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大明 第520节

“此话怎讲?”张居正神色陡然一紧,知道对方要说一些自己一直不知道的细节了。

果然,杨晨接着道:“阁老可知道您所推行的一条鞭法对百姓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是比一般税款更多上三成的高税!这一点,当下官还是诸暨县令时就已知其因由了。”

“怎会如此?”张居正神色再次一变,急切地问道。

“因为由粮食转成银两必有损耗,官员们是不可能为百姓承担这部分损耗的。当然,这只是官面上的理由,真正的原因还在于官员必须借此拿到自己需要的好处。以往粮税和其他税种分开时,官员们可以通过作某些手脚来攫取好处,朝廷也不会因为一些损耗而降罪他们。而现在,因为阁老您的新法断了他们这条财路,官员们不肯让出自己的利益,就只能把主意打到百姓的头上。所以,虽然阁老你推行此法为的是百姓,可其实却害百姓交的税更多了。”

“还有就是考成法,此法用意只在让官员更勤于国事,不敢有所懈怠。但事实却也变了味了。因为朝廷看官员的功绩只在其交上来的税银多少,这让某些一心想要弄出些政绩来的官员只能拼命达成朝廷定下的税银数额,即便当地百姓因为天灾等各种因素而收成欠佳,他们也不会理会。只因在他们眼里,只有朝廷的要求和自身的考功,至于百姓的日子好不好过,他们是不会在意的。”

“如此久而久之,地方官员对百姓的盘剥只会日趋严重,到时候百姓自会对朝廷产生怨恨,而那些官员,在任时已搜刮了足够的好处,又捞到了足够的政绩,便只等阁老您的提拔和赏识了。”

若摆在之前,杨晨是不可能把这些下面的细节如实告诉张居正的,一个是怕他未必会信,另一个则是出于他的性格,他一向都不是敢于挑头之人。但现在,张居正即将离开京城,有些话他便忍不住了。

而张居正在听了这番话后,整个人都彻底呆住了。以前他从未想过,也没有听过下面还有这等变故。非是他不如杨晨,实在是因为他实在站得太高了,着眼的东西可就比对方要大得多,很容易就忽略了某些琐碎的细节。但往往,一件事情的好坏,却又是由那些细节所决定的。

在看了眼一脸沉默的张居正后,杨晨又继续道:“还有,阁老您在朝中一向专断,使官员不得不从你之命,至于那些不满你所言所作之人,就只能在暗地里勾连。如此一来,朝中党争之势便已成了。您在位时,因为摄于您之声威,并不会有什么问题。可一旦您致仕离开,双方必会成水火之势,这与国与朝都将大大不利。”

“最后便是你对陛下的态度了。陛下虽然年幼,但终究是一国之君。你以摄政统揽全局,却少给陛下以历练自主的机会,这对陛下来说也是极其不利的。你一旦离开,却叫陛下如何在这等情况下统率群臣,为天下臣民所信服呢?”

他这最后的几句话仔细看来明显是逾越了人臣的本分,若是传出去,势必会被人定一个妄议君上的大不敬罪名,但现在当着张居正的面,他却顾不了太多了,必须将问题都点出来,好叫他走个明白,也不枉自己在其手下当这段日子的官员。

张居正的整个人在这一刻都不觉颤动了一下,原来自己竟犯下了这么多的错,现在被杨晨一一点出来,直让他后背生寒,有些不知该怎么说话才好了。

良久之后,他才发出一声长叹:“听君一席话,我才知道自己这些年来做错了太多事情。如此看来,我此番被迫离京也是理所应当了。”

“但阁老你之所为终究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着想,只此一点,可就比其他那些蝇营狗苟的人要强得多了。”杨晨又安慰似地道。

“是么?”张居正说这话时,却没有太多的底气。之前杨晨点道他对天子的态度时,他就想到了自己的内心。自己就真的没有一点私心么,就没有想着如何压制天子从而好大权独揽么?只怕这一点上他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的。

杨晨也感觉到了这一点,此时自然也无法睁眼说瞎话,只能陪着对方一道沉默。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能不往伤口上撒盐就不撒了吧。

这时,之前一直没怎么做声的杨震开口了:“所以,我想现在张阁老你该能理解我们兄弟为什么要做这一切了吧?我们对你,既有私恨又有公仇,且我们的立足点又各不相同,所以只有对你不敬了。”

“哈……还是你杨佥事说话更痛快些,叫老夫佩服哪。”

“其实真论起来,在下对阁老也是颇感敬服的。能以一介人臣而有今日之成就,又做了这么多事,足以名垂青史了。”

“青史么?却不知我这个孝道有亏之人在后人眼中会是个什么形象。”张居正似是自嘲地笑了一下。

对此,杨震也只能尴尬一笑了,谁叫这事皆由自己而起呢?

“好啦,之前种种都已过去,我纵有所不满,也已无可奈何。这朝廷,今后就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舞台了,希望你们莫要犯我这样的过错,让朝廷的风气更好一些。”张居正这时候反倒是看开了,纵然心里再有不满又如何,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了。

“其实阁老你想过没有,这样离开朝廷对你来说或许是最好的结果了。”这时,杨晨又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这叫张居正不觉略有诧异。虽然他已看开,但并不认为自己这么身背不孝恋权这样的名声致仕是件好事。

见他如此模样,杨晨便轻声说道:“就如下官适才所说,您之前所为种种大大地压制了陛下之君权。如今陛下年龄尚幼,又需要您在旁辅佐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但将来呢?当陛下成-人,对君权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他会怎么看待和应对阁老这么个当朝权臣。自古以来,辅政权臣的下场都不太好,就是因为他们犯了天子之忌。这些人里,有的做了曹操王莽,而有的却……”后面的话,就不需要多说了。

张居正再次愕然,他既想不到这个年轻人会把事情看得这么深,也没料到他会说得如此直白。其实这一点他何尝不知,只是身在局中,无法避免罢了。

片刻之后,张居正便是一声苦笑:“是啊,所以这一次对我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了,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哪。”

杨晨深以为然地一点头,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当然知道历史上张居正是个什么结果的,在其死后,不但举家被抄,就连儿子也因此被活活饿死,这样的结果对一个于国家有大功劳的人来说实在太也残忍了些。

话到这儿,双方都已算是剖明心迹,之前种种也算是就此彻底揭过。于是,杨震兄弟也就起身告辞。而这一回,张居正对他们的态度是更看重了,甚至亲自将二人送出府门,这惹来了张府上下一致的惊讶与侧目。即便如今张居正已然不再是内阁首辅,但其身份却依然是极高的,这天下间可没几个人能当得起他如此礼遇哪。

大明万历六年十一月,曾经统治朝廷数年之久,让群臣只能仰其鼻息,就连天子都被其威势所笼罩的内阁首辅张居正终于告老归乡。

就此,历史的车轮开始发生了偏转,一个旧时代彻底终结,而一个全新的时代也随之缓缓地拉开了帷幕。但没有人知道,当这个时代出现时,它首先要面对的,是一个惊天的阴谋与乱局……

一卷终结说两句。。。。。。

本来路人打算让张居正和杨震斗得很一点的,也会叫他的结局更悲惨些。但结果,写着写着,对这位明朝历史上有数的政治家产生了些敬意,他的处境确实很坏,但他依然坚持了下去,从而让大明的天下得以继续延续。虽然他有各方面的毛病,但那只是受当时的条件和他所处的位置所限,错或许并不在他。

所以最终,路人决定给他一个更好的结果,也没有真让他和杨震斗个你死我活,至少比真实历史上的他死后还被抄家,甚至差点开棺戮尸,这样带了点坏名声地离开官场,离开北京这是非之地,对他来说已经好很多了。。。。。

第七百三十七章 西南隐患(上)

大明天下幅员辽阔,东西南北,由无数的州府县所构成。 这其中,既有如北京、南京、杭州、扬州这样的大城大埠,也有蓟辽宣大这样位置极其要紧的边防要镇。但更多的,却是那些最普通不过的小城小县,在平日的朝廷奏疏里,这些小城小县并不为人所知,甚至在君臣之间的对话里都听不到它们的名字。

播州,就是这么一个极其不起眼,被朝廷上下官员所忽略的小城。而且因为其位处西南边陲之地,本身又极其的贫穷,交税也不是太多之故,就更不为人所知了。唯一记录在案的,只有短短的几行字,以及提到这是一座自汉唐以来就被朝廷所掌握的羁縻州。

何为羁縻州?其实说白了就是后世的少数-民-族自治州,州中的政务财务皆由州民自己决定,只要按时缴纳朝廷规定的并不是太多的各项税款,同时肯服从王化,则可与朝廷相安无事。

虽然再明以后朝廷也没少往这样的羁縻州派送流官,以试图将这些处于大明版图之中,却又有些独立王国意味的州县彻底掌握在自己手里——毕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但其成效却很不起眼。

因为这些羁縻州内的一切大权在上千年来都由一个家族所掌握,当地的百姓——无论是汉是其他民族——都已习惯了这样的管理,往往对朝廷派去的官府不屑一顾,出了事也只管听从当地官长的调遣,而这些人,有个称谓唤作土司,当然,这个土司和后世的那些面包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其实何止是百姓,就是那些被派往羁縻州任职的流官——这是一个和土司相对应的称呼,因为他们是由朝廷派遣任命,且有一定任期,是流动的,故称为流官——也早习惯了自己在当地完全被忽略的现状,更没有想要改变这一切的想法。

会出现这一结果的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既因为当地复杂的民情,让流官在羁縻州县内几乎施展不开任何手脚,更因为那些土司手上往往握有极大的权力,甚至是私兵,一旦真与土司对立,流官的下场可就不光是丢官的事情了,甚至可能因此送了性命。

正是因为有之前那些官员血的教训摆在那儿,导致后来之人再不敢轻越雷池半步,哪怕只是在当地作个唯唯诺诺的木偶泥塑,也总比死在这儿要好。

如此,就有人要问了,既然这些羁縻州里的土司如此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为何朝廷不派大军把他们都给剿了呢?

答案很简单,只有四个字,得不偿失。这些羁縻州因为地处边远,往往比中原、江南等富庶之所要穷困许多,而且其中道路也极度崎岖,有些更藏于深山之中,光是进出已很困难,更别提挥大军而入了。

倘若朝廷真铁了心要攻打这些地方,无论是人马的调动,还是粮草辎重的运输都是一笔天文数字。而即便真能打下这些地方来,所获得的好处也极其有限。另外,在打下之后,因为当地多其他民族百姓,很难用原来的那套办法来管理,最终可能只得使用之前土司的那一套方法,那这打与不打就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了。

其实,在大明朝初期,洪武永乐年间,朝廷确实曾几次出兵攻打西南诸多土司领地,但几番大战下来,却发现这做法只是浪费人力国力,却根本无法真正掌握这些地方,所以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

另外,在被朝廷不断打击之下,那些地方土司也学乖了,不再如以往般自高自大,不把朝廷的政令当一回事。于是在他们至少表面上变得恭顺,且以大明臣属自称之后,朝廷便也再没有再对他们用兵,任得他们在当地关着门做土皇帝,只要每年把该交的税上交即可。

如此一来,对那些手握当地大权的土司们来说自然是大有好处的,却苦了那些最底层的平常百姓。因为这些羁縻州县与朝廷的特殊关系,导致这些州县是无法和其他一般州县般发展的,即便出了灾荒,他们肩头的担子并不会因此减低,甚至会比过去更重些。

而这样一来的结果,就是这些羁縻州县看着比别处更显穷困窘迫,百姓们无论衣食住行都远不如其他地方,许多城里的民居,其破损和低小甚至连寻常地方的乞丐都有所不如。

播州城,就是这么一处羁縻州,城池既小且破,在月色的映照更显得有些凄惨与可怜。

当然,凡事都有其例外的地方,在播州满是矮小破旧,犹如窑洞一般的民居之中,却立着一处极其豪奢的深宅大院,其院落之气派,直逼寻常的王公府邸,不但雕梁画栋极尽奢华之能事,而且足有十多进之深,占地之大,几乎占据了整座州城的十分之一。

这座如此扎眼的,犹如城堡般的大宅院,正是如今播州,也是整个四川一省最大的土司家族,杨家的产业。

播州杨氏,在此立足已有数百年之久,传到当代家主杨应龙手上时,其势力更已遍布四川各地,手下大小土司无数,至于可用的人马,更是以万计,俨然就是西南地面上的一尊土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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