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丈田亩,肯定没法做到绝对公平,柴荣非常清楚,绣衣使者也给他送了不少密报……柴荣觉得,就算有些差错,但总体上还是利大于弊的,而且是远远大于!
治国要精细,可也不能小题大做,叶华这是吹毛求疵了!
柴荣恨不经意地问着,甚至有点不耐烦。
可问着,问着,皇帝陛下的眉头就拧成了疙瘩儿,而且还越来越大,脑门的川字纹越发深邃……等到最后把账目算下来,柴荣才惊觉,事情一点不小啊!
蓝先生名叫蓝东,他是那个衙役王头的表舅,衙役王头的岳父在几年前还是个穷鬼,他们家人丁不少,光是儿子就有五个,穷得连媳妇都说不上。
恰巧郭威落实均田,王头岳父一家拿到了差不多一千亩田,一下子就进化成了小地主,他们任劳任怨,苦干两年,不但吃饱了饭,还盖上了房子,几个儿子都陆续说了媳妇。
接下来,叶华选在城东建学堂,王头岳父还算有点脑筋,他拿出二百亩田,给学堂种菜,又把学堂不要的泔水弄回家里养猪,然后再把猪卖给学堂……
短短三年多,王头岳父就积累起千贯家产,成了远近闻名的富户,乡亲邻里都十分佩服,提起人家,都要竖大拇指。
故事到这里,还十分正能量。
可这一次要废除学田,彻底均分土地,王头岳父就打起了主意。
一千亩土地还是太少了,他看中了汴水边的田地,那里能灌溉不说,还有水塘,可以养鱼……大周学堂的师生越来越多,每天消耗的各种食物蔬菜就是个惊人的数字。
如果都能包下来,那该多大的赚头儿!
他想来想去,就决定跟女婿王头合作,用低价把差不多两千亩的土地给一口吃下来。
一万多亩的田,他预定了两千多亩,剩下的不够分给其他人,王头就想到了蓝东。
他让岳父拿出二百贯,给了蓝东,还许诺事成之后,每年分给他一笔红利。就这样,蓝东跳出来,打着大周学堂的旗号,帮着分田。
他故意用小步丈量,少给百姓土地,自然而然,就能把王头岳父需要的田都留下来……而且他们还商量好了,那块水浇地要以水淹地的名义卖给王头岳父,只是一字之差,价钱就差了十倍之多!
两千亩好田,按照市价,能卖到一万八千贯,可是被他们一弄,就只值一千五百贯!
仅此一项,王头和他的岳父,就捞了一万六千贯!
扣去给蓝东的一份,再扣去打点的,至少也有一万三千贯!
值,真是值啊!
一个开封府的捕头,一次分田,一笔生意,就能捞到这么多!
他连个官都算不上,可贪起钱来,一点都不手软!
柴荣气得火冒三丈,他真想下旨,把这三个人都给砍了,连他们的家人,也不能放过!
“朝廷废除了各种官田,意在减轻百姓负担,结果呢……朝廷割肉,老百姓没有捞到好处,反而喂肥了下面的老鼠!”柴荣切齿咬牙,“李相公,你怎么说?”
李谷忙道:“此三人必须严惩,老臣会安排干吏,重新清丈土地,不会再出错了。”他偷偷擦了擦汗水,也是听得触目惊心。
这时候李肆站了出来。
“李相公,仅仅是这一处吗?其他地方会不会有同样的弊病存在?”
还用问吗,李谷黑着老脸,“李学士,老夫会全力督促下面的官吏,不许他们胡来,弊病或许难以避免,但是不能一篙子打倒一船人,清丈田亩,均分土地,百姓还是会得到好处的,因噎废食要不得!”
李谷显然摸准了柴荣的脉,他替皇帝把话说出来了,想要堵住叶华师兄弟的嘴。
“李相公,从大局来看,你讲的是有道理的,不过就以眼前的这个案例,我们不妨计算一下,老百姓是得利了,还是吃亏了。”叶华不慌不忙说道。
柴荣眼前一亮,立刻道:“好,就按照叶卿所言,好好算算!”
因为蓝东划分不公,原本一个无地的百姓,能拿到一百亩,可实际上只有六十亩……有人要说,能得到六十亩也该知足了,别忙,这六十亩,可是要按照一百亩纳税的。
原来的田赋是十分之一,把丁赋摊进来,还有杂项,耗羡,加起来是田赋的两倍,另外还有免役钱,杂七杂八算下来,十成的收入,有四成多是给朝廷的,自己只剩下一半多,可假如只拿到六成的土地,也就是说,老百姓要少掉四成的收入……辛辛苦苦一年下来,扣除给朝廷的赋税,剩下来的,还不够吃喝!
假如遇上了灾年,或者有红白事情,家人生病,这样的农户顷刻之间就会破产,变成流民……所谓清丈田亩,让百姓得利,就成了一纸空文!
账算到了这里,皇帝和宰相的脸都万分难看……他们信誓旦旦,利国利民的壮举,结果就被一个捕头,一个小地主,一个学堂的账房,就给彻底败坏了,未免也太不成比例了,这几个人在皇帝的眼睛里,卑贱微小如蝼蚁,实在是不值得一提。
但是到了寻常百姓那里,尤其是山野村民。
一个捕头,就是开封府,一个大周学堂的账房,就是通天彻地的人物,再加上有权有势的地主,这三个人,谁也不敢得罪。
吃了亏,受了委屈,只能忍下来,还能有什么办法?
尽管柴荣不愿意承认,可天子脚下尚且如此,如果到了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又会如何?自己苦心孤诣,弄出来的改革,想要给大周奠定千百年的根基,就会被这帮苍蝇蝼蚁,给彻底毁了!
可恶!
皇帝陛下,怒发冲冠,他突然看到了叶华!
你小子也别老神在在,清丈土地,摊丁入亩,你也有份!还有,那个蓝东自称是你的徒弟,弟子犯错,当师父的别想逃!
“叶卿,朕要你拿出办法,解决弊端,如果你拿不出来,朕,朕就以教导不严,治你的罪!”
叶华这个无语啊,陛下,咱讲点道理好不?
我跟姓蓝的半点关系都没有,他拉大旗做虎皮,怎么能怪我?再说了,姓蓝的也混蛋,你怎么不说自己是天子的账房,是替皇帝管着学堂,你说我干什么?难道冠军侯三个字,比皇帝还管用?
叶华还不知道呢,在乡下,老百姓可以不知道周天子,不能不知道冠军侯!
“唉,陛下,要说太好的办法,臣一时也想不出来。不过随便用什么人的步子测量实在是不准确,臣觉得应该制作一批标准的尺码,下发各地,作为唯一的测量工具。”
李肆赶忙附和道:“陛下,当年唐太宗就以自己的一步为五尺,颁行天下,臣以为陛下可以效仿唐太宗!”
柴荣眼前一亮,欣然抚掌,“那好,就以朕的步子为准,重新丈量天下!”快步下了丹墀,就在金殿之外,皇帝陛下挺直身躯,龙行虎步,结结实实,迈出了一步……
第468章 柴荣的大一统
柴荣反复走了九次,也就是九步,每一步都用皮绳记下长度,取一个平均值,然后再除以五,就是一尺的长度!
柴荣做得非常小心,每一次迈步,都不敢马虎,负责记录的小太监更是瞪大眼睛盯着,不敢有半点错误。
开玩笑,这个刻度确定下来,以后丈量天下,千山万水,都是以这个刻度为准,甚至大周的附属国都要跑来,向大周求取度量衡,说句不客气的,这就是国际标准了!
谁敢不当回事!
柴荣很是高兴,他虽然没有踏遍每一寸土地,但是全天下的田,都用他的一步长度,作为衡量,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满足了天下之主的野望。
他坐在金殿,等着太监工匠制作皮尺,突然,柴荣想起一件事。
“不对劲啊,李学士,你方才所言,唐太宗已经确定过一步的长度,为何民间还是以步子计算距离,莫非下面阳奉阴违,没有按着太宗的命令去做?”
李肆苦笑道:“陛下,不只是唐太宗,其实从秦汉以来,历朝历代,都会重新确定度量衡,而且煞有介事,不敢马虎。只是这些度量衡只能发到县一级,通常县衙都会有一把尺子,一个量斗,作为标准。可再往下呢?碍于财力,也是百姓愚昧,给他们尺子量斗,也不知道怎么测量。因此下面的度量衡是很混乱的。”
李肆又道:“臣听原侍读学士王三立说,一般的大户,都会准备两个斗,一大一小,他们收田租的时候,就用大斗,如果向外卖粮,或者借给百姓粮食,就用小斗……这就是百姓常说的大斗进,小斗出,一来一往,就能占好大的便宜!”
“岂有此理!”
柴荣用力拍桌,怒气冲冲。
“朕听明白了,度量衡确定不难,难的是推广落实……叶卿你有什么高招?”
遇到这种事情,通常找叶华是比较靠谱的,果然,他早就胸有成竹。
“陛下,臣以为不管尺子,还是量斗,首先要供应充足……臣觉得陛下可以让户部出钱,订购就是了。”
叶华的话音刚落,李谷就不干了,“冠军侯,你说的轻巧,制作尺子,量斗,花费可不在少数,三司最多答应给各州县配两套,再多就不成了。”
叶华怒冲冲反问,“李相公,偌大的一个县,只有两套,能干什么?不还是跟以前一样,束之高阁,当成摆设了吗?”
李谷不肯松口,“老夫也想多发几套,可问题是国库没钱,有心无力!”
他琢磨出来了,叶华这小子准是想给他的作坊争取订单……对不起,你想赚钱,弥补前些日子的损失,老夫才不上当呢!
李谷咬死了拿不出钱,现在又是清丈田亩的关键时刻,陛下那么着急,没别的,你冠军侯出点钱,替朝廷把尺子啊,量斗做了就算了!
李谷盘算着,无论如何,叶华都跑不了,这笔钱他是出定了!
“陛下,如果国库实在是拿不出钱,臣倒是有个办法。”
“朕就知道叶卿有主意,你赶快说。”
“陛下,朝廷可以授权作坊,给予专门制造度量衡的权力……作坊得到特许之后,会给各州县免费提供一批度量衡,所有负责清丈田亩的官吏,都能得到标准皮尺,再去丈量土地,也能减少他们上下其手的空间。”
李谷默默听着,当他听到特许的时候,突然眼睛瞪圆了,他感到了不妙!叶华这小子还真有鬼主意,这是要独占了度量衡的生意啊!
一旦落到他的手里,还不是想卖多少钱,就卖多少钱!
完了!
老夫失策了,本想敲他一笔,结果又让这小子赚去了!
“陛下!”李谷想要进言阻止,柴荣却猛地一摆手,“不要说了,朕可以答应,但是朕要尽快拿到尺子!”
“请陛下放心,臣这就去安排!”
……
叶华从金殿出来,简直想仰天大笑。
李谷这个老东西,光会耍小聪明,你以为我会吃亏啊!告诉你,我求之不得!给各州县送点,还有支持清丈田亩,能花费多少钱?
关口是大周确立了新的度量衡,以后各个衙门,还有南来北往的商人,谁不要一把尺子,一个量斗,对了,还有一杆秤!
这三样一般的富裕人家都被准备一套,该是多大的用量!想想就让人热血沸腾,老子之前赔的,这次是都给赚回来了!
叶华忍不住哼着小曲,就去冠军坊布置任务了。
做惯了盔甲武器的工匠们,一听说要制造皮尺,量斗,还有秤,全都哑然失笑,这有什么难度,根本不是个事!
“你们也别大意了,朝廷需要的数量很大,尤其是清丈田亩,需要很长很长的皮尺,最少要十丈,你们有把握吗?”
“没问题,侯爷瞧好吧!”
工匠们拍着胸膛,向叶华保证。
事实上,这几年的功夫,冠军坊的工匠们,已经把水力机械玩到了极致。
他们制作了水力锻床,用来敲打板甲,制作刀剑,还弄出了水力锯,都能用来锯开木头,分割牛皮、羊皮,就更加不在话下。
作坊里还有巧手的女工,能把切成条的皮子仔细缝在一起,连成长长的一根,然后再由工匠印上刻度,一根皮尺也就大体完成了。
为了携带使用方面,工匠们又借鉴了风筝的线轴,平时可以把皮尺收回,外面照着木盒,等到使用的时候抽出,用完了旋转线轴,收回来就是,非常方便。
至于量斗和秤,更没有什么难度,三天的时间,叶华带着成品,喜滋滋面见柴荣。
当三样宝贝摆在面前的时候,柴荣心砰砰跳。
他首先就拿起了皮尺,拽着铜环,半寸宽的牛皮滚动出来,在牛皮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刻度。
当抽出到五尺的时候,柴荣仔细看了看,露出欣然的笑容。
“这就是朕一步的长度!是朕的!”
皇帝陛下心情愉悦,竟然拿着尺子去量龙书案,龙椅,还有旁边的柱子,看他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得到了新奇玩具的小孩子,都手舞足蹈了。
叶华十分理解柴荣的心情,假如有朝一日,把他的头像印在钱币上,他也能捧着钱,笑一整天!
男子汉大丈夫要的是什么,不就是在世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吗!
柴荣拿着皮尺,走到了殿门口,突然来了兴趣。
“叶卿,你过来,帮朕把大庆殿量一下!看看在新制之下,到底是多宽多长!”
君臣两个还真动手了,经过测量,大庆殿二十一丈三尺三,宽十二丈……得到了新的数据,柴荣立刻吩咐小太监。
“去,重新记录,把原来的数给朕改了!”
小太监刚要走,柴荣又把他叫住了,“多找几个人,拿着尺子,把宫里的一砖一瓦,都给朕重新测量,记录在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