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身前,是钟氏的一位与他差不多同龄的人,看起来四十左右,却是满面愁容的背手等待。
过了许久,见跪坐男子不说话,又苦口婆心的补上一句:“公达,你不可袖手旁观呐!文若如今在曹公麾下,应当可牵制一二才是。”
“这……张韩遭伏击截杀,却迁怒于我颍川全境,不能容他这般胡闹。”
“他这行径,简直和贼寇无异!!致以天怒人怨呐!”
“哈哈哈……”坐着的中年男子,乃是荀攸,字公达。
他虽然年纪长几岁,但辈分比眼前这人小,所以笑得也不敢太过狂放,始终保持礼仪气度。
闻言哑然失笑后,轻声道:“钟君要这么说,那张韩肯定还是和贼寇有所不同的,这位张伯常岂会明抢?”
是啊,百姓还在为他义愤填膺呢,呼吁扫寇呢,这钟氏的人心里暗道。
“但,钟君这么急着让攸去劝诫,难道此次截杀和钟氏有关?”荀攸眼皮一抬,暗藏锐利。
“没有,不是,当然不可能!!”这钟氏名郜的中年儒生顿时摆手,直接接连否认,面色激动起来,好像被人踩了一脚尾巴似的。
“我钟氏族众有跟随冀州者,又有跟随元常在长安辅佐天子,在祖地反而没多少人!唯有我无能,因而留守祖地,我只是,担心这张伯常此狂暴之举,扰了民生,坏了世族清雅,毁了我颍川这么多年的声名与安宁!我辈……”
他说话的时候荀攸就这般静静地看着他,作聆听受教状,时而配合其言语自然流露出“讶异”、“动容”多种的神色,最后淡淡的道:“在下不过随口一问,君为何如此激动?”
“我激动了吗?”钟郜心里发虚,眼睛顿时闪躲。
他其实就是不想出资,因为张韩要得太多了,不光要钱粮,还要家中所藏辎重,其中金银铜铁,恨不得搬空所藏,如果搬不动,那就会开口要人丁,说让奴籍搬运,随军而走,这一走就肯定不会还了。
但不想归不想,这么激动开脱,好像越发显得自己,像是幕后之人?
“公达,此事你看如何是好?如今境内各族,可都在仰仗伱呢。”
荀攸双手放于腿前,两手相迭,手心向上,大拇指习惯性的相继在绕,他跪坐时如果是这个动作,一般说明心态十分轻松,甚至有看热闹的惬意。
俄倾双眸一眯,和善的笑道:“小侄不才,年岁也大,且与张伯常不熟。”
“叔彧,人在鄄城,不在家中。但凡事讲求公道,张伯常被伏杀,那是差点要了人性命的事,境内有家族要他的命,而他只是要钱,已经很仁善了。”
这话也在理,换个西凉诸侯、边境武将,现在已经把整个颍川的家族全屠杀了。
钟郜暗暗点头,但是又觉得哪儿不对劲。总觉得这小老头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是又没有证据。
荀攸接着道:“他要公道,钟君给他不就好了吗?将谋划截杀埋伏之人找出来,交出去。”
你说得简单,你荀氏不用遭难,原来是事不关己,查此事估计牵扯极大,要不得安宁,这怨恨都在我钟氏头上,谁会干这等事。
“唉,一旦如此,境内各族将会是鸡犬不宁,找自然不可找,等曹氏大公子,和张伯常到了颍阴,还请公达帮忙进言,就说我们愿意给他一个交代,可好?”
荀攸抬眼和他对视了一番,大致明白这话的意思,找个家族出来,认罪,挨刀。
然后他家的子嗣其余家族共养之,可令其求学于各家,日后保举为任官位,可再兴旺。
边缘附庸的宗族就是如此,他们答应则合,不答应则形势相逼,在众聚钱财给张韩赔罪,应当能先行喂饱虎狼的胃口。
之后,再寻时机,争锋相对!
荀攸眼皮一垂,笑道:“我自招待,但劝说之事,尽力而为。”
“诶,好,那就多谢公达了!!”
钟郜欢天喜地回去,得荀攸这句话,他也就算是能给那些来求的各族使者交代了。
否则,非要去查谁人埋伏动手的话,真就是自己把自己弄得鸡犬不宁。
三日后,张辽兵马行至颍阴,得当地县令携众吏相迎,又有百姓欢庆,一派祥和。
荀攸则是而后才来邀请张韩和曹昂等人,到族中去居住。
以彰显地主之谊,毕竟荀彧早就已经写过书信了。
张韩欣然前往,接受款待,把酒言欢。
喝得兴起,也就聊得颇为畅快,从地方的风土人情,聊到已经历过的各大战事,言无尽,宾主欢颜。
荀攸感觉张韩这人,其实挺好相处的,而且心中也明镜,言语之中,他又对族叔荀彧颇为尊敬敬仰,一派亲和。
其实是个不错的年轻人。
“侄儿!喝!”
就是有点没礼貌……荀攸心说,虽然不知道他是不是喝醉了才这样,但仗着叔叔赏识,竟也一口一个“侄儿”,成何体统!
荀攸大了张韩至少十六岁!
还能不能要点脸了!?
“伯常,”荀攸此时缓缓正色起来,对张韩立身拱手,道:“既然今日相谈甚欢,有些话,攸还想问询一番,万望伯常回答。”
张韩在左下第二位立即抬手,和首位的曹昂对视了一眼,又看向荀攸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江上截杀之事,险些要了我和子脩的性命,难道要我息事宁人吗?”
荀攸面色一凛,知道已不需要徐徐而言、转弯抹角了。
索性将钟郜之前来准备补偿张韩的决定说了出来,一个家族、一份惠及全军的大礼,看能否收下。
张韩沉吟了片刻,伸手在案牍上敲打了许久,律动的敲击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俄倾,他抬头看向荀攸,笑道:“侄儿,你说,是真相重要,还是我敲山震虎重要?”
“敲山震虎,”荀攸想了想,他也不了解张韩,但看他这一番动作,就是为了震慑各家族,让他们不敢再轻易暗算。
结果张韩摇了摇头。
荀攸错愕,试探性的问道:“难道是真相!?”
伯常竟还有这种尊奉“规矩”的原则?凡事都要讲求真相,非黑即白吗?
结果张韩又摇了摇头。
这下荀攸迷茫了,愣神的看着张韩,心里大呼没道理,都不是你叫我选这两个干嘛!?喝多了?
张韩咧嘴一笑:“没有真相很重要,真相就算是给出来,无非是推脱给山贼,又或者逼迫一个小族承认而后他跑掉便是。”
“这事儿又不是没经历过,当初堂堂一州刺史,不也用此法妄图暗害老太爷吗,最后是谁的罪责?贼将张闿,可不管真相如何,后果得要承担。”
没有真相,就可以一直强征各族出资,真狠。
荀攸默然不语,知道了张韩的心意,也就不再多纠结于此事了。
他的行事风格,真像那位曹公,抓住良机,雷厉风行,绝不手软,狠辣霸气。
不愧为深受器重的年轻人,所以才能在这般年岁,就与其他众长谋士同列。
罢了,反正荀氏无忧,这位大公子、主簿,以及那两位沉默寡言的将军都未曾对荀氏恶意相向,足以见得,他们把颍阴荀氏当做自己人。
于是他很自然的岔开了话题,又聊起了平日爱好,听到张韩说爱好“文史”的时候绷不住面色奇怪了一下。
就算知道是文策、读史,也忍不住心中哭笑不得。
“伯常最喜读什么书?”
“喜欢夜读春秋,”张韩斩钉截铁的笑着说道。
这一句直接引来了典韦、曹昂的满头问号。
你什么时候晚上看过书!?
张韩面不改色,依旧笑着吹嘘,“其中记载一个故事,我记忆犹新。”
“伯常请说,”荀攸自信一笑,觉得若是论这个,可以谈数日不休,自原史、野史、风评到心得,无不擅长。
他倒是也想听听张韩喜欢那些记载、典故。
“庄公十一年,夏六月,宋地宿,某村落遭贼害,家家盗空,有当地大族严于防范,于是十里之内,百户之中,唯一幸免;故,众以其家完好为由,告发官府,指认此家为贼,家主听闻后,于一夜自盗家中钱粮于众,故平息,相安无事。”
这个故事有什么特殊的吗?曹昂和陈群同时心想。
而且在座三名儒生都在疯狂的回忆这特么是哪一部记载的典故?!
一点印象都没有,其中人物、时间和地点记载都极其模糊,不可能录入书中,定是张韩这小子当场现编的。
但仅仅半个呼吸的瞬间,三人先后灵光一现。
荀攸率先抬起头来眼神幽怨的看着张韩,无语至极。
啧,他居然在敲打我。
张伯常不当人子,他连我们荀氏都不想放过!?
第100章 我儿遭伏击?我要荡寇扫贼!!
“呵呵呵……”荀攸早该想到张韩此子欲壑难填!
本以为凭借相谈甚欢的彼此欣赏,可当做交情一场,没想到还是一桩谋算!
可恨!
“就是个故事,也没别的意思。”张韩笑着说道,举觥邀酒。
“本来家叔荀彧就曾来过书信,是以荀氏也定会顺势归于曹氏。”
“伯常可驻军在颍阴,当地官吏定也会遵守。”
张韩连忙展露笑脸,敬了荀攸一觥,满饮。
然后一抹嘴道:“不是非要贪恋这点钱财,我张伯常行事磊落洒脱,视金钱如粪土,怎会贪恋荀氏的钱财,而是荀氏的态度,很重要。”
荀攸深思了一番张韩的话,在以往叔叔送回来的家书中,曾经称赞张韩写出过“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迈佳句。
的确是不慕荣利之人,如此说来,他不是贪图钱财,而是要以此抚恤死去的宿卫死士,又振奋张辽所领兵马。
同时,趁此时机将整个颍川的重要县乡清扫一遍,刚好达成收服的目的。
至少现在,陈、荀两家都已归曹,并且愿意拥戴依附,任由驱策。
荀攸勉强露出了笑容,“伯常的意思,是要荀氏的态度,我明白。”
“那你这就不明白了,”张韩眼皮一抬,“这怎么又会是要荀氏的态度呢?我知道那些人以文若先生所在而暗示荀氏出来阻挠。”
“因此,我含泪取了荀氏之财,才足以让周围的世族平衡,那个故事,并不是为了彰显家主为了保持均衡的智慧,而是想说,世间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他家不被盗,其余人定然心中不服,便会一直闹事。”
张韩语重心长起来,拱手道:“公达,我是为你好啊。”
我特么……
荀攸一口老槽在心里堵着,看着张韩不断的吸气,却是吐不出来。
我知道肯定难以幸免,定要出钱,而且我也做足了准备,要赠予钱粮资军。
但是,我没料到你真这般直截了当的说出口来。
我更没料到,伱居然还要说为了我好!
我真是……我还得说句多谢张主簿!?
你欺人太甚!!
我荀攸今日便是当场死,从外门跳下去,也绝不会说一句“谢”!
“伯常有心了,”荀攸很有涵养的拱了拱手,脸色极其难看,好似吃坏了肚子。
喝到晚上,临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