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讲,李二的努力是成功的,接下来,他的儿子,儿媳,两代皇帝,继续打压士族,如果能持之以恒,所谓的五姓七宗,或许就会提前消失。
不过问题出在了安史之乱以后,大唐帝国的权威当然无存,不得不重新组建中枢,改弦更张。皇家不够强,就要拉拢帮手,借助其他的力量。
所以世家大族重新迎来了发展的机会。
在这个时候,世家也做了调整。
原来的世家子弟是瞧不起科举的,不屑于跟寒门一起竞争抢夺。
但在安史之乱以后,世家大族放下身段,进入科举,并且顺利掌握了科举,成为了最大的赢家……比如荥阳郑氏,盛唐时为宰相者难寻身影,而自中唐开始,连续出现了十多位宰相和重臣,遂有“郑半朝”之说。
又如清河崔氏,有唐一代,其支房南祖房、清河大房、清河小房、青州房共10人出任宰相,“安史之乱”前任宰相的仅有2人,事变后进入中唐,则陆续有8人为宰相。
再如范阳卢氏,有唐一代尤其是自中唐起,中进士者超过百人,这一数量令人惊异。要知道,唐朝时科举考试中的进士考试是最难的,录取人数又少,卢氏能有此成绩,简直是匪夷所思!
作为世家子弟,他们为自己的成就感到自豪,沾沾自喜之余,就到处吹嘘,说他们家风纯正,知识渊博。千年积累,文采风流,远不是寒门能相提并论的。
这种说辞,也仅仅是骗骗外人而已。
世家大族能有如此傲人成绩,直接的原因就是他们适应掌握了科举的规律!
在所有科举当中,以进士科最为重要,而进士科则是靠策论选材,一篇文章定命运。
稍微受点教育的人都明白,文章这个东西,是很主观的。
有人偏好辛辣,有人偏好含蓄,有人觉得要汪洋恣肆,有人觉得要溪水潺潺……同样的一篇文章,在不同考官那里,也会得到不同的评分。
叶华记得,上辈子的时候,不管是中考,还是高考,老师反复提醒,就是告诉学生,要写容易得分的作文。
放到科举场,也是如此,甚至更加重要!
首先,字迹要漂亮。
其次呢,文采要飞扬。
再次,说理也中规中矩,不能让人挑出毛病。
还有,要把握考官的喜好,写考官中意的文章……
世家大族为官者众多,甚至主考就是世家的人。他们手中财力雄厚,又能掌握舆论,引导文风……拥有这么多优势,只要不是猪,就有机会考上。
更何况,上面这些都是堂堂正正的手段,其他的作弊啊,替考啊,……这些还都没拿出来呢!
所谓世家子弟考进士,就跟有钱人家进名校一样,普通人穷尽几辈子未必能做成的事情,人家只是挥手之间而已!
当然了,凡事有利有弊。
一味迎合考官,一味投机取巧,到了最后,写出来的文章,一定是空洞乏味,言之无物。虽然能过科举的那一关,却没法打动要锐意进取的皇帝陛下。
相反,柴荣震怒了,朝廷四年一次,花费巨资,开科取士,结果就选出了一帮废物!这不是白白浪费资源吗?
让他们为官,只会结党营私,贪图私利,残害百姓,这样的官,要他们有什么用?
“这四个废物,立刻免去进士功名,革去官职,听候发落!”
一道旨意,以李覃为首的四个人,全都待下去了。
这里面就剩下冯家兄弟,他们两个没有参加科举,是靠着恩荫入仕,叶华把这俩人揪来陪绑,是想给他们当头一棒。
事实上冯家兄弟也的确被震撼了,两个人跪在地上,浑身颤抖,不停哆嗦。
柴荣怒气不息,“你们两个虽然没有参加科举,但是写出来的东西,一样味同嚼蜡,空乏说教,连冯太师的一成本事都没有学到,妄为人子!”
被臭骂了一顿,两兄弟只剩下磕头请罪。
柴荣缓了缓,又道:“你们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这书法就不错,比那四个东西强多了……你们就先留在翰林院,替朕草拟圣旨,记住了,以后要多跟令尊学,要把书读活泛了。”
这也就是看着冯道的面子,当然了,叶华的作用也不小,两个人才能因祸得福,不但没有被罢官,还成了天子近臣,冯平和冯吉乖乖退到一边,偷着擦汗去了。
现在只剩下柴荣,叶华,李肆三个人。
柴荣怒道:“世家官吏靠着把持科举,将自家的子弟送入官场,朝廷的论才大典已经变成了他们私相授受的工具!这几个人不堪用,其他人也未必如何,朕,朕要废了科举!”
“不可!”
叶华急忙拦阻。
要说科举制的弊端,那是说也说不清。
可是要废了科举,总要拿出替代的办法吧?
叶华自问,哪怕到了一千多年之后,那么多国家,那么多聪明人,依旧延续着科举的传统,采用考试选官。就好像高考一样,骂的人不计其数,可要是废了高考,却找不出更公平合理的方法。
不凭成绩说话,难道靠血统,或者靠金钱?
显然,都行不通!
“陛下,科举不可废,只宜调整。”
“怎么调整?”柴荣道:“眼下世家大族的子弟,占了科举的六成以上,难道朕要降旨,不许世家子弟参与考试吗?”
叶华道:“陛下,臣以为应当调整考试内容,还有,要增加录取人数!”
第一个改进,柴荣很轻松接受了,内容一定要改,他再也不想看到空洞无味的玩意了。可增加录取人数,这就让他殊为不解了。
“叶卿,你是不是说反了?录取人数越多,岂不是让更多的世家子弟进入官场?他们结党营私,把持朝政,你让朕何以自处?”
叶华摇头,“陛下,臣以为增加录取率之后,情况会迥然不同的。”
柴荣还是不信。
这时候李肆突然站出来,“陛下,请容草民说几句,冠军侯所言,其实颇有道理!”
柴荣哼了一声,“你跟他都是一师之徒,当然替他说话了!”
李肆没敢还嘴,只是道:“陛下,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其实自从中唐开始,科举录取的人数就已经不断增加了。”
“哦?那结果如何?你方才不是说,世家大族靠着科举重新兴起吗?”
“启奏,陛下,草民所言,只是事情的一方面,还有另外一方面。”
“讲!”
“是这样的,世家子弟越来越多走科举的路子,使得科举的地位越发尊崇,成为入仕的正途,其他的方法都是偏门。渐渐的,中进士就成了身份的代表,而世家大族,血统尊崇,反而不为人们所承认了。”
李肆笑道:“在世家大族当中,也有人看出了这一点,比如以荫入仕的宰相赵郡李德裕和荥阳郑覃,他们就支持恩荫,反对科举入仕,李德裕耻与诸生从乡赋,不喜科试,尤恶进士,荥阳郑覃更是建议废除进士制度。只不过这些人无力回天,五姓七宗的衰败,不只是靠着朱温的屠杀而已。事实上,那时候的豪门大族,已经远不能和唐初相提并论了。”
叶华惊叹李肆的眼光,他总结道:“陛下,扩大科举的录取范围,就是以寒门取代豪门!以中小士人取代大族高第!这么做,对朝廷是有利的。”
柴荣思量半晌,缓缓道:“这个办法不错,只是寒门愿意承担田赋徭役吗?朕总不能杀了几只老虎,换来几群恶狼吧?”
第446章 欣慰的冯道
柴荣英明睿智,熟悉民情,叶华见识超人,想法众多,而李肆呢,他钻研李唐得失,又得到了冯道真传,君臣三个凑在一起,很快就商量出了一套办法。
首先,绝对不能存在免赋之说。
不管是寺庙,还是士人,包括皇家宗室在内,谁种田谁就要缴纳皇粮国税,半点不能妥协……
“陛下,唐高祖武德二年二月规定,每丁纳‘租二石、绢二丈、绵三两’,这就是所谓的租庸调……以人丁为本,不论土地、财产的多少,都要按丁交纳相同的绢、粟,负担同等的徭役。有田则有租,有家则有调,有身则有庸……以之厚生,则不堤防而家业可久;以之成务,则不校阅而众寡可知;以之为理,则法不烦而教化行;以之成赋,则下不困而上用足。”李肆摇头晃脑,将盛唐所用租庸调法解释了一遍。
“陛下,李唐以前,是以人丁为纳税的标准,臣以为此法并不妥当合理。”叶华笑道:“只有人丁,是不会有产出的。唐初所用租庸调制,背后的关键是均田,既每一丁都有相同的土地,丁口耕种田地,产生收入,缴纳赋税……由此可以看出,产出的关键是土地,不是丁口,因此应该征税的对象是土地,而非丁口!大唐所做,是本末倒置,弄错了方向。”
尽管李肆是李唐的后世,但是也不得不承认,叶华的话,直指他家老祖宗的弊端。唐朝的田赋,府兵,全都建立在均田制上。
而随着人口增加,土地紧张,高官士族,皇亲国戚,甚至是寺庙禅林,大肆兼并土地,很多丁口失去了赖以为生的田地,自然没法承担田赋徭役。
在另一方面,拥有万亩良田,财富无数的世家大户,也仅仅需要按丁口纳税,这样一来,就造成了大唐税赋锐减,财政枯竭……虽然在唐德宗的时候,依照宰相杨炎的建议,施行两税法。
可两税法依旧是按照户口和财产征税,人丁还是纳税的主要依据,虽然能解决一些财政困局,但依旧没有挽回大唐的命运。
“究竟是人丁产生了财富,还是土地资本产生了财富……这不是个能说得清的问题。不过人丁的变动太大,而土地财产却相对稳定。朝廷征税的标准,必须尽力做到公平合理。谁占用更多的土地,谁就能获得更多的收益,收入越多,纳税越多,天经地义!唯有如此,才能让所有人服气!”
叶华建议柴荣,彻底改变征税的对象,从丁口变成土地,从人变成财产……柴荣认真听着,这么改变的好处显而易见。
人有生老病死,可土地就在那里,不会凭空消失,不管谁买去土地,只要依法纳税,朝廷的收入就不会减少。
“朕赞同叶卿的看法,可还是那句话,如何操作,你们可有方略?”
“陛下,臣以为首先应该清丈田亩,确定天下究竟有多少田,然后按照授田令,尽量把土地均匀地分给所有百姓。不管是世家大族,还是地方的绅商地主,都不得隐瞒土地数额,不得逃避田赋,如果发现之后,要果断没收财产,施以重罚。”
叶华又道:“不过朝廷也不能一味强压,应该给士绅一条道路,臣觉得可以准许他们缴纳免役钱,以钱代替徭役。”
“叶卿,朕记得你说过,有人免了徭役,就会影响朝廷动员百姓,不能动员百姓,就没法治理黄河,以钱代役,会不会影响动员百姓?”
“会!”
叶华很坦白,“可臣觉得凡事很难一步到位,臣以为可以将免役钱提高!要达到当地工钱的五倍……如此一来,即便是殷实的人家,也未必甘心出钱。正好将免役的范围缩到最小,以减轻反弹的力道!”
……
针对这一次的改革,君臣畅谈,甚至比上次让武夫进入官场,用的时间还要长许多。三个人反复推敲,借鉴前朝的旧例,寻找漏洞,填补窟窿……反反复复推敲,最后终于敲定了方案!
柴荣一口气下了三道圣旨,第一道,是清丈田亩,继续落实均田;第二道,是废除免税免役,士绅一体纳粮服役;第三道,是扩大科举录取范围,明年加开恩科,进士科的录取人数要达到三百人!
在这三道旨意之后,柴荣隔天又下了一道,是针对第二道旨意的补充,特殊情况,可以交钱免役,只是交钱的标准为当地工钱的五倍到十倍,除非特殊情况,不予免役。
从行宫里出来,李肆揉了揉酸胀发红的眼睛,咧嘴苦笑,“又熬了一个通宵,看起来当官真是不容易,我在家里的时候,从来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彻夜不眠,不是养生之道!”
叶华站在他的旁边,笑道:“师兄,只怕从今往后,你就别想过以前的日子了!以我的猜测,王朴刚刚接了河东的布政使,翰林学士空缺,这位位置就要你来做了!”
李肆愣了一下,他没有拒绝,只是略微沉吟一下,然后伸了伸懒腰,哀嚎道:“趁着旨意还没下来,我还是白丁之身,赶快去睡觉,往后想睡都睡不着了!”
他打着哈气,撒腿就跑。
叶华微微一笑,这个便宜师兄还是个妙人,难为师父怎么找出来的!叶华冲着身后的两个骠骑卫道:“你们跟着李大人,要好好保护他,如果出了意外,我拿你们问罪!”
“属下明白!”
两个骠骑卫赶快去追李肆了,正在这时候,冯平和冯吉也哈气连天,从行宫里出来。别人只是劳累,这俩兄弟还劳心,看起来比李肆还要憔悴,脸都缩成了一团了。
柴荣的旨意,是他们两个人草拟的。
兄弟俩的文笔书法那是没的说,可他们面对旨意的内容,简直死的心都有了。
“改变千年成法,标新立异,盘剥无度,行不通的!”冯平大声对叶华道:“你们这么干,误国误民!”
冯吉也道:“自古以来,朝廷厚遇士人,士人以死报国!你们却要士人一体纳粮服役,和寻常百姓有什么差别?如此苛刻,天下士人,又怎么会尽忠职守?这大周江山,还,还有什么希望?”
两兄弟怒气冲冲,义愤填膺。
叶华蔑视他们一眼,“你们倒是挺有骨气的?那要不要学裴禹,也弄一个棺材,跑去陛下那里死谏?”
两个人立刻涨红了脸,无言以对。
叶华毫不在乎,“我提醒你们一句,做什么事情,都要先想想你爹!他老人家都七十多了,病得那么严重。你们自诩孝顺,为何总是给老父招风惹雨?”
俩兄弟脸色不停变幻,腮帮鼓鼓,像是愤怒的河豚。
叶华冷笑道:“如果不看在师父的面子上,我懒得管你们,陛下一道旨意,就能把你们革职待查,跟李覃他们一样!”
冯平咬了咬牙,“我不需要你的可怜,想罢官,就直接来吧!”
“哈哈哈!”
叶华朗声大笑,“冯平,你还真是资质平平,平庸得厉害!陛下和我是看着太师的面子,那些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你们两个若不是仗着冯太师之子的身份,谁会把你们捧得那么高?你们还真当自己在士林中,一呼百应,是个人物?醒醒吧,他们也想利用太师,利用你们!”
叶华的手指,点指着冯平的脑门,“你该开窍了,我可不想看着师父被你们两个不孝子气死了!”
花式打脸,冯平和冯吉,两个人的脸简直被打成了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