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若是有心推动,臣以为还有成功的机会,若是错过了最宝贵的时间,再想推动,就千难万难了。”
柴荣沉吟了半晌,苦笑道:“朕继承大统之后,满以为最紧要的是对外用兵,扫平天下,一统江山。可到了如今,朕才明白,要解决大周的内患,才是真正困难的事情!”
柴荣搓了搓手,咬着牙道:“做,不管多难都要做!朕要是不把规矩定好,后世子孙就会有无数的麻烦,他们到时候想做也做不成了。”
纵观历代,开基立业,定下规矩,足以影响几百年……而且就只有那么一次机会,定得好,就能打造出三百年盛世,定不好,就要憋憋屈屈,亡国亡家,丝毫马虎不得。
“陛下,臣以为应当订立一高一低,两个目标。”
“说具体点。”
“陛下,这最高的目标,就是要所有土地都属于朝廷,百姓只有耕种的权力,而没有买卖的权力。每隔二三十年,朝廷重新划分一次土地,确保耕者有其田!”
此话一出,柴荣脸都黑了,要把所有土地都收上来,这该多难啊!
“叶卿,低的目标是什么?”
叶华不免有些失望,所谓五代第一明君,格局也是小了,追求有点低啊!叶华无奈,只能说道:“低一些的目标,就是清丈田亩,落实均田,士绅一体纳粮!服役!不得有例外!”
柴荣嘴角抽搐,这个低一些的目标,其实也一点不低,甚至说,非常有难度!
先说清丈田亩,只怕历朝历代,都鲜有能弄清楚,究竟有多少土地的。
而士绅官吏受到优待,免收赋税,这也是历代延续的规矩。
不只是士绅,李唐皇室甚至给寺庙免税,弄得那帮和尚肥得流油。柴荣灭佛,除了要熔佛像铸铜钱之外。
就是要摧毁寺庙经济,要求寺庙下面的田产,必须缴纳田赋。
让士人纳粮就很困难了,还让他们服役,这就更是难上加难,要登天了!
“叶卿,能不能打折扣……比如只纳粮,不服役?”
叶华耸了耸肩,“陛下,远的不说,就说治理黄河,需要多少人手?朝廷落实分田,就能顺利动员所有百姓吗?不能!为什么?因为有很多豪门士绅,他们坐拥更多的土地,拥有更多的财富,却不替朝廷服役。一张渔网,坏了一个窟窿,等收网的时候,就一条鱼也没有了。”
“陛下让士绅例外,就没法完全无偿动员百姓。不能无偿动员,黄河又不能不修,就只有花钱雇工……试问,国库又能拿得出多少钱来?”
“不要说了!”
柴荣粗暴地一挥手,“既然要做,就不能打折扣!朕现在要问你,武人这边,能不能接受这几项内容?”
这才是真正的关键!
柴荣要依靠武人,去改革士绅。
如果武人都不能接受,又何谈改革?
叶华沉吟道:“陛下,这事情应该请教魏王,或许他老人家能给个更确切的答案!”
柴荣沉着脸,立刻下旨,让人去请符彦卿!
……
行宫里面,君臣商量下一步的行动,行宫的外面,也在积极奔走。
裴禹死了,遵照柴荣的旨意,他的尸体被扔到了城外,家丁带着空荡荡的薄皮棺材,回到了简陋的家中……裴御史死了,他为了向皇帝进言,死在了行宫!
不需要太多的渲染,臣子死了,那就是为民请命,是昏君无道,害死了忠臣!
而且还有个更劲爆的消息,原来裴禹带着棺材死谏,他的夫人在家里等着,等到过了午时,丈夫没有回来,裴夫人就吞下了准备好的毒药,死了!
当时裴禹的死讯还没有传出来,裴夫人就能殉节而死,堪称壮烈!
裴禹准备的棺材没有浪费,正好给了他的夫人。
如果说给裴禹办丧事,文官们还有所忌惮,可是给裴夫人送葬,那就没什么顾忌了。
有人叩响了范质的大门。
被叶华警告之后,范质已经关闭大门多日,不见客人,可外面的人越来越多,全都是门生故吏,亲朋好友,范相公也没法躲下去了!
“唉,你们是想害死我啊!”范质哀叹着,推开了府门。
这些人大喜过望,“范相公果然高义,我们已经让人去请冯太师了,有两位相公主持,足以告慰英灵!”
第443章 欺师灭祖
冯道觉得自己快死了,他的手指溃烂,眼睛也看不清楚了,甚至连脚趾也没了知觉,还变黄变黑,流出脓水。
难道是自己一生毫无节操,朝秦暮楚,做了太多的违背良心的事,积累的坏水身体都盛不住,流了出来?
发现这么多可怕的症状之后,冯道变得十分沮丧,甚至想赶快一死了之。
可有些时候,越是想死,就越是死不了。
孙女不知从哪里淘来了一个方子,每天用盐水给冯道清洗双足,定期修剪趾甲,每天还要搀着老冯道转两圈,吃得食物也变得清淡了许多。
在孙女的精心照顾之下,冯道的病情居然没有恶化,还奇迹般顽强地活着。
“老夫真是交了好运,有一个贴心的孙女在身边,真是死而无憾了。”
冯姑娘将盐水倒掉,用干净的细布仔细擦干祖父的两脚,换上柔软的鞋子。
做好这一切之后,她长出口气。
“这些法子是有人教给我的,祖父的运气可不只是孙女而已。”
冯道翻了翻已经浑浊不堪的眼球,他鼻子里哼了一声。
“老夫的眼睛虽然瞎了,可心里却一清二楚。老夫这是消渴之症,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救不了了。告诉你缓解方法的人就是那个臭小子!老夫就是气他!”
“爷爷,人家救了你的命,你还这么说,未免不合适吧?”
“什么合适不合适的?他没有良心,当初我说过,要把你嫁给他,这小子不答应,现在却同意娶符彦卿的女儿,他什么意思?难道我冯家的姑娘,配不上他?或者说冯家的门第,比不上符家?”
冯姑娘笑了笑,“爷爷,人家魏王可是国丈,你老人家是真的比不上!况且,况且孙女早就不想了!”
冯道语气不悦,“丫头,你是说气话,还是?”
冯姑娘顿了顿,叹息道:“过去孙女不懂事,只觉得冠军侯是个英雄,可现在看起来,他行事太过无情,孙女觉得,人不可不怀有敬畏之心……祖父若是能劝他两句,或许对他是好事,对冯家也是好事。”
说完这话,冯姑娘就起身,径直离开,留下冯道一个人,躺在竹椅上!
冯道愕然半晌,突然笑着摇了摇头!
傻丫头啊,你是读书读傻了,也让你爹给教得犯了傻!
我冯家子孙不少,却都愚钝不堪,成了榆木疙瘩儿……唉,都怪老夫没教好啊!冯道越发无奈,弄到了这个地步,也怪他自己。
老太师本来就是个挺矛盾的人,他一生朝秦暮楚,却希望后人不要走自己的老路,要他们恪守人臣之节,尊奉正道,刚直不阿……这么多要求压下来,冯家的子孙如何,可想而知。
等冯道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改变不过来了。
老太师后悔都没用了。
正在他感叹的时候,突然有个人走了进来,他身量不高,长得却不差,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看样子能有三十出头的样子。
来到了冯道的躺椅旁边,很自然替老太师倒了一杯茶。
“恩师,喝水!”
冯道接过杯子,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
“李肆,你跟着为师也有十来年了吧?”
“是九年零八个月,能侍奉恩师,早晚聆听师父的教诲,是弟子三世修来的福气。”李肆说得很认真。
冯道摇头,“不要这么说,你是李唐皇室后裔,身份尊贵,非比寻常,老夫也是受人之托罢了。”
李肆淡然一笑,自嘲道:“恩师,都过了多少代人了,李唐皇室又有什么尊贵可言?更何况我的祖上是吴王李恪,和高宗一脉疏远得很。当年若不是朱温将昭宗子孙全都杀了,也不会把我爹找出来。说实话,我都怀疑我爹是不是皇家后裔!”
冯道苦笑道:“当年庄宗李存勖曾想过立李唐皇室子孙为帝,继续大唐江山社稷。他们沙陀人只充当天子爪牙,护卫大唐。奈何他没有扛得住诱惑,还是自己当了皇帝,当初若是让你爹继位……”
冯道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摇头道:“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不说了,不说了!李肆啊,现在五姓七宗又聚在一起,打着复兴世家的旗号,兴风作浪,你以为如何?”
李肆呵呵一笑,“恩师,什么五姓七宗,根本是往脸上贴金罢了!当年的山东世家就利欲熏心,唯恐天下不乱。都被杀了几十年,又重新冒出来,不过是攀认祖宗,借题发挥!要说起来,他们还不如弟子这个李唐皇室后裔来的真呢!”
冯道又笑了,“不管真假,这次是要杀一个天昏地暗了。”
李肆不屑道:“恩师,以陛下的威望,杀几个人还不至于那么夸张吧?”
“哈哈哈!”冯道大笑,激动之下,又咳嗽起来。
李肆连忙伸手,替师父拍打后背。
半晌,冯道恢复了正常。
“若只是杀人,也就罢了!你听说裴禹的死因吗?是那小子逼着他去行井田之法,裴禹走投无路,才碰死在行宫的。”
李肆哑然一笑,“冠军侯心思机敏,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裴禹自诩清流,却甘心给人当急先锋,死了也是活该,他咎由自取!”
冯道笑了,“他的死活无关紧要,真正重要的是井田!以老夫所料,那小子不会平白无故提出来的,我猜他没准真的想恢复井田!”
“什么?”
李肆大惊,“恩师,就算冠军侯有再大的本事,也不敢做这件事吧?”
冯道摇头,“你不了解那小子,他有一颗改天换地的野心,却志不在皇位。你猜他想干什么?”
李肆深深吸口气,沉吟道:“自古以来,比皇帝还了不起的,那就是圣贤了。莫非冠军侯有意改变千百年来的规矩……复兴井田,就是他的筹谋?”
冯道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笑着道:“假如那小子真的想恢复井田,倒是和你的想法不谋而合啊!”
李肆连连摇头,谦逊道:“师父,弟子的那点主张,不过是空想而已,不值一提的!”
“你不要妄自菲薄,大唐盛极而衰,无数人扼腕叹息,你是李家后人,更加有切肤之痛,在兴衰上面下了多少工夫,为师一清二楚!”冯道颤颤哆嗦,抓住了李肆的手臂。
老太师显得十分动容,“去吧,去见见那小子,他手上的力量不弱,你们师兄弟联手,或许真能做成这件大事……老夫一生随波逐流,碌碌无为,却能有两个杰出的弟子,总算能含笑九泉了。”
……
柴荣和叶华,一起立在大殿门口,君臣两个只差了半个身位,他们同时望着西边,虽然看不清楚,但是却能听到悠悠然的哀乐之声。
大约只隔了三条街道,就是裴家府邸!
那只是个两进的小院落,十分窄**仄,突然涌进了那么多的贵客高朋,一下子就不够用了。
没办法,只能把两旁的邻家也借了过来。
高搭灵棚,挑着白幡,聘请鼓乐队伍,吹奏哀乐,声声不绝。
大周施行灭佛之后,遍地的寺庙已经没有了,只有少数的几个大庙还招和尚,要想通过层层考核,成为僧人,简直比考进士还难。
就在裴家的灵堂,足有四位僧人驾临,亲自念经超度。这个排场,怕是只有王公贵胄才能达到。
前来吊唁的士绅名流,官吏,鸿儒,络绎不绝。
裴禹生前的好友也都来了,凑在一起,追忆过往,不时抹抹眼泪,悲愤而哀恸。裴禹的三个儿子,最大的才十五岁,最小的只有六岁,浑身孝服麻衣,跪在薄皮棺材前面,每当客人进来,就要磕头答谢。
磕得脑门肿了,哭得眼角裂了,三个孩子就像是木偶似的,可怜巴巴!
“裴兄一心为了天下苍生,冒死进谏,却遭到佞臣陷害,惨死金殿。夫人节烈之人,替夫殉节,当真是世所罕有!他们夫妻肝胆照日月,气宇震长空,真是愧煞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啊!”
“是啊,绣衣使者无法无天,陛下又偏听偏信,正道不行,我辈真是枉为读书人!”
他们正在谈论,突然有人跌跌撞撞跑进来。
“是范相公,范相公前来吊唁了!”
范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