一个外人的事情,在国朝还是很少见的。
而地位如张方平这般,却选择将政治衣钵交给一个纯粹的外人的,就更少见了,甚至可以说前所未有!
要知道今日的张方平,可不是过去的张方平。
在元丰八年前,张方平只是一个致仕退休,荣养于南京应天府(商丘)的宣徽南院使而已。
政治地位不是没有,但,影响力很低。
别说与文彦博比,就算是与孙固比都远远不如。
因为,当时的张方平已经致仕十年。
官场上,素来是人走茶凉。
何况,张方平当年在官场上,得罪了无数人。
他和文彦博不对付,与司马光是对头,对王安石的新法也横看竖看不顺眼。
新党、旧党,能得罪的都被他得罪了一遍。
所以,致仕后他才不去洛阳,反而是回了应天府。
但元丰八年开始就不一样了。
在这汴京城里,太师、平章军国重事文彦博,受到当今官家推崇,使其地位高于宰相,且下诏太师入朝,宰执起肩舆,可谓是风光至极,国朝以来,人臣从未有如文彦博者。
而张方平,作为和文彦博一样,从嘉佑时代走过来的宰执。
同时,也是文彦博的对头。
政治地位,随之迅速抬升。
先以元老,国家股肱、社稷老臣的名义,慰留京师。
旋即,落宣徽南院使,进拜彰德军节度使,授予节钺。
然后,又以‘彰德军节度使张方平,国家宿老,先帝股肱’的名义,命宰执等商议国事,备询于张方平。
这就是给了监督都堂决策的权力。
虽然这权力很缥缈,可,哪怕是做做样子,宰执们也必须尊重这位致仕元老了。
然后就是拜其为‘判元祐字典编纂使’。
与之搭档的,是现在在场的时任翰林学士承旨邓润甫。
而至今,邓润甫依然兼着提举元祐字典书局的差遣。
并且,邓润甫非常清楚这是他最重要的差遣!
重要性可能还在其尚书左丞的执政身份之上!
此乃宰相的敲门砖!
张方平的地位再次攀升!
现在,张方平基本上就是明牌的文彦博反对派。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
这就是宫中为了制衡文彦博而选择的老臣。
大小相制,异论相搅嘛。
大家都懂!
而文彦博的反应,也证明了这一点,今年八月,太皇太后坤成节,文彦博费尽心机,将留守河南的冯京运作回京。
而冯京回京后,就借口要侍奉丈母娘周国太夫人晏氏,赖在京城不走了。
随后冯京就在文彦博的帮助下,参与到了元祐字典书局之中。
并在九月中旬,正式以保宁军节度使落留守河南府并致仕。
然后,以保宁军节度使同判元祐字典编纂使。
名正言顺的跳到台上,和张方平打擂台。
此事,虽然看上去是文彦博赢了。
然而文彦博费尽心思,将冯京弄回来的这个事情本身就说明了,在文彦博眼中,张方平是一个值得重视,并且需要全力以赴的对手!
而张方平能把文彦博逼到这个地步,则说明他的地位在元老里已仅次于文彦博(不包括王安石)。
而这样的一位元老,却选择将自己的政治人脉、政治遗产以及政治衣钵,在今天晚上,公开的托付给苏轼。
关键,他的儿子们也都在场。
而且,看上去都没有意见,甚至乐见于此!
真是奇了怪了!
这一家子都不正常!
只有那几个熟悉国朝旧事的老人,在心中若有所思。
“这还真是张安道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尤其是考虑到,张安道素与那一位交好,而那一位早将苏轼视作弟子、衣钵传人!”
“错非其亡故时,苏子瞻还年轻……恐怕直接就传衣钵了。”
“今天张安道,多少有些代替故人完成传承的意思……”
第653章 一笑泯恩仇
张方平府上发生的事情,很快就随着与会宾客们,传遍了整个汴京。
赵煦在第二天中午的时候,也得知了这个事情。
此时,他正在福宁殿后的御花园,听取入宫汇报靖安坊建设进度的贾种民。
听完冯景的报告,赵煦就笑了一声,然后看向在他身前三步左右,恭敬的低着头的贾种民,颇为玩味的审视了一番。
贾种民是贾昌朝的后人。
而贾昌朝当年和张方平是死对头!
贾昌朝在仁庙时代,是公认靠着攀附温成张皇后的裙带关系起家的。
另一个,就是现在的太师、平章军国重事文彦博。
所以,文彦博、贾昌朝在当年是一个战壕的兄弟。
而在他们对面的战壕里趴着的,则是以富弼为首,欧阳修、张方平为骨干的一派。
两派人当年,在朝堂上就差没有打出狗脑子。
欧阳修被人造谣、诬陷,与外甥女(不是亲的)私通,就和这两派之间的激烈斗争有关。
如今,兜兜转转,当年的恩怨,恐怕也会延续到这一代人身上来了。
至少,赵煦知道,苏辙就很不喜欢贾种民。
贾种民被赵煦瞧的有些心里发毛,但也不敢问,只好低着头道:“陛下若无他事,臣乞告退。”
“嗯!”赵煦点点头,道:“卿回去后,要记得抓紧,在正月前,朕希望可以看到汴京学府的蒙学、小学、中学之主体建筑落成。”
“唯!”贾种民再拜,然后亦步亦趋的退出这御花园。
赵煦等他走远了,消失在视线中,才问冯景:“文太师府邸,可有什么消息传出?”
冯景摇摇头。
赵煦嘿嘿一笑:“老太师此时,恐怕正在家生闷气!”
……
文彦博半闭着眼睛,靠在御赐的太师椅上。
“老匹夫找了個小混账!”
“有什么好得意的!”
“还找了那么多人见证……”老太师哼哼唧唧着,阴阳怪气:“搞不好哪天,那小混账再捅个天大的篓子,看谁能救!”
在他身旁侍奉着的文及甫是只能低着头,假装听不到,根本不敢开口。
因为他知道的,自己只要开口,老父亲肯定就会拿着他做文章。
文彦博哼唧了半天,见文及甫没敢接话,便不高兴了。
他瞪了一眼文及甫:“汝这逆子,平素不是很喜欢问的吗?”
“今日怎么不问问,为何张安道那老匹夫要将衣钵传与苏子瞻?”
文及甫咽了咽口水,只能硬着头皮拜道:“敢请大人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