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道颔首,查起来也不难,因为平时都是冯道的人服侍刘赟,那一次晒书,刘赟特意让自己的两个书童帮忙,看守的侍卫也没当回事。现在想来,就是这两个书童下的手!
“抓!快抓!”冯道厉声嘶吼。
不多时,有人把两个书童抓来,他们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没等用刑,就什么都招了。
那天吩咐他们给书页抹药的人是张元彪,此人是刘赟手下的都统制,负责亲军,他的兄长是刘崇手下的大将张元徽。
冯道当初就不想带着他进京,可无奈是迎接刘赟当皇帝,不是抓囚犯,必须要留一点体面,只能让张元彪跟着,不过一路上老冯道严加防范,没给张元彪半点机会。
可就是那次晒书,张元彪找到了破绽,他不但让书童在书页上抹了毒药,还借口封皮损坏,重新装订,就把一封信塞在了刘赟常看的书里。
在信中,言辞恳切,告诉刘赟,冯道居心叵测,郭威阴险狡诈。
拥立他登基,所图者不过是晋阳刘崇,试问他登基之后,刘崇要不要听从旨意调遣,若是听从,被剥夺兵权,死无葬身之地。
若是不从,郭威必定以天子名义,讨伐叛逆,试问,以子伐父,置忠孝人伦于何地?父子残杀,外人渔利,如何面对天下人?
刘赟是沙陀人不假,可他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又跟着冯道一段时间,还真别说,竟然沾染了斯文气,满脑子的儒家经典,忠孝仁义,深信不疑。
他意识到一旦自己当了皇帝,郭威第一件事,就是借着自己的手,去剪除父亲的实力,甚至直接去消灭父亲。
刘赟陷入了痛苦的纠结,无论如何,绝不做不孝之人!渐渐的,他下定了决心,不能当皇帝!
可他已经上了贼船,怎么下去?
刘赟急得痛哭流涕,倒是那封信,在后面告诉刘赟,他爹刘崇一定想尽办法解救,如果万一失败,郭威又欺辱他,逼他做不想做的事情,书页上有毒药,只要刮下服用,立刻就会毒发身亡……
转过天就要进京,刘赟格外纠结,他坐立不安,不知所措,突然,外面响起喊杀声,他激动地心差点跳出来!
父亲果然来救自己了!
他强压着激动,跑到帐篷门口去观望,很可惜,只能听到声音,那些看守的士兵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多了一倍。
刘赟失魂落魄,他回到了御帐,又等了一会儿,喊声减弱,营救失败了……刘赟万念俱灰,父亲为了自己尽力了,那自己也给替父亲做点什么……他颤抖着手,将《孝经》书页里的毒药倒进了酒杯,然后一口喝干……叶华虽然不清楚全部过程,但是仅凭那八个字,叶华就能断言,刘赟是不想成为对付他爹的工具,而选择自杀的!
“冯太师,你这个学生还算不错,你教得很好!”
冯道摇了摇头,哭笑不得,“老夫情愿他没读过书!读书害死人啊!”冯道既是无奈,又是心酸,他伸手把刘赟的眼睛合上,叹道:“他既然喜欢读书,就把那几箱子书一起葬了吧!老夫骗他进京,丢了性命,妄为人师,老夫该下地狱啊!”
冯道突然老泪横流,伤心欲绝。
叶华让人把刘赟抬走,走到了冯道面前,笑了笑,“老太师,你这个人啊,外表奸诈狡猾,可心肝肠肺都是软的,吃亏,活得太吃亏!”
冯道默默无语,算是默认了,当初就是很多人哀求,自己才去面见耶律德光的,一世英名啊!老冯道摇头叹息,驻地外面马蹄急促,尘土飞扬,郭威旋风似的赶来了……
第44章 黄袍加身
“老太师,怎么会出意外?”
一见面,郭威就用责备的语气质问,冯道哑口无言,只能低头认罪。叶华见冯道着实可怜,站了出来。
“启禀监国,这事情不能怪冯太师,有人一心求死,别人怎么防得住?”
郭威心里头都着了火,哪有闲工夫猜哑谜,怒吼道:“别卖关子,快说怎么回事?”
叶华让郭威看了刘赟的绝笔,然后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刘崇察觉了我们的用意,一旦刘赟继位,他的处境就会格外尴尬,故此他想办法联络张元彪,送了书信和毒药,利用刘赟懦弱孝顺的弱点,逼死了亲生骨肉!”
叶华说到这里,都不寒而栗!
父子相残的悲剧不是没有过,比如安禄山和他的儿子,还有朱温和他的儿子,这个乱世,什么荒唐的事情,都可能发生……但是一位父亲,利用儿子对自己的孝顺尊敬,去逼死儿子,如此冷酷无情,残忍狠毒,叶华还是第一次听说,简直令人发指!也难怪老冯道失手,实在是想不到啊!
刘崇,够狠!够毒!够绝!
郭威听完之后,也傻眼了。此事的确不应该怪冯道,可登基大典已经准备好了,正主却突然暴毙,这出戏还怎么唱?
找其他人替换?
根本行不通,刘知远的亲儿子都死光了,刘赟还是养子,上哪找一个合适的傀儡来?
苦心筹划了两个多月,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郭威的郁闷可想而知!
这时候冯道突然开口了。
“监国,眼下还有一个办法!”老冯的神情极为严肃,郭威为之一振,“冯太师,有何良策?”
“老夫以为应当立刻以弑君之罪,讨伐刘崇,同时令太后降懿旨,由宗正寺推选新君!”老冯道言辞恳切,近乎哀求道:“监国,为今之计,只有这一条路了,可万万不能错失良机!”
叶华听得清楚,当然明白,老冯道还在维护他的方略。
其实这个办法还算不错,抛出推选新君的计划,其实就是个离间沙陀残余势力的幌子,让他们彼此之间,没法互相配合,同心协力和郭威作对。
而郭威呢,继续顶着监国的旗号,去讨伐刘崇,只要铲除了刘崇,其余者皆不足为虑。
这个方略和曹操打着天子旗号,征讨四方大同小异,事实证明,也的确有效。只是叶华没有把握,郭威还能不能继续听从冯道的提议了……
果然,郭威听过之后,没有立刻点头,而是陷入了沉思,他眉头深锁,凝视着天边,久久不语……突然,马蹄再度响起,一些文武要员风驰电掣而来,其中有柴荣,枢密使王峻,枢密副使范质,集贤殿大学士王溥,翰林学士魏仁浦,大将郭崇威,张永德,王殷等等,相比之下,不论是赵匡胤,还是韩通,都是小字辈,只能在最后面跟着。
王峻一出现,就大声嚷嚷,“殿下呢,是生是死?”
郭威的思绪被打断,脸色很难看,“秀峰兄,殿下已经身亡,今日的登基大典只怕办不成了。”
王峻愕然,沉默了三秒钟,突然哈哈大笑,“怎么办不了?监国,要我说就应该由你登基继位,非要推什么刘赟,简直多此一举,现在他死了,说明天意如此,大家伙说对不对?”
有几个将领下意识点头,他们也觉得郭威登基才是最合适的,谁不想当从龙功臣啊!但是还有明白人,比如范质、魏仁浦,柴荣等人,全都脸色难堪,跟茄子的颜色差不多。
郭威不满,咳嗽两声,这帮人终于安静下来,可一个个热血翻涌,心潮澎湃。
柴荣焦虑道:“眼下真正的要务是查清楚谁害了殿下,要找出真正的弑君杀父的凶手!”魏仁浦也立刻道:“没错,若是找不出凶手,一定有人诬陷我们的。”
在外人看来,刘赟惨死在登基前一天,如果郭威立刻继位,弑君的帽子无论如何也摘不掉。虽然之前杀了刘承祐,可毕竟是刘承祐害人在前,现在无缘无故杀了刘赟,好说不好听。
叶华站了出来,“已经派遣人手去追踪张元彪,根据目前的判断,是刘崇下的手!”
“啊!”王溥惊呼道:“刘崇身为殿下的生父,居然弑杀亲子,简直连虎毒还不如!”
范质也颔首道:“刘崇的确阴险毒辣,干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也是本性如此!当务之急,国不可一日无君,该尽快拿出个方略才是。”
王峻又开口了,“还拿什么方略?当初迎请刘赟,老夫就不赞同,如今他死了,足以证明监国天命所归。还愣着干什么,拜见新君!”
说着,王峻带头跪下,伏身叩拜。
“老臣恭请陛下登基继位!”
他这么一带头,其余的将领纷纷跪倒,齐声大喊。
还站着的只剩下叶华,柴荣,冯道,范质,魏仁浦等寥寥几人。
这里面冯道的脸色最难看,老头子的身躯摇晃,险些摔倒,幸好被叶华扶住了。
“老太师!”
叶华有意开口,把冯道的想法说出来,老冯道似乎觉察了他的想法,手臂微微用力,冲着叶华摇了摇头。
叶华深深吸口气,他也看明白了眼前的局面。
当初能决定迎请刘赟继位,已经是郭威做出的最大妥协,无论如何,不能来第二次了。非是郭威不愿,而是不能!
这是什么时代?武夫悍将最嚣张跋扈,最无法无天的时候!
推翻旧主,拥立新君,跟喝凉水一样轻松,没有丝毫的道德压力。
大家跟着你郭威,支持你登基,是想当从龙功臣,是想封妻荫子,更上一层楼。偏偏你老是绷着,一而再,再而三,拒绝大家的好意,既然你不想当皇帝,那就换一个人!总会有人满足我们的要求的!
在这一刻,叶华仿佛看到了陈桥兵变,看到了黄袍加身!
身不由己啊!
他又想起了这段时间,种种乱象。
比如沙陀余孽种种动作,匠作监之乱,乃至阎晋卿和慕容彦超逃出京城,还有阎晋卿带着死士攻击御帐,刘赟之死……凡此种种,都透着诡异。
要说凑巧,也太凑巧了吧!要说牵强,也的确有些牵强。
郭威可是握着十几万雄兵啊,那么多人,那么大的力量,怎么会出如此明显的疏漏?
看似不可思议,但是换个角度想,郭威手下的人,不愿意刘赟继位,他们对沙陀作乱,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甚至有意推波助澜,比如放走阎晋卿,比如任由500死士接近京城30里!
叶华的额头手心,冒出了冷汗。
一直以为郭威最大的敌人是刘崇,是契丹人,现在他才明白,真正的敌人就在面前,就是那帮看似臣服在脚下的家伙,他们才是最危险的!
王峻和王殷,两个老将带头呐喊:“陛下,请以苍生为念,登基继位,顺天应人!”
郭威一直仰着头,仿佛没有看到这一切似的。
沉默良久,他终于缓缓点头,王峻和王殷迫不及待,将一件给刘赟准备的龙袍披在了郭威的身上,此时的郭威有一种很荒唐的感觉,到底我是天子,还是他们才是天子,说的清楚吗?
第45章 皇帝的威风
“这就是龙袍啊!”
郭威摸了摸身上的衮服,眼中露出了迷离之色,原本的历史上,他匆忙黄袍加身,准确说不是黄袍,而是一面黄色的旗号,扯下来就披在了身上,该是什么画面呢?或许像袈裟多过龙袍,从如此草率的举动,也能看得出那帮悍将眼里,皇帝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郭威接受龙袍,不过却没有立刻继位,他提出停朝七日,祭奠刘赟,等丧礼办完,再商量继位的事情。
将领们虽然还有些不甘,但也同意了。七天很短暂的,他们也需要留点时间,适应身份的变化。
登基大典变成了丧礼,伤心的人却不多,大家笑呵呵的,心里想的只有自己。郭威自顾自说着,柴荣跟在他的身后,紧紧闭上了嘴巴,老老实实当一个倾听者。
“唉,龙袍,龙椅,还有皇宫,就像是一头斑斓猛虎,而为父就是骑在虎背上的人。猛虎飞奔,蹿山越涧,如履平地。别人指着为父,说他多快活,跟活神仙似的!可为父心里清楚,我是骑在虎背上下不来啊!”
柴荣张了张嘴,没有接话,可是在心里默默念叨着,一定要驯服猛虎,要把吃人的虎变成可以驾驭的骏马,一定!
“过几日为父就要搬入皇宫,这个府邸留给你吧!”
郭威轻飘飘说着,柴荣却是一惊。
这座枢密使甚至不如隔壁叶家奢华,但是郭威住过就大不相同了,等他登基,这就叫潜邸!
潜龙宝邸!
郭威此举,又大大加重了柴荣的地位。
值得欣喜,可柴荣却不敢太过得意,毕竟住在潜邸,也不意味着就是太子,就算成了太子,也未必坐稳位置,总而言之,难啊!
他下意识看了看叶家的方向,然后背更加弯曲,恭谨小心,不敢有半点忘形。郭威跟他说了两句闲话,似乎疲乏了,柴荣告退。
郭威没有去休息,而是找了一处凉亭坐了下来,侍卫都在很远的地方,只有郭威一个人,他探手又摸了摸身上的龙袍,嘴角不自觉上扬!
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子,拼杀三十年,成为九五至尊,试问古往今来,能和老夫相提并论,开一朝基业者,又有几人?
郭威有理由自豪,他迫切想要找人分享喜悦,第一个进入脑海的居然是小东西郭幸哥!
没错,就是那个刚刚会咿咿呀呀的小家伙!
郭幸哥的生母有胡人血统,因此郭幸哥的眼睛比普通孩子大,还有一丝异色,跟一对成熟的葡萄粒似的,水汪汪的那么诱人!
小家伙喜欢笑,只要听到他的笑声,郭威的心情就能好许多,假如小东西能叫一声爹,保证是春风化雨,万里晴空!
“我的儿,爹真想把这件龙袍传给你啊!”
郭威喃喃念叨着,眼睛里全是宠溺……
痛失亲人,对他的打击太大了,身体大不如前,虽然还不到半百之年,但是郭威知道,幸哥就是他这辈子最后一个孩子,也是唯一活着的男丁!
小东西太小了,才那么一点大,这江山你扛得起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