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张秉文跟在朱栩身侧,面露思忖,似乎还在组织语言。
小慈烨仰着头,看看朱栩,又看看张秉文,很安静。
走了几步,张秉文道:“皇上,地方吏治之坏,远超朝廷想象。地方上的错综复杂,如同乱麻,不能剪,不能理,稍一触碰,后果不堪设想……”
“具体说。”朱栩道。
张秉文沉凝,道:“一县之地,管事的实际上并不是知县,府衙,实则上是地方的士绅,如果他们不点头,知县连衙役都调不动,薪俸发不出,说话无人听。甚至于,县衙的命令都出不了大门。不管是赋税,徭役,还是其他,一县之地已经被这些士绅捆绑,朝廷的政令根本下不去,任何的改革在这里,都会消化无声,不是换一个知县一个知府能够改变的……”
“一个县的士绅大多传承百年以上,不管是名望还是田亩,财产,都是根深蒂固,枝繁叶茂,掌握着全县十之七八以上的财富,并且他们只进不出,越来越膨胀,全县都是他们的家奴……”
“这还是一县,若是一府,更加复杂,天启六年之前,一中等府,全年税银不过十万两,其中多数还被各种克扣,不说到朝廷的,地方上也留不下多少,大部分官吏的俸禄是靠这些士绅权贵发的,没事还好,若是有事,必然成烽火燎原之势,地方府衙无钱无人,根本无力应对……”
“皇上登极以来,虽然强力革新,但这种情况,并未根本扭转,地方上如同一个泥潭,一旦陷入就拔不出,朝廷自上而下的改革……臣很怀疑这样的效果有几成,并且,臣也忧虑,若是革新不当,只怕这泥潭会更大,更深,更难革新,如此一来,中兴大明就成了一句空话……”
“到了省一级,形式依旧复杂难言,巡抚衙门看似掌管了一省之权,可影响有多大,能否将手伸进府县一级,臣也不敢确信,而今灾情如火,民不聊生,‘新政’是时不我待,毫厘必争!臣这一次,深有感触,也更为忧虑,更能理解皇上这些年所作所为,是比臣等站得高,看的远,看的清楚,也是何等忧虑……”
张秉文跟在朱栩身旁,将一肚子话继二连三的倒出来,没有拍马屁,一脸的深深忧虑。
朱栩已经松开了小慈烨的手,脚步不自觉的慢下来,神色沉吟。
这个时候,大明忧国忧民的好官非常的多,张秉文能有此忧虑,不足为奇。
只是,张秉文说的这些,是他看到的,实际情况,只怕比他看到的更严重十倍,百倍!
朱栩背着手,慢慢的踩着雪,已经出了东华门,好一阵子,才开口道:“你能看到这些,朕很欣慰。毕阁老这次出去,也应该看清了不少。内阁,是不是已经有针对的措施出来?”
张秉文随着朱栩踩着雪,听着嘎吱噶声,道:“是,内阁准备了一连串的措施,相当的强硬,似要快刀斩乱麻,对田亩,税赋,人丁进行清理,并且要配置统一的‘缇骑’,镇压一切反对的人……臣,不敢苟同。”
这个草案,朱栩已经看过了,被他留中。
张秉文担心是正常的,大明这么大,想要一口气重新丈量田亩,再分配,哪里那么容易,非天下大乱不可。
大明这个时候本就是外冷内热,如同看似平静的油锅,实则已经滚烫滚烫。
若是内阁动作激烈,只怕引起的震动,将是史无前例!
朱栩对政务心如明镜,不动声色的道“你觉得该怎么办?”
张秉文神色肃然,看着朱栩道:“皇上,臣认为,应该精准处置,分条理,多路并行,不应该一把抓,‘新政’到了这个时候,需要精耕细作,不能囫囵吞枣。如此一来,既能分散反对力量,也能有力快速推进……”
朱栩明白张秉文的意思了,心里斟酌着,嘴上问道:“内阁是什么意见?”
张秉文道:“毕阁老坚持‘新政’由内阁一把抓,不能松懈,并且对六部九寺等做了严厉要求,必须听命内阁,不得丝毫妄动,一切政令都需要内阁复核,对内阁的政令要严格服从,不得有丝毫异议……”
朱栩微微点头,对毕自严的想法能理解,道:“你这样的想法,是你自己的,还是朝廷多数这样想?”
张秉文沉默片刻,道:“目前是臣一个人的想法,其他尚书,侍郎臣还没得及谈,内阁相当坚定,臣有些担心。”
朱栩背着手,走了几步,忽然道“你对议会怎么看?”
张秉文微怔,有些不明白朱栩的意思,稍稍一想,心里若有所动,道:“皇上是说,议会能制衡内阁?”
朱栩笑了声,道“不是制衡,是让你们知道怎么与内阁对话。怎么控制内阁的冲动与莽撞,怎么表达你们的意见,怎样使得政策更加完善,务实,不枉不纵……”
张秉文明悟,道:“是,臣明白了。”
朱栩这么说,只是希望这个议会能早些成熟起来,明白它自身的用处,至于结果并不重要,这场官司,迟早会打到他的跟前。
第1120章 来自倭国的和平使者
张秉文跟着朱栩,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稍宽。
几人出了东华门,走在已经清理过的小路上,张秉文沉吟一声,道:“皇上,明年的税粮,臣预计在九百万石左右,税银在两千万左右,除开皇宫,官吏俸禄以及各方面的必要支出,工部,军队的差额起码还有一千万白银,再加上移民,赈灾等方面,差额还会更大,国库无力承担……”
“税务总局想要完全执行,能收上税银,还要有两三年时间,各地的改革触动很大,纷纷扰扰之下,各种赋税还会减少……”
“户部做了详细的节流计划,内阁那边已经同意了,只是这个闸口越来越大,一时间收不回来,臣与诸位阁老都深为忧虑,若是长此以往,只怕朝廷没有足够的力量应对其他突发情况……”
朱栩静静的听着,听得出张秉文心里的忧虑,好一阵子道:“你说的,朕都知道,缺额……朕今年,明年从内帑给你拨一千万两银元,明年后,工部的工程就能停下来,会节省一大笔。军队的改革也能在明年底大致完成,后年的支出相对就少了很多,至于移民,后年辽东就能自给自足,不需要朝廷输血,等辽东再接收差不多,北安南那边也能自给自足,朝廷的支出,会省下大半,这两年,还是要辛苦,坚持一下……”
张秉文是知道朱栩的内帑的,来自神龙府,听他眼都不眨的拿出一千万白银,暗自心惊,他本来还在打皇家钱庄的主意。
“是,臣明白了。”张秉文心里松了口气,他知道,眼前的皇帝陛下,对大明的事情都心里有数。有这样一个靠山,他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朱栩又简单的问了几个问题,最后道:“傅昌宗就要回京,明年他就会入阁,有什么事情,你们多商议……内阁要和气,不要拉帮结派,更不准抱团对抗毕阁老,对于内阁辅臣,对于上官,该有的尊重,不能少,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张秉文神情一凛,沉色道:“是,臣明白!”
现在‘党争’二字在朝野是禁忌,谁都不敢沾碰,哪怕是户部尚书张秉文也一样。
朱栩摆了摆手,打发他走,带着小慈烨向着鸿胪寺的驿馆走去。
小慈烨走了一阵,忽然抬起头,道:“父皇。”
朱栩正看着两边的雪景,低头看着他,微笑道:“怎么了?”
小家伙仰着被冻的发白的小脸,道:“饿,冷。”
朱栩一怔,这才想起来,今天有点冷,连忙将披风解开一点,蹲下来,道:“父皇背你,在披风里暖和一点。”
小家伙倒是听话,爬上朱栩的背,从领子里探出小脑袋,双手抱住朱栩的脖子。
“抓好了。”朱栩站起来,又系了下领子,这才继续向前走。
小慈烨下巴磕在朱栩肩膀,大眼睛看着前面,双手紧搂着朱栩的脖子,乖巧的过分。
没走多久,一个微胖的中年人向朱栩走过来,单膝跪地道:“军情处二课陈北靖参见皇上。”
朱栩摆了摆手,道:“带朕去见见那个德川家的若殿。”
“是。”陈北靖起身,侧开身,引着朱栩向前走。
朱栩背着小慈烨,慢慢的走着,神态从容平静。
他今天来,就是要见见这个德川家光的特使,很好奇,在这种情况,德川家光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