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何觉得鼻子有点发痒,忍不住问:“那馆陶县公之前……”
“听县人提及,最早在驿馆,后来在驿馆周边建了一处宅子,再之后久驻雁门关。”尔朱义琛兴致颇浓,“今日与大来兄久别重逢,当一醉方休……”
“仲珪兄……”
尔朱义琛笑道:“玉壶春天下名酒,关中酒价甚昂,但在代州却是不贵,更何况霞市繁华,必让大来兄大开眼界!”
毕竟是东宫心腹,而且据说还是陛下亲卫出身,常何虽然不愿意但也只能打点精神,笑着问:“仲珪兄抵代县几日了,连繁华之所都知道。”
“也就今日午时才抵达。”尔朱义琛解释道:“霞市虽初设,至今不到半载,但名声远播,在下与蒲州亦多有耳闻……对了,所谓马引便是出自霞市。”
“说起来,馆陶县公真是好手段……”
常何附和了几句,脸有点发僵,他从来没想到过,自己命运坎坷,多遭磨难,其中让自己可能发生命运中最大转折,也可能让自己坠入深渊的居然是那个从未见过的青年。
说起来,常何这一生,的确有点坎坷。
除却原时空中的玄武门事变,以及举荐马周这位白衣卿相之外,常何此人,出身大族,自幼“习行阵于通庄,植族旗于曲陌”,稍长后“倾产周穷,损生拯难,嘉宾押至,侠侣争归”,聚集豪杰数以百计,实是英豪之辈。
但很快,乱世降临,瓦岗寨纵横中原之地,连续攻占黎阳仓、洛口仓,为保全家族,常何不得已相投,围杀隋军大将张须陀,常何就身先士卒,多次立功。
但瓦岗军从真正崛起到败亡,没有超过两年,而常何在洛阳大败之前就早早入关,投靠李唐,李渊大喜,授其上柱国,而常何又劝说李密降唐,因此爵封雷泽郡公。
所以,实际上常何在李唐的资历还算是挺深的……但可惜,很快李密叛唐,常何赶去劝说,也不知真假,反正最后归降王世充。
但第二年,也就是李建成、李世民率军攻打洛阳不果之后,常何策反王世充内营逃回了关内……所谓内营,可是视为王世充的亲卫。
李渊第二次大喜,但这次……常何之前的爵位、官职全都被一撸到底,只以骁卫的身份随李世民征战洛阳、山东,至今也不过只为骠骑将军……在十二卫体系中,骠骑将军是最基层的将官,执掌一地府兵,而天下折冲府,有八百多个呢!
而常何坎坷的经历还没有结束,他随李世民在洛水击败刘黑闼后留在了陕东道,当年刘黑闼复起,太子李建成有意侵夺陕东道大行台、天策府,先是往陕东道掺沙子,然后几度笼络天策府将官……其实这一套手段并不是无用的。
要知道原国公史万宝在武德四年还随李世民在虎牢关一战立下功勋,但之后就被李建成笼络,以至于被李世民从陕东道大行台一脚踹走。
在几番试探之后,李建成挑中了常何,经历坎坷,而且必定心中不甘的常何。
其实当时,李建成暂时节制陕东道大行台,调常何随军,并无不妥,但没想到李建成还没出兵,刘黑闼已经身首异处了……呃,李善的名声传到洛阳,常何都无语了,虽然当时他还没下定决心投靠东宫。
而这一次,李建成干的挺绝的,直接了当的举荐常何出任左武卫右郎将……一个地位不高的骠骑将军,天策府那边无法反对,同时也不可能再信任这位昔日同僚了。
而间接让常何两次陷入抉择的,却是李善。
总的来说,常何是这个时代武人命运的一个缩影,先后被夹在翟让李密、李唐王世充、李建成李世民之间,难以把握自己的命运。
乱世浮萍,身不由己啊!
在这样的思绪下,常何跟着尔朱义琛来到霞市,虽然的确繁华,但常何的心情依旧低落,直到他欣喜的看见一位故人。
“宾王!”
马周讶然回头,“大来兄!”
第484章 尔朱义琛
仆人端上茶盏,马周延手相请,笑道:“不料大来兄、仲珪兄来的这么早,本以为要等到元宵之后呢。”
常何难得露出个真正的笑容,“自当年一别,已有三年之久……宾王怎的在此?”
早年常何在家乡筑寨自保,马周游历中原,两人结识一见如故,从此订交,武德四年中原平定,马周与清河崔氏族人结下仇怨,愤然入关,就是常何赠其坐骑盘缠相送,两人交情颇深。
尔朱义琛坐在一旁缓缓品茶,眼角余光时不时投向正相谈甚欢的两人,对于马周,他很了解,只是没想到居然和常何是故交……这是巧合吗?
“原来如此。”常何笑道:“馆陶县公居然是宾王的弟子……”
“罢了罢了,哪里敢以师徒相称?”马周隐隐猜得到李善当日让自己和常何重叙旧情的用意,摇头道:“李怀仁其人,诗才惊世,腹有良谋,心机城府均属上层,当日小弟不过略为讲解经义,换些酒水,聊以解馋罢了,何敢以师长自居?”
尔朱义琛笑着插口道:“长安选派赴试者,十五道经义,唯独李怀仁全中,想必就是足下之功了。”
马周哈哈一笑,“不过运气罢了,以其才,不论明经、明算、进士,必然登榜……以今日来看,纵然赴秀才科,只怕也能高中。”
“久闻馆陶县公大名。”对于能见到旧交,而且是执掌代州总管府的李善身边的旧交,常何颇为欣喜,“如今宾王……”
马周沉吟片刻后,苦笑道:“馆陶县公身边无人可用,小弟充为文员,替其打点一二……比如霞市、酒坊等等。”
“这岂不是大材小用了?”
“不敢不敢。”马周摆手道:“馆陶县公虽然年轻,却颇有心胸气度,他日若有良机,或有出仕之机。”
常何有点惋惜,似乎马周并不是特别受李善看重……一旁的尔朱义琛却在腹诽,日后自己还得留点神,这厮说起谎来面不改色,他当然知道,在李善的麾下,最重要的就是凌敬、苏定方和马周三人。
寒暄了会儿后,尔朱义琛问起雁门战事,知晓李善谋划的马周有些警惕……毕竟这位是东宫心腹,而且出任代州司马,和苏定方天然就有隔阂。
“正月初五,欲谷设提兵南下,驱赶云州百姓攻打雁门关……”马周叹道:“据说突厥肆意杀戮百信,血流成河,其状甚惨。”
“欲谷设?”尔朱义琛眉头一皱,“这厮是来找馆陶县公报仇的?”
常何也想起来了,前年就是李善生擒欲谷设,换回了淮阳王李道玄。
马周微微点头,“以此逼迫县公出塞一战……”
“处罗可汗、颉利可汗纵然暴虐,也不至此!”尔朱义琛冷哼一声,“如此手段,天必降罪!”
对于尔朱义琛的态度,马周和常何都有些许诧异。
“县公当不会出塞吧?”常何将话题转回来,“虽天气转暖,但塞外依旧冰雪覆地,只需坚守城池,想必突厥很快会退兵。”
马周有些迟疑,顿了顿才低声道:“县公心怀仁义,目睹突厥残杀百姓,只怕未必……”
常何目光一凛,这时候选择出战,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正要开口,外间传来喧哗声,一名汉子疾步而来,伏低身子在马周耳边滴咕了几句。
马周神情有些惊讶,大步出门,常何与尔朱义琛对视了眼,也跟在身后。
一路走到霞市大门外,常何、尔朱义琛都神色有些紧张,情不自禁的往腰间摸去,门外是黑压压的人群,一眼都望不到边际。
数以百计的青壮,或手持长枪、马刀,或牵着坐骑,身负大弓,远远眺望,尚有青壮不断的趋马而来。
常何瞥了眼神态自若的马周,知道肯定不是什么乱事。
几个魁梧有力的青年单膝跪在地上,“突厥肆虐杀戮,听闻李郎君召民夫赶赴雁门关,小人等愿随郎君杀敌,还请先生许可。”
“你们都是云州人氏?”马周先问了几句,才正色道:“迁居代州,县公待尔等如何?”
为首的大汉双膝跪下,挺直身躯,放声道:“满县遍传,此生未见如此父母……”
不等那大汉继续说什么,马周高声道:“虽县公再非明府,却掌代州总管府,被杀戮的是尔等乡人,更是县公治下百姓。”
大汉扬声道:“为乡人故,但更为郎君!”
“突厥暴虐,残杀百姓,郎君定愿出关击敌,我等愿随军杀敌,以佑郎君!”
前面马周在劝说青壮,后面的常何与尔朱义琛均陷入深思。
对于最近两年名声鹊起的李善,常何心中有着大致的判断,这是个很会逢上,同时也很会找机会的青年……能得陛下信重,从代县令摇身一变掌河东北地四洲就能证明。
但今日所见,此人颇有手段,身处险境,县人蜂拥而至……极得民心。
尔朱义琛捋须看着不断请战的数百青壮,心里有着古怪,却也有着满足。
一直闹到将近黄昏时分才结束,马周擦了擦头上的汗迹,接过仆役递来的清水灌了一气,才苦笑道:“李怀仁开拓商路后,引大量云州百姓迁居代州,授田予宅,恩重至此……”
“如此重恩,自当回报。”尔朱义琛笑道:“不过……馆陶县公真的会出塞一战?”
马周摇摇头,“在下并不知晓。”
“两位初至,还是歇息数日再说……”
马周笑道:“并州总管任城王遣派援军至雁门关,必不至于有失。”
尔朱义琛和常何对视了眼,按道理来说,公文年前就抵达代州,而自己两人抵达代州,理应去雁门关报道。
马周延手道:“这几日,两位就暂在霞市安身,总管府尚未竣工……今夜设宴,为两位接风。”
宴席之后,马周刻意留下了常何,两人一叙别情,相谈甚欢……一直到听见突然响起的马蹄声渐行渐远。
听了管事的禀报,马周脸色有些难看,勉强笑道:“代州司马……倒是心急。”
常何对尔朱义琛其实也就是认识而已,眨了眨眼没有开口。
马周在心里琢磨,代州司马,名义上掌一府乃至数州兵权,这时候赶赴雁门关……会不会对李善的计划产生影响?
第485章 战前
正月初十,晨。
已经连续十天悬挂在空中的太阳不知何时躲进了厚厚的云层中,凛冽的北风呼啸着将雁门关上的旗帜挂的呼呼作响。
不大的屋子内,李善跪坐在上首,看向门外禀报的赵大。
“突厥再斩……”赵大顿了顿,似乎有些说不下去。
李善面无表情的说:“再送封信过去,今日出塞一战,但需让数千云州百姓远离战场。”
“是。”
之前李善让人连续三日射信箭过去,从叱骂到讲和,从接应云州百姓,到许百姓入关即刻出塞一战……无非是拖延时间罢了。
说起来简单,但真正做起来却要考虑周全……李善还真怕欲谷设粮草不济,在不可能攻下雁门关的情况下退兵呢。
但欲谷设觉得自己抓住了李善的软肋弱点,一次次的逼迫百姓送死,试图以此逼迫李善出塞一战……在他看来,李善至今不肯出战,无非是因为打不过,但偏偏又看不得百姓惨死。
呃,欲谷设和阿史那·社尔不同,后者仰慕汉学,而前者只是粗略了解,听闻李善诗才惊世……可能是将李善当成大儒了。
“今日出战?”薛忠迟疑道:“两千骑兵……”
“不能再等了。”李善摇头道:“不止两千骑兵,昨日云州迁居代县的数百青壮持械趋马而来,定方兄从中挑选五百骑兵补入军中。”
苏定方点头道:“以北府之法选兵,必然全力。”
几百年前,谢玄从北地逃亡而来的流民中选兵,因流民失地毁家,深恨胡族,淝水一战大放异彩。
李善让疲惫的贺娄兴舒将地图铺在地上,召众人近前,“此战最关键的是时机,若择机不当,败敌不难,却难筑京关!”
昨晚李善已经和苏定方细细商议过,早就打好了腹稿,侃侃而谈,苏定方不时在边上补充。
一刻钟后,李善的手指点在地图上,视线落在薛忠、李楷两人身上,“还请薛兄与德谋兄守御雁门关。”
薛忠点头应是,而李楷却眉头一扬,“怀仁数立奇功,难道今日却要阻为兄?”
李善耐心的劝道:“若无德谋兄……”
李楷摇摇头,“薛公足以守御雁门关,理应无碍。”
这时候薛忠反应过来了,脱口而出,“怀仁……你要亲自上阵?”
薛忠对李善的履历可能是最清楚的一人了,从山东战事到雁门马邑,他很清楚,不管是当年历亭夜战,魏县大捷、永济生擒刘黑闼,再到雁门击退突厥,马邑雪夜奇袭,每一次李善都没有亲自上阵,而他也并不擅长领军。
对于亲手杀人,一个医生总是有心理障碍的,毕竟同样是持刀,医生干的是相反的事。
很难说李善一直没有亲身上阵,有没有这方面的心理因素。
但这一次,千余百姓惨死眼前,李善还有什么理由说服自己持刀是救人而不是杀人呢?
沉默和李善脸上漠然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薛忠侧头看了眼苏定方,闭上了嘴巴。
李善缓缓收回手,转头看向一位相貌秀美的青年,“宝相兄,世人皆道某李怀仁常剑走偏锋,战场弄险,其实不然。”
这位青年就是前日受李道宗遣派的千余精骑首领张宝相……历史上生擒颉利可汗的幸运人物。
“历亭、魏县、永济诸战,某筹谋定计,均有把握,就算是月余前在马邑返身雪夜袭营,也有七成把握。”
“但此次不同。”李善真心诚意的说:“就算择机得当,也不过四成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