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唐的门阀世家体系,已经被彻底摧毁、消灭。
而明清时代的地方宗族体系,现在还只有一个萌芽。
如今大宋社会,依旧沿袭着汉唐以来,诸子析产的传统。
也就是父母在,居一家,父母亡,诸子各分家产,各为一家。
所以现在的民间,并没有一个强大到足可对抗官府的势力。
像明清时代,那种皇权不下乡,宗族族长关起门来,可以用宗法处置、决断大部分乡民矛盾的事情,在大宋是没有土壤的。
因为,构成明清宗族社会底色的物质基础是祖田、祭田等等族产。
在掌握了这些财富后,族长就可以决定,谁家吃饱,谁家饿肚子,也可以决定谁家的孩子可以读书,谁家的孩子只能去放牛。
而现在,所谓祖田、祭田什么的,才刚刚萌芽而已。
这还是范仲淹带起来的风潮。
范仲淹在家乡,设置义庄、义学、义田,以养范家子孙。
很快就会有人发现,这个办法的妙处。
因为,义庄、义学、义田,属于宗族所有。
可以免于诸子析产,可以被子孙世代传续下去。
等于给家族托底,让子孙再不济也能靠着族产生活。
聪明人很快就会打起范仲淹的旗号,开始在家乡修桥补路,捐田助学。
类似的操作,在现代也有。
以慈善之名,用信托之术,规避遗产税。
扯远了。
回到现在的大宋社会,这是一个没有世家门阀,也没有宗族的社会。
这就意味着,普通百姓和官府之间没有什么议价能力。
官府手中掌握着普通人的生杀大权。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在熙宁变法前的普通人若是忽然暴富了。
猜猜看,他会遭遇到什么?
答案是:衙前役。
所谓衙前,在过去分为两种,一曰:长名,二曰:乡户。
前者就是所谓的胥吏,父死子继的肥差。
后者则是让人闻风丧胆,让天下州郡富户瑟瑟发抖的恐怖所在。
因为这玩意,可以很轻松的搞死一个在地方上富裕大户,让其倾家荡产、家破人亡。
为什么?
因为乡户衙前,一般干的都是转运物资或者输送赋税的差事。
一个衙前,带着他的任务踏上道路的那一刻开始,就将沦为各方贪官污吏敲诈、盘剥的对象。
在熙宁变法前,汴京城就来过一个两浙的衙前。
这位衙前,花了整整一年时间,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将他要送的东西,送到了指定的地方。
猜猜看,他这一路上,花了多少钱?
答案是一千贯。
再猜猜看,他要运送的东西价值多少?
两匹绢,几串铜钱,总价值不超过五贯。
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宋天下州郡的富户们,纷纷想方设法的降低之的户等,以避免自己达标。
躺平者有之,自残者有之,自杀者更是比比皆是。
当然,也有那强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扯旗造反!
这就是欧阳修在给仁庙的奏疏中感慨:今盗贼一伙多过一伙,一伙强过一伙的源头。
所以,差役法早就不得不改,也不改不行了。
帷幕中的太皇太后,沉默了许久,她也琢磨出些味道来了。
特别是赵煦点破了‘使怨归于上,而利归于下’后,她立刻想明白了,差役法最大的弊端在哪里?
在朝廷承担了一切风险和责任。
但好处,却全都落在了下面的胥吏、官员手中。
等于朝廷给这些发了一张空头交子,任由他们在上面填数字。
这个时候,向太后趁机悄悄的对她道:“娘娘,新妇以为官家所述先帝之言甚有道理!”
“想那乡中富户,皆是地方头面人物,奢遮人家,素来在乡中有威望。”
“彼若落难,因此怨怼朝廷……”
“恐黄巢之辈,从中出啊……”
太皇太后一听,彻底的对差役法死心了。
因为这正中她的死穴。
黄巢当年是个什么人?不过是私盐贩子而已。
但他就一脚将大唐给踹倒了。
现在的大宋,比之当年的大唐,可危险的多。
大唐时,至少四夷还没有什么威胁。
现在呢?
大宋若是出了问题,恐怕北虏、西贼,都要起兵来寇了。
于是,她点点头,道:“老身知道了。”
484.第458章 开门!市场经济!
484.
2023-12-31
既然嘉佑祖制回不去。
现在的役法,又是问题重重。
太皇太后也没辙了,只能叹息一声,道:“旧法既不可恢复,役法检讨又问题重重……”
“官家,该当如何?”她下意识的开始向赵煦征求意见。
就像这些时间,她在宫中遇到难题,就征询赵煦的意见一般。
只不过,那些时候大都是在庆寿宫。
只有宫里面的人知道,而如今却是公开在两位宰相面前,寻求赵煦的意见了。
韩绛、吕公著都是咽了咽口水。
他们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天子,已经可以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成年了。
不是生理上,而是在政治上‘成年’。
这意味着,他在政治上脱离了‘孩子’的范畴,成为了一个成年人。
于是,纷纷低下头去。
赵煦对上太皇太后的眼睛,沉思了一会后,答道:“回禀太母,天下之事,纷繁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尤其是这役法条例,牵扯天下万民,须得细细察之,徐徐图之。”
太皇太后叹息了一声。
韩绛和吕公著,则悄悄对视了一眼。
眼神中既有着少许失望,却也有着理所应当的神色。
确实!
役法一事,牵扯上上下下,无数人的饭碗。
当年,王安石变法,改差役法为免役法。
一下子上上下下的官员,都是大发牢骚,一时天下州郡可谓是官不聊生!
为什么?
因为差役法一变,百姓只要交钱就可以免役。
好多当官的,一下子就没了免费的佃农给他们种职田了,还得自己掏钱去雇下人、养歌姬。
好多人都不适应!
而现在免役法已经实行了十几年,贸然大变,就又要打断这条已经稳固下来的利益链条。
上上下下该有多少人得夜不能寐了?
但是,下一秒,他们就听到了那位少年天子道:“然而,却可从其他方面,想想办法,将现有的制度条贯利用起来。”
太皇太后闻言,当即问道:“官家的意思是?”
若是不变制度、法度,就可以弥补缺陷。
这位太皇太后,当然是愿意做的。
赵煦轻笑一声,对韩绛问道:“韩相公,元丰八年天下免役钱有多少?”
韩绛躬身答道:“奏知陛下,元丰八年,户部上奏天下州郡,共征免役钱计有一千八百七十二万贯,其中耗用者九百余万贯,余者解递汴京封桩库。”
这就是免役法的威力所在。
一年几近两千万贯的收入,扣掉开支,还能结余数百万贯。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的大宋王朝的财政,在罢废了市易法后,几乎就是靠着免役法收上来的免役钱在维持。
就是……
收的有点狠了!
赵煦继续问道:“相公可还记得,今天下州郡厢兵员额?”
韩绛想了想,才答道:“奏知陛下,老臣年迈,对此记不大清了,只隐约记得,应是二十余万。”
赵煦点点头,就回头对帷幕内的太皇太后道:“太母,孙臣却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