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锦衣卫拿下装进麻袋里运进京城时,萧京脑海里就不时闪过那些道听途说的关于锦衣卫对付人犯时的诸多残酷手段。越想,他就越是害怕。而现在,对方一直不见人来,就更让他胡思乱想了,难道他们打算就这么活生生把自己渴死饿死不成?
胆战心惊地想了很多,就在萧京即将忍耐不住心头的恐惧而去拍门叫喊时,门倏然就被人从外面打开了,旋即一名年轻男子就在两名随从的陪同下缓步走了进来。
这人虽然只是随意地往屋内一坐,但一股子慑人的气势却还是叫萧京心中暗暗发紧,这气势并不比之前他所拜见的张阁老要弱哪。而就在他愣怔间,年轻人也居高临下似地打量了他半晌,这才一指面前桌子前的椅子道:“坐!”
对方声音并不是太大,语气也不是太强烈,但无形间还是让萧京从命地自另一边站起身来,有些拘谨地来到他的面前,小心翼翼地坐了下去。
“想必你应该不认得我吧,萧县丞你也不必太过害怕,本官杨震,忝为锦衣卫指挥佥事,而且,本官还是江陵县人。”杨震淡淡地报出了自己的身份。
萧京本就心情紧张,此时一听对方这身份,更是吓得一哆嗦,差点从椅子上跪下去。这个杨震在江陵当地也紧随张居正之后成为一个传奇了,从一个街边的混混一路成为锦衣卫当家作主之人,这种神奇的崛起还只在短短几年之间,民间自然对此有着太多的渲染。
“不……不知杨大人将下……将小的带来此处所为何事?”在极力控制住自己的心绪之后,萧京用干涩的声音小声问道。虽然他心底早判断杨震这是受了张居正的指使才对付自己的,但依然抱着一丝侥幸。
在他,以及其他许多江陵县上下人等看来,杨震所以有今日的成就,除了自身确实本事不小之外,恐怕也是和江陵县人这一出身大有关联的。他一定是攀上了张阁老这棵高枝,才能登上如此高位,成为锦衣卫里说一不二的实权人物。而自以为明白这一点萧京自然认为杨震这回一定是听从张居正的意思行事了。
杨震微微一笑,不过他这看似平和的笑容落在萧京眼里却更显莫测与阴森 了:“要说起来,萧县丞你做人也实在太厚此簿彼了些。虽然我杨震远比不了张阁老在京中有声有势,但作为同乡之人,你既然来了京城,怎么就光顾着去拜见张阁老,却连寒舍的门也不登一下呢?莫非你是瞧不起我锦衣卫么?”
萧京身子一颤,赶紧摇头否认道:“不敢不敢,小的怎么敢有如此想法呢?只是地位卑微,不敢登大人的门而已。”
“哦?那你怎么就敢登张阁老的门了?”
“我……小的只是因为有事要求到张阁老面前,这才不得不厚颜前往。”萧京只能如此解释道。
“却不知是什么事哪,竟要劳动你萧县丞不远千里地跑来京城,还如此唐突地去见堂堂内阁首辅?”杨震继续不动声色地问道。
“他是真不知道事情内情,还是只是在消遣调侃我?”萧京一愣。但现在既然身在别人掌握之中,还是老实些为好,所以便如实答道:“事关我们湖广今年的粮税之事,所以下官才不得不求到张阁老面前。您可能还不知道吧,今年湖广因为一直的阴雨而粮食大量欠收,若朝廷不能适当地减免一些粮税,只怕各府县的百姓日子就不好过了。”
“竟是这事么?这么看来,萧县丞你还真是为了我湖广百姓在奔波了,实在叫杨某感佩哪。”口中说着这些,杨震的脸上却无半点感激或是佩服的意思。一顿之后,他才又追问道:“却不知萧县丞你可成事了么?照你今日就离京的行为来看,应该是成了吧?”
“杨大人果然目光如炬,张阁老确实答应了小的,可以免去湖广今年三成的粮税。”如实回答的同时,萧京还不望拍杨震一记马屁。
不过对此杨震根本没有多少反应,反而轻轻地皱起了眉头来,这让萧京心里更觉忐忑,不知自己哪句话叫杨大人心下不快了。片刻之后,杨震才盯住了他的双眼:“不对啊,我对张阁老可是很了解的,他断然不是个假公济私之人,哪怕是自己的家乡,他也会和其他各省一视同仁。你萧县丞有什么本事,竟能叫他改变这一立场呢?”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把自己最终想问的问题给道了出来。
在将萧京拿回镇抚司,到他进来讯问之间的这段时间里,杨震考虑过自己该怎么从对方口中把想要的答案问出来。他自然可以用最简单粗暴的手段,以刑讯逼供让萧京招出一切,但这也有一个隐患,那就是对方会不会有所隐瞒,或是说些假话。虽然这种事情在锦衣卫这儿发生的可能性不高,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
杨震要面对的可是权倾天下的内阁首辅,与之相比,锦衣卫是完全处于下风的,所以他不能有半点疏忽,不能有丝毫不确定性的事情发生,不然真动起来,自己可就落入被动了。所以在一番考虑之后,他决定用循序渐进的手段来审问萧京,让其在不知不觉间说出一切。
萧京在听到杨震的这一问题后,明显是愣了一下。在他心里,早把杨震和张居正视作一伙了,自然觉着他问这事有些古怪。但在锦衣卫这儿强大的压力下,再加上有一夜未睡,人也觉着很疲惫了,他的头脑便无法如之前般灵光,只是道:“这个,我自有办法,毕竟张阁老的老家在江陵县,那儿可有不少他的家人呢。”
“是么?光是这点就能让张阁老做出如此让步?你觉着这事可信么?还是萧县丞你觉着我杨震很好欺骗哪?”杨震说这话时并没有太过气势汹汹,但无形的压力还是迅速逼了过去。
被他这么一问,萧京明显怔了一下,随即才有些迟疑地道:“其实,是小的用他张家在江陵一些所谓的勾当迫使张阁老作出让步的。大人你既是江陵人氏,总也听说过张家在我们江陵有多霸道吧……”他似乎已经有些察觉到了什么,避重就轻地回答道。
不过他这点小心思自然瞒不过杨震的眼睛,只见他目光继续灼灼地盯着对方双眼:“只是如此?张家有多霸道我自然很清楚,但光是这些小问题,我觉着你连张府的大门都进不去!”说到这儿,杨震的语气已经带了点森然了:“看来你是真不把我们锦衣卫当回事了。”
被人一语道破实情,萧京是既尴尬又忐忑,同时心里已转过念来,看来今日这事似乎并不是自己料想的那样,这位杨佥事好像不是奉了张阁老之命抓的自己,而是想从自己身上得到关于张阁老不利的证据哪。
这么一想,他瞬时就更加紧张了。而杨震压根就不给对方以任何思索的机会,眯着眼睛威胁道:“你知道上一个敢如此轻视我们锦衣卫的人是个什么结果么?只要把人往诏狱里面一丢,足够让他在里面受够三年罪的。而且你也别想着自己有官身一定会有人救你,咱们锦衣卫拿过太多官员了,却没一个能被人救出去的。”
面对如此直接的威胁,萧京心下更是发寒,脸色也彻底白了下来。他看得出来,杨震并不是在说大话恐吓自己,而是确有那个本事让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看出对方心头的恐惧,杨震突然就站起了身来:“看来你确实是不见怪才不流泪了,既然如此,来人——!”
随着他这一声招呼,站在萧京背后的两人立刻出手把他的双手反剪背后,同时将他从椅子上给扯了起来。这一动作让他当时就痛呼出声。同时,那关闭的门也随之打开,几名形容凶悍的锦衣卫也冲了进来。
杨震冲萧京一努嘴:“这家伙不肯说实话,你们带他下去好好关照一下吧,只要能叫他把实话说出来,别的都不必在意。”说着,也不看萧京,头也不回就往外走。
看着杨震就要离开,看着身边那几位满是阴恻恻的笑容,萧京顿时吓得都要哭出来了。这一刻,什么张阁老,什么后果都已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要的只是自身的安全,所以赶紧扯着脖子叫嚷了起来:“小的说了,杨大人,小的这就把实情说出来,求您手下留情哪……”
第七百二十八章 讯问(下)
萧京深知一旦自己把事情如实道出,就会惹出不小的风波来,不光是自己或是巡抚大人会有极大的麻烦,就是张阁老恐怕也不会安生。但锦衣卫强大的威胁摆在面前,他可再不敢有所隐瞒了,只有将一切道出,才能确保自身安全。
这世上虽然有许多以大局为重,宁死不屈的气节之士,但贪生怕死之辈却更多。杨震面前的这位江陵县丞便属于此一类人,在看到杨震向外走去的步子一顿,但身体依然没有转过来时,他就更急了,赶紧道:“这事其实与张阁老的父亲去世大有关联。”
这话一出,终于让杨震略略皱起了眉头,人也跟着转了过来:“你继续说,不得有半点隐瞒。”
“是……”既然话都开了头了,萧京自然不敢不继续,便道:“当日张老太爷病逝的消息突然就在县城里传了开来,这让我们几处衙门的人都感到很是惊诧。因为照道理来说,若真出了如此大事,张府应该第一时间把事情传与各大衙门的。而直到我们县衙和府衙的人过去询问,张府中人才有些支吾地道出实情,说是张老太爷确实于那日上午突然暴毙。只因为事发突然,他们伤心过度,才没有即刻通知我们衙门。”
“然后呢?”杨震不动声色地又问了一句,他看得出来,对方还在外部兜着圈子,并没有把实质性的东西说出来。
萧京有些不安地咽了口唾沫,却发现自己的嘴巴里早是干干的了,根本没有口水,心下不觉更是发紧,只好如实道:“察觉有异之下,我们便着手进行了调查。结果,还真查出了一个被张家刻意隐瞒的真相——其实那张老太爷并不是在那天过逝,而是早在两日之前就已经去了。而张家中人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居然一直秘不发丧,直到城里突然传出消息,我们衙门的人上门询问,眼看瞒不住了,才把事情公开。”
杨震听了这话,神色如常,但心里却已生出了一丝自责之意来。就在前端日子向鹰回来时,曾跟他提起过张家隐瞒张文明的死讯,而被他借当地锦衣卫之力揭破的细节。
但当时,他只关注着朝中对张居正的弹劾浪潮,完全没去细想这其中的问题。直到这时候,听了萧京的讲述后,才猛地发现这事可很不简单哪。江陵张家之人所以这么做,自然是为了张居正,由他来决定到底要不要公开父亲之死。而这等行为,是根本不可能容于这个礼法森严的时代的。
倘若再联合之前张居正意欲夺情的举动一起看,一个不忠不孝,权欲熏心到令人发指的权臣形象就彻底被描绘出来了。试问,要是被朝中那些官员知道这一点,张居正这个首辅还可能坐得住么?即便有天子维护,已公然踏破底线的他,也不可能为群臣所接受了。至少在表面上,为了维护纲纪,所有官员都必须与这么个家伙划清界限。
见杨震突然神色凝重,沉思不语,萧京也不再说话,只是忐忑不安地站在那儿,等候着最终的结果。他不知道杨震能从自己的话里听出几分意思来,又会拿这个消息做什么,他只知道这回自己若有机会回到江陵,首先要做的就是辞官离开。这当官虽然好,但相比之下,还是自己的小命更加重要些。
在沉默了好一阵后,杨震才把目光直视对方:“你们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
“这个……却是拿不出来的。”萧京苦笑摇头:“我们县衙也是从张家一个下人口中挖出的消息,但人张老太爷那时候都已入土为安了,我们又去哪儿找什么证据呢?而且那人也不敢当众指证自家主人的。”
杨震点了点头,这么一说,他倒也坦然了。确实,这事虽然会对张居正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但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最多只能形成流言。但光是流言对张居正来说已足够让他头疼了,所以他才会破例减免湖广的粮税。不过以他一向以来沉稳的行事作风来看,被要挟之后,就一定会想出应对之法来,只怕经过这两天,江陵那儿应该已经接到信了,也在想法消除一切证据了。
“呼……”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之后,杨震再次上下打量了这位萧县丞一番,随后道:“你胆子也确实挺大,居然敢来京城干这种事情。这样吧,你先在此安心地留上几日,到时我在安排你回江陵。”说罢,也不等对方答应,就推门走了出去。
萧京虽然心下不满,自己都把一切交代了,对方为什么还不肯放人?但人在矮檐下,却也只能认了。
在走出屋子之后,杨震的脸上才终于露出了后悔之色,这本是一举将张居正彻底赶出朝廷的大好机会哪。若是在朝中上下一致反对张居正夺情的时候突然由自己散播这么一条消息出去,只怕就是张居正也扛不住这等压力,势必会彻底绝了心思,就此辞官吧。
而现在,虽然把消息传出去依然有一定的杀伤力,但想借此将张居正赶走是不成了。都怪自己对这个时代人们的思想还不够熟悉,没能早一点想明白这有多重要,平白浪费了大好机会。
好一阵之后,他才恢复过来,重新收拾了心情后道:“即便如此,你这回还是露了破绽,只要你减免湖广粮税之事传出去,就足够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了,那些地方官可不是随意就能摆平的。还有,若有人对此多查上一两步,说不定还能将这事给翻出来呢。”想到这儿,他神色间又重新焕发出了一丝笑意来,事情毕竟还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哪。
当杨震觉着一切尚在自己掌握时,张居正却明显有些慌了。因为他刚得到消息,无论是通州码头,亦或是运河上的人,都没有找到那个叫萧京的江陵小官,这人从离开京城之后,就似乎从世上消失了一般。
对于这么个结果,张居正有两个判断——第一,这萧京为人谨慎,深怕在得罪了自己后会遭到报复,所以假意走水路,其实改道返回江陵去了;其二,那就是他在出城之后落到了别人手里。
倘若只是第一点,张居正倒是可以接受的,毕竟事情都已经办了,他回了江陵也不至于头昏到将消息随意往外说,而且那儿毕竟是张家的势力范围,要控制住这些人也不是太难。但要是第二点,事情可就太叫人揪心了,那些抓走萧京的会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抓他?
层层的顾虑让张居正心事重重,这都大半日了,手边的事情也没处理几件。正当他不安地再次搁下手上的毛笔,打算叫人来问点什么时,一名亲信神色稍显异样地走到了门前:“阁老,您府上有人在宫外求见。”这都已经是几天第三次有张府里的人来求见张居正了,这在以往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而更叫人感到惊讶的是,张居正在听到这话后不但不见半点不快,反而腾地就站起了身来,急急朝外走去,显然是急着要见那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