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证据呢?”曹操回头头来凝望着他,神态如虎视猎物。
杨彪心里一抖,藏在袖中的手已然捏紧了拳头。
他心中自然是紧张的,倒不是杨彪真的和淮南袁术有什么暗中往来,但是曹操这么说话,就好像有确凿将他栽成通敌的证据一样。
这让杨彪百思不得其解,更是心里畏惧,曹司空的手段,从来都是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说不准哪一日就会声名俱毁,可怕至极。
他哑口无言,只等待曹操下文,因为现在说什么可能都是错的。
曹操凝视了他一会儿,继而高声大笑,同时拍打着杨彪的背部,至此,两人已经一同走完了金吾卫严阵两侧的阶梯。
到广场上大步而行,准备转出承德门,没有了披坚执锐的金吾卫,气氛便没那么压抑。
曹操才笑完了,轻松道:“方才,不过是玩笑话。”
“司空,这事关我一族之清誉,可不敢以玩笑视之。”
“嗯,是这样,”曹操语气轻快了起来,“德祖在我处为主簿,向来是恪尽职守、尽显其才能,为我将诸事文书也都打理得井井有条,颇为喜爱。”
“所以,我想将他一同带去征讨淮南,若能得胜,对于他来说也是一次不错的经历,可取功,亦可历练。”
杨彪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之中,心绪更为复杂,曹操夸赞之言是真是假不必去琢磨。
但他要带杨修出征,看似给功绩,可同样是为官多年,历经生死的人精,又怎会看不出来。
这是要将杨氏这嫡长子押在身边,以确保自己在许都不会轻举妄动。
而且,曹操行事的目的,绝不会这么简单。
杨彪心里幽幽的叹了口气:他定然是先行说动我同意杨修随军出征,而后以杨氏为表率,再去带走其余公卿之子。
如此说来,此前曹操以求贤令再举这些公卿的族人,既给了恩情,让大家都得公允恩泽,又为今日这件事,先行布下了重要的一步。
每个得举的年轻贤才,当然会戮力笃行,也都各有功绩。
趁着功绩,便能顺理成章的带在身边,而我若是不反对,他们肯定也不敢反对,毕竟杨氏总为表率。
看得通透,所以才惧怕。
曹操此举等同于昔年天子向诸侯要质子,以钳制其封地反心,若有变故则先杀质子于其眼前,再昭告天下其不顾嫡子之恶。
便可,先栽一个不忠不仁,无情无义!
“德祖年少,体虚难行。”
“唔,”曹操嘴角努起,看不出喜怒,“昨夜,你子杨德祖,深夜去了大理寺少卿府邸。”
“今日我来上朝时,伯常与我说,昨夜德祖与我军中祭酒、陈留太守、参军贾诩等谋臣在一座新得的军略沙盘上,商议攻淮南之计策。”
“其中,俱细言明行军路线、粮草几何、如何调兵、遣将为谁,乃至是先前在淮南布下了多少暗子,都细细商讨。”
“德祖,从头到尾,均听入耳,而且还有所见解。”
“我闻德祖自小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在我司空府这半年,更是尽展其才华,不光是过目不忘,他听闻过的事情,能牢牢谨记,哪怕是数千字的人文军情,都能一字不落的给我复诵默写而出。”
“太尉啊,你说……如何是好?”
杨彪两手本来交叉垂于身前,现在听完,冷汗湿透了衣背,十指悄然紧扣,已是方寸大乱。
怪不得……
曹孟德今日来找我,原来是手中有这样的把柄。
德祖啊德祖,伱当真是自作聪明,以为才华横溢……
你越是展示此能,就有越多人知晓,再加昨夜商议军情你竟在场听完,若日后行军打仗稍有不顺,那就是直接扣在头上的通敌罪状。
哪怕没有证据,光是流言都能让你万劫不复哇。
你去那少卿府干什么!!
那地方是龙潭虎穴,我族中规矩直结交出身儒林的名士。
为何,会与这些善于阴谋诡计之人厮混宴饮,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啊……
杨彪此时,肩膀一垮,这上身本像是用力扛着一口满实的麻袋般,现在却一下垂松了下来。
两手也分开而落于腿侧,袖袍微微晃动,这一瞬间就老了许多。
他沉声道:“司空,为证儿清白,他是该跟着你去,但为人父者,如何不担心自己的孩子。”
“方才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担忧独子不可胜任戎马,但……还是容我回家问一问他,若他愿意,我立即去司空府答复,如何?”
“嗯,好,你明白就好,”曹操淡淡点头。
杨彪又道:“方才我思来想去,又想起一个道理。”
“是何道理?”
“将于外征伐是为英雄,文于殿安臣心是为忠义,司空为大汉戎马倥偬,我才薄德浅,也应当如烛为司空守住许都安宁,不令内患扰乱军心。”
“嗯,”曹操满意的笑了起来,“你明白,那就太好了。”
“回去告知德祖吧,这个消息由你告知,最好不过。”
“恭送司空。”
这一日,杨彪于承德门下,在文武百官面前,鞠躬拱手相送曹操上了马车,又恭敬目送其车驾远去。
其状,令不少人看在眼里,心中尽皆思绪万千,又成一道风潮言语,刮向了内城诸多臣子家宅内。
一夜间,官吏宅邸之中,暗叹、惊奇、不解与愤怒可谓百态横生,校事可窥见一部分,收集汇总于府,供戏忠查阅。
……
杨彪回到家中时,杨修刚刚自司空府回来。
一到家中见到父亲,兴高采烈的到正堂来请安,又聊起了昨夜在少卿府邸的见闻。
“父亲不知道,儿终体会了一次了光武先帝的感受,那沙盘可塑地图,如地势皆在眼前也,这般谋划行军,比起图纸更为方便。”
“儿料定,此次征讨袁术,一定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因为我军进军缓慢,步步为营,沿途搭建粮道,可选数条河流运送粮草,数日内可至百里之外,何等便捷!”
“另外,汝南、颍川、广陵也皆是战略极重之地——”
“德祖,”杨彪本来不忍打断他的兴致,但还是开口叫住了杨修。
因为他已经听不下去了。
可能昨夜,那些少卿府在场的恶人们,就是这般笑吟吟的看着自家儿子豪言壮语、纵才布局,心里应当认为他实则极其愚蠢吧。
“父亲,”杨修还以为是自己一直夸别人,惹恼了父亲。
又或者是今日朝堂之上,发生了什么不快。
“我杨氏,和袁氏素来有姻亲,你母亲更是袁绍、袁术的宗脉小妹,我们其实应该避嫌躲难,不能被人诟病,在后方扰乱司空征讨袁术。”
“更不能被人怀疑,暗通袁绍,趁司空去扬州时,谋取许都。”
“初平三年,司空征徐州,其兖州腹地,有谋士陈宫,与当时八厨之一的陈留太守张邈,欲迎吕布反叛司空,后被将计就计,反而大败逃走。”
“正因曾有过后方叛乱之举,虽没有遭受灭顶之灾,但没有人愿意被人背叛。司空对这等事,在意得很。”
杨修愣了愣,怎么忽然说起了这个。
杨彪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笑容,和善的道:“修儿,昨夜你去了少卿府,殊不知那围炉,是早年曹司空麾下谋臣最爱的宴席之地,多少奇计妙策都是出自这围炉夜话之中。”
“所以,才是张少卿主邀,祭酒、太守、参军,甚至曹氏的大公子均在。”
“那里,并不是你所想的,属于白丁、寒门的粗野聚会,那里是曹营的谋汇之地啊……”
“啊!”杨修闻言触电般的站起了身来,他到方才都还以为那只是有游玩之趣而已!
哪怕是沙盘点将、纸上谈兵,都只是谋士间的新玩意,讨个乐趣罢了!
“可是,昨夜那些文武都颇为懒散,饮酒作乐、放浪形骸,根本没有谋臣一言一语的推敲。”
“军情,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杨修低下了头,而且他现在想忘都忘不掉。
“平日于司空府处事,是否时常向外人展露你过目不忘、心智超人的才干?”
杨修沉默不语,低下头站得笔直,若是仔细看的话,可见其目光空洞,四肢在微微发抖,好似置身冰寒之境。
那是他现在越发散的去思考,就越发的感觉恐怖。
自己踩的每一步,从进入司空府开始,就踩在了司空的陷阱里。
他随时可以取用,并以此来大做文章,而杨修还以为……司空府平静,毫无危险。
这只能说明,他,与他们,绝不是同一个层次的人。
若杨修在山腰,则抬头不见山峰,而是浓浓的云雾而,不知山高有几何。
这等无力感,便知己之渺小。
“修儿,你好好想想吧,”杨彪由衷的叹了口气,“为子孙计,少时取名,家中盛邀高贤,以授你声名,此为何故?不是为了让你骄傲自满,自觉才干出众,目中无人。”
“而是,令你日后能走得安稳,你自小就该明白,名气越大、所获越多、超出同龄之人越远,就越应该谨小慎微,因为,你自同龄群里越众而出,独行于前,他们可望你之路以自省,你的前路却要自己开拓,非大心力者不可通行也。”
“今,曹公提点,我已明了,故而父应当在朝堂之上殚精竭虑,护卫许都安宁,不可再生乱事,以安曹公之心。”
“修儿,应当随行曹公戎马,谨学苦劳,历经沙场磨砺,取微薄功劳,平安归来,如此,这一遭劫难便可度过。”
“儿,儿……”杨修身子震动,心神不宁,双腿一软跪伏于前,双手强行拱起,惨声道:“儿谨遵父亲教诲。”
听到这,杨修早已经明白了事情始末,自己昨夜知晓了这么多军情,等同于任人拿捏了。
若是再不谨慎行事,追随左右,只怕曹公定会借此,除去杨氏!
到那时,真的就无可挽回,声名俱毁!
“修儿,谨言慎行,方可长久。若你能明白这个道理,这次吃的亏便不算白费。”杨彪在家里枯坐了很久,他一直在向想着,等杨修回来要用什么面目去对他。
苛责,并无大用,因为这等大事一旦挑明,杨修本就会自责颓唐,羞愧难当,又哪里还需要他人再去多辱一句。
杨彪始终信奉这等道理,教子教徒虽都严厉,但应当是着眼于小时,平日里不规矩、小聪明,应该苛责重视。
但真正因无心之失犯下了大错时,他们自己都恨不得死,便不该再去唾骂推脱,应当一同承担。
想必,这样一来他会更加铭记,便不会养成惧怕父母的性格。
杨彪怕的不是杨修犯错,或者说,为人父母者,不怕子女犯错,最怕的是子女犯错了,却不敢告诉自己,以至于最后酿成无可挽回的大祸。
他停顿安静了许久,呼出一口气,才又说道:“对张少卿、郭祭酒他们,断不可憎恨。”
“应当虚心求教,至于曹大公子昂,若他真是如同名声多传乃是堂正君子、仁义风范,你更应当追随左右,不可自矜而骄。”
杨修跪伏于地,叩首行礼:“儿子谨记。”
“吾儿,”杨彪和善的笑了起来,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去洗漱一番,什么也不要想,好好的睡一觉,明日就去请命,随军出征。”
“父亲大人!”杨修鼻头终于一酸,此刻想起以往的骄狂自傲,面红耳赤,羞煞当场。
他明白,父亲此次扛下此事,付出的是什么。
是他追随汉帝,辅佐多年,一直坚守而没有丧失的……立场。
现在,已算是丢了。
……
月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