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他才刚一转身,皇帝却又在后面叫了一声:“且慢。”
张鲸还以为这少年天子又突然改变主意了呢,便赶紧转回身来,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来。只见万历又皱了下眉头:“对了,那吴中行和赵用贤两人最后是怎么处置的?”刚才震怒之下,他还真把这两位给忘了呢。
“他们……据人禀报说张家奴仆在张阁老的示意下将他们绑了,送交顺天府处置了。现在顺天府那边还没来消息呢。”张鲸忙道。
“这事就不劳顺天府审问了,以学生闯老师的宅邸,还闹出如此事情来,他们两个算什么官员?着即夺去他们的官身,即日赶出京城。”皇帝当即决定道。是时候叫那些老是抓着此事不放的人知道厉害了,就拿这两人作为杀鸡儆猴的那只鸡--吧。
虽然略作迟疑,张鲸还是答应了一声。不过他知道,这么一来,陛下可又要被不少朝臣所诟病了,说不定今日这旨意一下,明天反对以及保他二人的奏疏就要递进宫来不少了。
“还有,在把他们遣出京城之前,先押到午门外头,每人打上五十廷杖以示惩戒吧。”少年天子要么不出手,一旦出手,便是极其的狠辣。
张鲸再次一愣,五十廷杖……若真打实了,以这两个身子肯定不会太结实的书生,只怕就此丢了性命都是很有可能的。但他和那些人又没什么交情,再加上现在天子正在怒头上,张鲸自然不会为他们说话,便再次答应一声,在确信皇帝没有继续下达旨意的意思,这才倒退着出了殿去。
直到出了殿门,张鲸脸上才显出了忐忑与不安来。这一回,事情都得由自己去办去传旨,那可都是得罪人的事情哪,他们不敢说陛下什么坏话,可对自己这么个宦官可就不会嘴下留情了。一想到这儿,他更是后悔不迭,早知如此,就不该去报这么个消息。
但事情到了这一步,陛下都下了旨了,他自然不敢迁延,只能在殿外略作迟疑,最终一跺脚,快速朝外而去。
在他走后,从一边的廊柱背后转出了一脸微笑的孙海来。虽然刚才没在殿内,但只看张鲸那吃了屎一样难受的神色,就可知道他在天子跟前是吃了亏了。这让孙海心里很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这两人虽然还未真起过什么正面冲突,但都清楚对方将是自己未来最大的对手,都憋着劲儿算计对方呢。现在张鲸闹出这一事来,对孙海来说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幸好之前杨佥事他提醒过我不要插手与张阁老相关的任何事情,不然吃挂落的可能就是我了。”想起这时,孙海的脸上又露出了欣然和感激的神色来。
万历命群臣不得再搅扰张居正的旨意下达之后,果然再次引得朝臣们一阵议论纷纷,那传旨的张鲸更被不少官员视作仇敌一般对待。好在他们还算冷静,知道什么事不能干,所以即便对这个播弄是非的宦官恨在心里,也没真把他怎样,但即便如此,光是被他们深怀敌意地盯着,就叫张鲸如芒刺在背了。
可事情却还没完,接下来张鲸赶去顺天府要了人,并当众宣布要对吴中行和赵用贤两个施以廷杖之刑,再夺去官身,驱逐出京后,更是惹来了官员们的一致反对。
不少翰林院里与他二人交好的同僚,以及其他科道清流,纷纷出面想为二人开脱,甚至有人还想跑去宫里请见天子,为二人求情。
奈何这一回,万历却根本没有理会他们的意思,这紫禁城又不是随便某人都能进的,最终,他们只能被挡在外面。
其实,除了向天子求情之外,要想救这两人还有一个法子,那就是去张居正那儿,请他出面救人。但这一回,众官员可再没有胆子去张府了,而且他们也不认为张居正还肯搭救这两个背叛自己,使自己蒙受巨大耻辱的学生。
所以最终,在众官员无奈的等待中,吴赵二人还是被宫里的人从顺天府里提了出来,押送到了午门跟前,将要施以廷杖之刑。
在后世的戏文或是影视剧里,总会听到皇帝蹦出这么句台词来:“来人哪,把某某给我拉到午门外斩首示众!”
但事实上,这种说法是完全错误的,从古到今也没有出现过某位臣子被杀于午门之前。因为这地方可不同寻常,根本就不是杀人的地儿。
午门,位于皇宫的正前方,乃是皇宫正门,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乃是国门。这门象征意义极其重要,只有天子能随意进出,一般官员根本是无法靠近的。如此高贵的所在,又是皇帝家的正门门口,自然没可能在此杀人了。
其实我们也大可类比地想一下,谁家愿意搁自家大门口杀人呢,那以后进出门不得提心吊胆的?就是杀鸡鸭什么的,都得往墙根底下凑不是。而古人,尤其是帝王一类人物,这方面的忌讳可比寻常人要讲究得多了,自然更不可能在自家门口杀人玩了。
而事实上,在午门跟前明朝时也确实是行刑的场所,不过却不是杀头,而是廷杖。
这廷杖乃是大明皇帝对手下犯了罪的大臣施展的特殊刑责,往简单了说,就是打屁-股。不过和一般衙门里杖责人犯的手段不同的是,受廷杖之刑的官员得被脱去衣裳,露出背臀,这就有侮辱官员的意思在里头了。
而使廷杖真正为大明官员谈虎色变的,还在于它是可以打死人的。十多斤的大杖狠狠抽打在不着寸缕的人身上,其杀伤力自然不小,不过这最多也就将人打伤罢了。但随着某些体察圣心的人琢磨之后,这便成了可轻可重,可夺人性命的酷刑。
那些施刑的大汉将军,一个个都是苦练了一手行刑本事的,他们能够做到在石头上铺一张纸,几杖下去石头碎裂而纸张不破。也能做到在牛皮等物下放一豆腐,几杖下去牛皮碎裂而豆腐不损。其手下功夫之高妙足可见一斑。
而他们这些行刑者都是听从掌刑的宦官号令行事的,一般来说,宦官会以极简单的用语来暗示那些人用刑轻重——说打,那就是随便应付,看着挺惨却不伤筋骨;说着实打,就是不留情面,至少能把人打个半死,看着多少力,下去也是多少;而说用心打,就是要取人性命了。这时候,就算看着是轻描淡写的匆匆几杖,都能在瞬间毙人性命。
朝中官员对此中掌故自然也是深知的,所以当事情已阻止不了时,他们最关心的还是这两人的生死。见人被押来,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掌刑的张鲸,看他到底会怎么说!
第七百二十二章 平息
感受到了周围群臣看向自己的目光,张鲸由一开始的忐忑变成了自得,一种将这许多朝廷官员玩弄于自己股掌之中的得意感瞬间充满了他的胸臆,那种畅快的感觉,正是他所追求的。
为了让这种感觉持续得更久一些,张鲸并没有立刻下令行刑,而是先摆手让人将吴中行二人按住了,拖去上衣,袒露出他们将要受刑的背臀处。而后,又似有意又似无意地看了周围那些面有不忍与怒意,却都不敢说什么的官员们一圈,这才缓声道:“用轮刑,五下一轮,开始吧。”
所谓轮刑,就是指对犯人用刑之人轮替着拿廷杖击打他们。因为这廷杖所用的木杖乃是特制,足有一人来高,十多斤重,真要用力打了,一个壮汉在十来下后也会气力不继,后面的力量就会小上许多。而轮替着用刑,就没有这方面的不足,能把五十杖都实实在在地打在犯人的身上。
在那些大汉将军的答应声里,周围官员却露出了惊讶和不安之色来,因为他们居然没能从张鲸的口中探知到这次廷杖到底会是个什么用意,是要人性命,还只是惩戒而已。
随即,又有那有些见识的官员把眼一低,看向了张鲸的双脚。因为就他们所知,除了下令用刑时的命令暗藏机窍之外,掌刑太监双脚的摆放位置也能给底下人暗自下令。若是双脚平了放,就是着实打,双脚外八,则是打,双脚脚尖冲里,则是用心打。虽然他们也不知道这种说法到底是不是确有其事,但这时候也只能试着看一看了。
可结果,却再次叫他们失望了。因为那些人低头看去时,压根看不到张鲸的两只脚,他身上的袍服下摆垂得很低,完全都把双脚给遮盖起来了。
如此一来,在场诸多官员可就更受煎熬了,不但要眼睁睁地看着两名同僚被当众以如此羞辱的方式痛打,还完全不知道一顿板子下来到底会是个什么结果。
要知道,自从隆庆朝之后,之前一直盛行的廷杖之刑就消停了许多,而进入万历朝之后,更是从未有官员当众受过此等刑责。现在,如此残忍的刑罚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对这些官员的冲击还是相当大的。
只见几名膀大腰圆,站着比他们都要高上半个多头的军卒大汉拖着一人高的木杖站在吴赵二人身后,随着吐气开声,将木杖猛地抡起来,伴随着一阵呜呜的破空声,便重重地抽——不,这看着更像是砸——砸在了两名官员的背脊或是臀部,只一下,上面就迅速红肿一片。
而受刑的二人,在木杖着体的一瞬间,身子也跟着猛地向上一弹,奈何他们的四肢早被固定在了地面之上,所以只离地数寸,就无力地落了回去。而因为他们口中勒有嚼头,所以这时连惨叫都没法发出来,只能在那儿呜呜作声,整张脸也早已扭曲得不成模样。
当左右两名行刑之人五杖打完,也就是一共打了十杖之后,两人的背部早已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而吴赵两个也已彻底瘫倒在地,完全动弹不得了。看到这一幕的官员们,一个个都面露不忍之色,有些更是偏过头去,连看上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但这种情形对试刑的人来说却根本算不得什么,很快地,又有两名军士被轮换上来,继续拿着那大木杖朝着两人的背臀处抽打起来。
“砰!砰!……”木杖无情而有力地击打在两人的身上,也像是击打在众围观官员的心上,直让他们的心跟着那一片血肉不断收缩。在二十多杖之后,两人的背上已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肉,每一下敲上去,都会带起一片破损的皮肉或是血液来,直看得人头皮发麻。
而吴赵二人这时候早已被打得昏厥过去,只是身子自身依然有些反应,在被打中时,会不自觉地痉挛一下。
当五十杖彻底打完之后,两人已如两只破麻袋般完全瘫在了地上,除了鼻翼间稍有喃动,表明还有些气息外,几乎和死人没有什么两样了。
而在看完这一场廷杖之后,周围官员的神色也变得雪白一片,几乎和两个受刑人有得一拼了。这一刻,这些官员首次对皇权有了一丝畏惧之感。
张鲸见行刑完毕,脸上再次露出了一丝冷笑来。随即又开口道:“有旨意……”
群臣尚处于受惊状态呢,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即便心里有所不满,但皇权在上,他们有不敢违背,只能呼啦啦跪了下来,静等张鲸把旨意宣读出来。
“圣谕:翰林院编修吴中行,检讨赵用贤二人身为人臣不遵法令,身为学生,不重师长,已无法为百姓之表率,故着即夺去二人之一切官身,即刻驱赶离京!另,群臣及在京士子不得再往张阁老府上搅扰,若有再犯者,以此二人为鉴,定不轻饶。钦此!”张鲸把皇帝的口谕道了出来,随后不等那些官员有进一步的反应,便把袍袖一甩,带着那一干手下施施然地转回宫里去了。
直到他们走后好一阵子,那些官员们才回过神来,赶紧爬起身来,急急赶到两名受刑者跟前查看情况。发现两人身上的伤很是不轻,而且口鼻里只有出气没有入气了。这让众人更是慌张,赶忙叫过早在一边等候的马车,载着二人就往医馆跑去。
同时,不少官员的心里也开始退缩了。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张居正被夺情继续留在京城已是无可更改的事实了,自己等若再反对,下场只怕会和吴赵二人一样。在见识了他们如此凄惨的下场后,众人那想抗争到底的决心已然动摇。
天子之怒,势若雷霆,确实不是他们这些臣下能担当得起的。这一刻,万历在群臣中间终于首次确立起了自己的威信!
如果说这一场廷杖已叫群臣对天子心存敬畏,对反对张居正夺情一事已有所退缩的话,那次日所发生的另一件事,就彻底让这件数日来甚嚣尘上的事情迅速地偃旗息鼓。
因为就在第二天,一道奏疏就被递进了宫里,上面的署名赫然是张居正。这是一道煌煌数千字的奏疏,里面写满了张居正想说的话,既有对去世父亲的追思,也有对几位对他赏识有加的先帝的感激,而最后,才是最叫所有人在意的——张居正决定接受天子夺情的诏书,正式答应留在京城,继续担任内阁首辅一职。
此事一旦传出,本来还气势汹汹,对张居正批判不断,甚至是喊打喊杀的那些官员们瞬间就闭了嘴,反而担心起自己接下来的处境了。因为在此之前,他们觉着这次的事情实在很严重,即便是张居正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干出夺情这样的事情来,如此他们才敢直言顶撞,甚至闹到张府门前。