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不敢反驳,可他的鬓角都是冷汗,他颤颤哆嗦,一点点靠近手臂,最好只差三寸,他突然把火把扔在地上,伏地大哭。
“陛下,饶命啊!饶了臣吧!”
柴荣喟然叹了口气,“你有何罪?起来吧!”
一转身,柴荣回到了龙椅上,“诸公,你们也都看见了,朕尚且不能让自己的侍卫燃一条手臂,你们身为大臣,可愿意燃指?”
几位相公明知道是开玩笑,可还是老脸通红,用了吞了口吐沫。
“陛下,臣等一条命都是圣人的,自然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志。只是,只是……”范质说不下去。
只要脑筋正常,就不会用自残的方式,证明忠诚。
可眼下释教之中,就有那么一些人,他们采用舍身、烧臂、炼指、钉截手足、带铃、挂灯等毁坏身体,戏弄道具,符禁左道,妄称变现渚种野蛮愚昧行径,以及还魂坐化、圣水圣灯、妖幻之类的荒唐闹剧。
比如那个老僧,就曾断臂供佛,此举在唐朝也所见多有,为了迎接佛骨舍利,弄得遍地腥膻,场面骇人听闻。还有人刺破指头,以血写经文,种种手段,荒唐透顶。唐武宗选择灭佛,也是逼不得已。
杀过之后,到了大周,这些旧俗又一次死灰复燃。
柴荣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必须让天下人明白,谁才是九五至尊,大周的天子!
首相范质,第一个站出来。
他面色阴沉,比寒铁还冷。
“陛下,臣等过去对寺庙僧尼了解不多,误了国事,臣先请罪!”
说完,他带头跪倒!
其他几位相公都跟着,他们的确有罪,朝廷落实均田令,才几年的光景,就有人大量投献田产到寺庙名下,身为宰相,当然有失察之过……
“你们的罪以后再说,先说说眼下的事情,要怎么办?”
范质道:“治乱世用重典,老臣以为,应该立刻调动兵马,施行宵禁,严防有人聚众不轨。还有,此案必须尽快查清楚,老臣愿意请旨,亲自主审!”
“哦?范相公愿意审问此案?”柴荣有些迟愣。
“陛下,老臣主持修订刑律,大周出了这等事情,老臣若是不能依法惩处,实在是有负圣恩,情愿意摘了乌纱帽,将这颗人头交给陛下!”
“嗯!”柴荣重重出口气。
“范相公,你愿意担负重任,朕心甚慰,但愿你能秉公处理。”
“老臣遵命!”
……
范质刚说完,李谷也站了出来,“启奏陛下,三司认为应当立刻颁布旨意,废除寺庙的免赋之权,同时清丈田亩,将他们兼并的田产,发还百姓。臣以为百姓见了土地,就能安心不少,不会出大乱子。”
柴荣点头,“此议甚是,可那些为了逃避赋税,把田产寄在寺庙之下的,又该如何?”
“杀!”
李谷神情狰狞,这位也发狠了,“陛下,既然不愿意给大周纳税,他们就不配做大周的人,主犯杀掉,家眷贬为奴隶,绝不宽宥!”
“好!”
柴荣稍感安慰,又看了看,“还有没有别的建议,一并说出来。”
这次轮到了魏仁浦,“陛下,依老臣看,与其坐等百姓闹事,不如主动出击。查名册,凡是经常烧香供佛的,一律进行盘查,劝说,对那些执迷不悟的,要发配边疆,送到牢城营当苦力。至于死不悔改,对抗朝廷的,立刻斩杀!此事就要麻烦冠军侯了!”
这老东西,还不忘给叶华找活儿。
“请魏相公放心,绣衣使者,不会在乎杀人的!”
整个大周朝堂,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团结,就连王溥都提出了谏言。
“陛下,僧尼之中,也分三六九等,对于那些普通的和尚尼姑,应该责令还俗,赐给他们土地,让他们用劳动养活自己。”
王溥想了想,又道:“陛下,臣以为此番是整顿庙宇乱象,肃清沙门败类,并非灭绝释教道统。因此老臣提议,以后对僧尼要有严格的规定:从今往后,凡有想要出家者,必须首先取得父母、祖父母的支持;如系独生子女,还要得到同居伯、叔、兄的允许。同男子必须在十五岁以上,能背诵经文一百纸,或读熟经文五百纸;女子必须在十三岁以上,能背诵经文七十纸,或读熟经文三百纸;而后经有关官员测验合格者方准剃度。而且只能在两京、大名府、京兆府、青州等五地设坛剃度,还须经朝廷和府州官员引试。”
“即使如此,志愿出家的男女,如果父母、祖父母健在,家中别无其他子女侍养者,仍然不准出家。至于曾因犯罪而受过刑事处分者,或是弃背父母、逃亡奴婢、恶逆徒党、山林亡命等类人更是不准出家。如有违诏擅自受戒者,本人、师主、临坛三纲、知事僧尼等一律治罪,严惩不贷。”
王溥说了一大堆限制出家的条件,柴荣听得频频点头,“再加上一条,每年出家的僧人名额,不得超过二十人!”
叶华在旁边默默听着,看着。
作为见证历史的人,叶华很是感慨。
所谓柴荣灭佛,其实说法并不准确,这一次是对佛门的整顿,柴荣没有禁绝佛法,也没有毁掉典籍,只是对僧人进行了规范。
按照王溥列出来的条件,如果符合标准,从考试之中,脱颖而出,顺利出家成为僧人……聪明程度,才华之高,绝不比一般的进士差。
众所周知,大才子苏轼很喜欢跟佛印和尚凑在一起,他在佛印的手里,还经常吃亏……这只能说明,经过柴荣的整顿,佛门的水平提高了太多,连天下第一的大才子都占不到便宜。
上下一心,工作效率简直爆表。
几位相公论起处理庶政的能力,比叶华要熟练多了。
他们把所有事情接过去,叶华就没什么事情了,可柴荣却不想放过叶华,“叶卿,你陪着朕去一趟大相国寺。”
“遵旨。”
君臣来到了空荡荡的大雄宝殿,柴荣转了一大圈,突然到了佛像的前面。
真是好一尊大佛!
一丈二尺高,用铜铸成,外面刷着厚厚的一层金粉,庄严肃穆,让人忍不住顶礼膜拜……柴荣看在眼睛里,却是一阵迷离,红着眼睛问道:“这是多少钱啊?”
第354章 被诅咒的柴荣
一尊金灿灿,硕大无朋的佛像摆在面前。善男信女想到的是顶礼膜拜,祈求保佑赐福,可是在柴荣的眼里,这就是一座金山。
没错,就是真金白银!
自从郭威登基之后,均田,鼓励商业,对外用兵,恢复元气……短短五年时间,中原的经济高速发展,开封商贾云集,贸易繁荣。
可与此同时,一个致命的问题也浮现了,商业越是繁荣,交换的货物越多,就越是需要海量的货币,偏偏呢,中原金银产量不丰富也就罢了,就连铜矿也不多。
一面是商业需求旺盛,一面是货币供应严重不足。
带来的结果往往是灾难性的。
比如众所周知的谷贱伤农现象,在大周就非常非常严重……老百姓分到田地之后,努力耕种,把仓库堆满。可接下来,他们要盖房子,要娶媳妇,要送孩子上学……每一样事情都需要钱,就要拿着粮食去交换。
在几年前,一石粮食,秋收的时候,能卖到七百文以上,而青黄不接的时候,能超过一贯钱。
才五年的功夫,一石粮食,最便宜已经跌破了三百文。
这还是因为大周对外作战,要采购军粮,撑住了粮价,不然跌破二百文,甚至一百文都是有可能的。
历代统一天下之后,都会出现粮价快速下跌的情况,许多文人描述的盛世图景当中,物价低廉往往被拿出来说事。
比如隋炀帝大业八年,天下大乱,河北一带斗米大概几百钱,到唐高祖武德元年,战乱甫平,民生凋敝,洛阳一带斗米飙至八、九千钱。
也就是说,一石粮食,能价值八十贯到九十贯铜钱。
几乎相当于四斤铜钱,换一斤粮食,这个数字是非常非常骇人听闻的!
在战乱的年月,什么都可能发生。
而经过大唐君臣的努力,在《新唐书·魏征传》中记载:于是帝即位四年,米斗三钱。
没错,是三钱。
《食货志》中重复了这个数字:贞观初,绢一匹易米一斗。至四年,米斗四五钱。
《资治通鉴·唐纪》中也强调:贞观元年,关中饥,米斗值绢一匹。二年,天下蝗。三年,大水。是岁天下大稔,米斗不过三四钱。
贞观四年是个分界线,这一年,经过李二的休养生息政策,天下大治,再加风调雨顺,米价降至最低点。不仅在唐朝,也可能是中国历史上米价最低的时候。从贞观元年的米价千钱到贞观四年的三五钱,不过三四年时间。
与刚刚结束战乱时期相比,米价跌了三千倍!
整整三千倍!
当然了,米价低,是因为老百姓努力耕田,亩产高,丰收了,天下不愁吃的,固然值得高兴。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米价过低,甚至会摧毁一个国家!
大家都知道封建小农经济抵御风险的能力差,如果经营不善,或者遇到天灾人祸,往往就会破产。
打个比方,如果粮价一石是五百文,一家人卖十石粮食,能换回来五贯钱,而粮价下降到五十文,十石粮食只能换五百文。
假如遇到了需要花钱的大事情,哪个对农民有利?结果显而易见!
粮价低,老百姓收入少,就没法抵御风险,遇到了事情,就要出售土地,甚至卖身为奴,从自耕农变成佃农,所谓土地兼并,就是这么来的。
当土地兼并到了一定程度,天下必定动乱不已。
这一点从唐代的历史,就能得到最好的的结论,何以府兵制几十年就崩溃了,何以李二之后,大唐对外战争的结果往往不理想,何以门阀和皇权争斗越来越激烈……等等历史现象的背后,都是一个原因,就是利益分配不均,说穿了就是土地兼并。
而要想阻止土地兼并,除了要定下规矩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就是应该保证基本的粮价,保证农民的基本收入,增强抵御风险的能力……
叶华和柴荣曾经一起北上,与契丹皇帝会猎。
一路上,他们聊了很多事情,叶华就提到过建立粮食最低收购价格……这事柴荣听进去了,也打算这么干。
但是,对不起,根本做不来!
朝廷的岁入就那么多,能动用的货币只占了三成不到,其余全是实物。
这些钱要养兵,养官吏,修建城池,维护河道……几项开支瓜分之后,就所剩无几。朝廷能做的就是让各地常平仓适当征收粮食,调节物价。
说实话,作用依旧不大。
柴荣是个想钱想疯了的皇帝。
故此卢多逊提出清丈寺庙名下田亩,他立刻就答应了,能增加税源,那是再好不过了。
可是当他置身庙宇之中,柴荣发现自己错了,错得很离谱!
土地算什么,相比之下,这些硕大的佛像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就拿眼前这一尊来说,熔了铸钱,至少能铸一万贯!
寺庙里还有多少铜器?
盆、镜、钟、磐、钹、相轮、铃铎、宝塔、香炉、经幢、佛像,还有许许多多的柜子,神龛,全都使用大量的金银铜作为装饰,富丽堂皇到了极点……
如此多的贵金属,集中在庙里,除了让人顶礼膜拜之外,没有起到任何实际的作用。
但是,如果铸成了货币,放到市面上流行,就能促进十倍,百倍的商品交流,带来丰厚的税收,富国裕民,整军经武……能做多少实实在在的事情?
不用想别的,光是这一条,就足以证明,寺庙必须整顿!
三武一宗的灭佛,那是再正确不过了!
“统统拿去铸钱!”
柴荣果断降旨,叶华也不得不佩服皇帝陛下的雷厉风行,哪怕换成他,也未必有柴荣那么大的魄力。
毕竟整个大周,寺庙几万座,僧人二十几万,依附寺庙生存的人,比如送粮食,送柴火,修寺庙,刻佛像……这些人算起来,再加上他们的家人,总数会超过百万。
这么大的规模。会产生什么后果,谁也不敢说。
“陛下,臣以为,是不是可以缓一缓……”
“不可以!”
柴荣微微一笑,“叶卿,朕告诉你,这世上的事情最不能拖,朕要是拖一刻,下面的人就能拖一天。连皇帝都犹豫不决,下面的人就更会纵容包庇。朕就是要快刀斩乱麻,先把天下的寺庙都给清理了,剩下的事情,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