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末年,天下三分,人皆道,曹魏得天时,孙吴得地利,蜀汉得人和。”
“今日河北道,天时、地利、人和,足下能得几分?”
李善早已打好腹稿,缓缓道:“自七日前突厥兵露踪,之后突厥骑兵在冀州、深州边界处往来纵横。
大战未起,送至伤兵营的伤兵大都是与突厥小股骑兵交战受伤,但似乎之前冀州、深州三战,突厥骑兵均并未出现。”
“五千精骑,能抗衡数万突厥骑兵吗?”
“若突厥骑兵如此不堪一击,何以关中、河东数月不发援兵往河北道呢?”
“这便是你说的天时?”李道玄微微一笑,做了个继续的手势。
这镇定自若的模样……真恨不得给你一拳啊,李善心里吐槽,继续说:“下博城往北,少有丘陵、山谷,大片平地,适合骑兵冲阵,所以足下才选定于此迎战。”
看李道玄颔首,李善叹道:“但这七日内,五日均有雨,郭叔昨日告知,下博城北,处处泥泞,大军若动,必陷泥溺。”
李道玄脸上的笑意略减,“这是地利。”
“人和就不用在下说了吧?”李善轻声道:“原国公心怀愤恨……”
李道玄微眯双眼,眉头不自觉的蹙起。
停下嘴的李善又抿了口清水,心想自己看了答案,胡诌出天时地利人和三条,不知道劝不劝得动……呃,也不算胡诌了。
长篇累赘的一段话,虽然不见得有实际效果,但李道玄对李善的怒气却渐渐消失。
不过,李道玄并不认同。
“先说天时。”李道玄敲了敲案面,“贤弟久居岭南,不知北方气候,此时已然入冬,突厥必然思归。
自去年起,草原风雪频频,多有饥荒,部落若不迁移寻地,难以度冬,难道那些突厥兵就不怕部落被侵吞吗?”
“此战若能冲破敌阵,突厥兵当不会死战,刘黑闼不过是颉利可汗养的狗罢了,难道还会为其竭尽所能?”
李善脱口而出,“刘黑闼此前三战三败,均未有突厥骑兵,只可能是两种情况。
其一,刘黑闼约束突厥兵,不使其劫掠乡梓,但足下亦言,刘黑闼是突厥养的一条狗,必然难以约束突厥兵。
其二,刘黑闼刻意使突厥兵殿后,使本部示敌以弱。”
“刘黑闼惯以狡诈闻名,唐军三战皆胜,士气正盛,难道接下来要据城而守?”李善顿了顿,继续说:“此人示敌以弱,退避三舍,引蛇出洞,欲一战功成,彻底覆灭河北道唐军主力。”
李道玄微微张嘴,片刻后摇头道:“贤弟真是奇思妙想。”
看李善一脸的郁闷,李道玄接着往下说:“再说地利,虽近日有雨,下博城北大片泥泞,但双方均以骑兵为先锋……”
话未说完,李善就打断道:“虽均是骑兵,但突厥人乃是轻骑,散漫遍野,骑射为主,但在下听秦王府子弟、郭叔所述,秦王殿下亦以骑兵称雄,但每战必冲阵破敌,一旦陷入泥泞,必然威势大减。”
“突厥兵一旦散开,不成队列,我部盯着刘黑闼主力踩踏,大军鼓噪前行,必能克敌!”
“逾三万突厥骑兵,刘黑闼本部亦至少三万,五千精骑能踩踏破阵?”
“本王率精骑冲阵,再令两万步卒持械随行,必能破阵!”
好吧,李道玄的自称又变成本王了……怒气值看来又在急速上升。
李善也有点上头,伸手一指营帐侧面,“身为大军主帅,亲自冲锋陷阵,若是史万宝那厮顿足不前,如之奈何?!”
李道玄霍然起身,“原国公虽与本王多有间隙,但如此大战,何敢因私废公?”
“何为公?何为私?”李善冷笑道:“若淮阳王大败,即使史万宝不胜,东宫也必然欣喜!”
激烈的争辩声戛然而止,李道玄紧缩双眉,“即使本王与二哥亲近,但如若兵败,东宫为何欣喜?”
第94章 头铁
说到底,还是夺嫡之争。
从京中的东宫与秦王府,从陕东道大行台和顿足不前的齐王,再到河北道唐军主帅副帅的不合,都是源自于夺嫡之争。
李道玄很清楚自己和史万宝立场不同,但却没有看破这一战胜负对京中夺嫡之争的影响。
“齐王顿足不前,太子洗马魏征随军而来,所思所盼,不过是河北兵败。”李善耐心的解释道:“如此一来,举荐道玄兄的秦王亦颜面扫地……太子当会亲征河北。”
“不可能!”李道玄嗤笑道:“若是本王兵败,除了二哥,还有谁能平定刘黑闼?!”
李善幽幽道:“若是道玄兄兵败,待得关中出兵……已然深冬,突厥兵也该撤了。”
“正如适才道玄兄所言,突厥兵在河北不会恋栈不去。”
“但刘黑闼不同,从突厥借兵是欲恢复河北基业,更欲以此逐鹿中原,他不会北返草原。”
这个时代,不可能有人比李善更能描绘出接下来发生的那一切,即使是太子李建成、太子洗马魏征也不能。
“所以,道玄兄兵败,消息传回京中,秦王当遭圣人训斥,东宫当自请亲征河北。”
“到那时候,突厥已然北撤,太子携大军征伐河北,刘黑闼还能抵……”
“不用说了!”李道玄猛地挥袖,厉声喝道:“本王亲率精骑冲阵,原国公敢让本王死于阵中?”
“本王随二兄历经洛阳、虎牢大战……”
李善气急败坏的打断,“秦王看似轻佻,实则稳重,或五天四夜不下马追击敌军,或大胜之余勒令不得追击,或铁甲冲锋透阵而出,所谓兵无常势……”
“只要五千精骑能扰乱敌阵,突厥兵必然不敢实战,史万宝率两万步卒接应,必能大破……”
“你只看得到冲阵,冲阵,冲阵?”李善觉得对面这厮是个榆木脑袋,“虎牢关一战,前后历经两月有余,秦王百般设计,使夏军气势渐衰。
即使冲阵当日,秦王亦不敢贸然出兵,几番试探,待得夏军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之后,才一战功成。”
“如今刘黑闼大军南下,你可知敌军内情?可知敌军士气?可知敌军粮草供应?可知突厥兵占了几分?”
“只需要坚守月余,便能立于不败之地,却如此贸然浪战,何苦来由?!”
“秦王率三千精骑赶赴虎牢,但也留下了蒋国公屈突通制衡齐王,而你呢?”
“你身边只有史万宝!”
“欲效仿秦王,不过东施效颦!”
李善说到这住了嘴,因为脸色铁青的李道玄呵斥亲卫将他赶了出去。
李善还真不是那种言语尖酸刻薄的人,与人为善才是他的面孔,但饶是如此,也不禁跳脚,还补充了句,“竖子不足与谋!”
这下好了,刚才还只是赶出大帐,现在人家将李善并郭朴一行人都赶出军营了!
吹着冷风摸黑进了下博城,还好在城内有个落脚点,李善被气得在屋子里来回转个不停。
看看正在打瞌睡的周赵,李善忍了又忍才没一脚踹过去!
自己从来与人为善,为什么今儿却大失常态?
肯定是被这厮带坏了……对了,东施效颦这个词就是之前聊起李道玄时候,周赵提起的。
本以为来河北道是最安全的,现在好了,还不如早早回了武陵县……李德武就算已经回去了,自己大不了厚着脸皮扒上魏征嘛。
李善心里有着不详的预感,初唐军功赫赫的亲王、郡王,身为秦王铁杆,又参与了虎牢关冲阵,浑身上下插满了箭跟刺猬似的……这样的人物却在史书上默默无闻。
别是死在了这一战……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越想越觉得自己这次要糟。
关键是越想越憋屈!
李善原本还挺得意的,用一封信将李德武送回长安,说不定已经攀上东宫这条大腿,虽然自己也中了招被撵到河北,但有秦王妃、李楷等人的引荐信,自己是能得到淮阳王庇护的。
但情势如此急转直下……换句话说,李善几乎是自己挖了个坑,然后义无反顾的跳了进去。
凑合着随便找了个床榻合衣眯了会儿,似乎还没睡一会儿,外间就有人在用力敲门。
“大郎,范老三来了,带了十人。”朱八揉着朦胧睡眼过来禀报。
李善接过赵大递来的湿毛巾擦了擦脸,“这是连下博县城都不让住了吗?”
一个中年汉子大步走近,左臂吊起,“奉淮阳王命,护送李郎君一行返回陕东道。”
李善擦脸的手顿住了……李道玄虽然年少气盛,但还真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啊。
八日前李道玄率军救下了李善一行人,范老三左臂受伤被丢进伤兵营,是李善第二天给他做了个小手术,管理伤兵营也多赖其力。
范老三是关中府兵,曾经入过秦王府玄甲军,带着的十个士卒也都是他的族人,让他们护送李善……李道玄是考虑到突厥游骑可能的突袭。
“道玄兄何在?”李善的语气中带着希翼。
“淮阳王率兵北上。”
李善刚刚转为多云的脸色立即又是乌云密布,都说到那个份上了,刘黑闼明显将大队突厥兵调来了,你李道玄是不是真觉得自己头铁?!
呆呆的坐在那好久,李善猛地将手中毛巾掷在地上,“立即启程!”
朱八、赵大等人立即出去叫人,郭朴问:“原路返回?”
“决计不行!”睡足了的周赵高声道:“如若真的大战将起,唐军如若不能大胜,刘黑闼必攻刑洲。”
李善愣了下,听一旁恍然大悟的郭朴解释了几句才明白过来。
给周赵递去一个满意的眼神,李善心想这厮总算有点用处……其实一路上周赵帮了不少忙,即使是管理伤兵营也出力不少,只是李善最烦他喜欢偷酒喝。
的确不能走原路返回刑洲,因为如若李道玄兵败,冀州失守,刘黑闼必定先攻刑洲,因为刑洲南边就是洛洲。
窦建德、刘黑闼都是以洛洲为都城,光复洛洲对刘黑闼来说意义非凡。
“去贝洲?”
“贝洲总管是?”
“许善护。”
无论是前世今生都没听说过啊,李善琢磨了会儿,摸了摸怀里仅剩的一封信,咬咬牙道:“去魏洲最快的路程如何走?”
“陆路走武邑,南下入贝洲,转西南过临清,再转南下就是魏洲。”周赵如数家珍道:“但最快是水路,过武邑后入贝洲,等济水径直南下可抵馆陶、魏洲。”
不能再耽搁了,李道玄那厮都领兵北上了,鬼知道自己还有多少逃命的时间。
但李善趋马离开下博县,回身看了眼已然模糊的军营,明明尚未午时,却觉得残阳如血。
第95章 忍无可忍
就在李善回首眺望的时候,已然领兵北上的李道玄也在马上回首眺望。
虽然年轻,虽然自持有胜算,但李道玄也知道,那位只结交了不到十日的友人是为了自己考虑。
“殿下,又两股突厥游骑绕过去了。”
来禀报的是护军柳濬,京兆府柳氏子弟。
李道玄皱眉眺望,侧翼远处的确有些烟尘,“多少人马?”
“不过两三百骑。”
李道玄沉思片刻,嘱咐道:“出兵驱赶,不用追击,多派斥候前探。”
按照计划,今日行军,明日开战,但李道玄发现昨晚李善说的有一点是事实。
突厥兵并未北归,而是大举随刘黑闼南下,并派出大量游骑,几乎遮蔽战场,不少游骑绕过唐军主力往西往东,甚至往南,使得唐军斥候难以查探刘黑闼主力详情。
李道玄又回头看了眼,心想不知道李善走哪一条路,若是往刑洲,只怕要碰到突厥骑兵。
毕竟是第一次独当一面领军作战,李道玄看似镇定自若,也有全盘计划,但总觉得心里有些不托底,开始回忆二哥指挥战事的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